為何她不是薄情寡義之人,為何願意接納一個歸來的鬼魂……
若不是她的緣故,他又怎麼會賭輸,給了山魈吃掉他的機會。
怨念滋生,使他恨上了他的妻子。
恨她心裡有他,恨她還愛著他。
他與山魈拉扯,合二為一,而那無限放大的陰暗,最終吞噬了他。
他會愛上一個永遠不會愛他的女人。
而若這女人回頭看他,深情凝視,會讓他想到他的妻子,怨氣凝聚的執念,致使他會報復這個女人。
半山別墅,烏雲遮月。
與韓治定下婚期的吳秀娜,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在試婚紗。
那件昂貴的婚紗鑲滿了寶石,光彩奪目,剛剛由知名設計師送過來。
匠心獨運,美輪美奐,試穿的時候她不知道,她整個人都在發光,美得不可思議。
摘下眼鏡的韓治在看她,四目相對,褐色眼眸下流淌著暗涌的黑河,他笑了。
那晚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夜晚。
吳秀娜熟睡,韓治站在床頭看她,長身玉立的身影,映在牆上的影子,猙獰而暗黑。
他眼眸幽幽地盯著她,手撫上她的臉,喃喃自語:「我說過了啊,你最好永遠不要愛上我。」
「所以,為什麼要愛上我,為什麼?」
吳秀娜在睡夢中呢喃了一聲,他聽到了,她在說:「韓治,我在這兒……」
韓治,我在這兒。
那一向神情冰冷的男人,愣怔了下,接著用手抹了把臉。
他紅著眼圈,片刻便落下淚來。
如幾百年前一樣,眼中有悲,有哀,也有絕望。
但有什麼用呢,那雙眸子只稍稍低垂了一下,再次抬起,怨念滋生,猛獸凶光畢現。
最後,那眉目俊朗的男人再次走出來的時候,戴著金絲框架眼鏡,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他好像永遠是這麼冷靜和斯文。
……
我已經很多年不曾踏入酆都了。
在與大頭結束用餐後,他果然醉得一塌糊塗,一邊發酒瘋說:「姑奶奶,你回不去了,知道嗎,秦時的胤都已經沒了,兩千年就這麼過來了,時空是不可逆轉的,神仙也無能為力。」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面前,雙手捏著我的臉,微微用力:「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就告訴我,不要依賴你,不能依賴你,總有一天你是要離開的,你要回秦朝,回胤都,你在做夢,你師父慕容昭已經死了,城滅人亡,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皺著眉頭看他:「張潤澤你找死嗎?」
這小子並不怕我,傻笑一聲,眼眸漆黑地盯著我看,映著店裡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光,聲音軟了下來:「所以,不走行嗎?」
我忍無可忍地給了他頸部一記手刀。
張大頭倒地。
安置好他之後,我便帶著小甜甜去了羅酆山。
吳秀娜剛死不久,鬼魂尚在往生盤,沒有投胎。
我進了往生盤。
於三界六道中的生死輪里尋到了她的魂。
無常死主頭頂「三世佛」,面目丑怪,蓬頭獠牙,對於我的到來,連眼睛都不曾睜開。
輪迴之路黃泉翻湧,起起伏伏,腥味撲天。
生死受胎的擺渡船上,站滿了目光呆滯的鬼魂,陰風陣陣,行屍走肉,像飄渺虛無的暗影。
我在那艘鳥頭畜尾的鬼魂擺渡船上,揪出了還穿著臨死時那套睡衣的吳秀娜。
她披散著長發,臉很白,很小,下巴尖尖,神情也很呆滯。
這種地方待的時間越長,前塵往事會逐漸忘得乾淨。
我問她:「你還認識韓治嗎?」
她茫然地看著我,思考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認識。」
「想不想報仇?」
「不想。」
吳秀娜不曾猶豫,眼珠子緩緩地轉了轉,對我幽幽道:「無常說,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
天理報應輪迴不爽,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酆都對鬼魂的洗腦功夫,向來是一流的。
但是說得也沒錯,他的報應馬上就要到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幫我個忙,過後我送你入輪迴。」
無常死主前拜了拜,我便將吳秀娜的鬼魂帶回了陽間。
將韓治引入異妖冊,沒有費什麼波折,一個不愛他的吳秀娜往他面前一站,那位冷靜的韓先生便慌了神。
他痴迷地看著她,紅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喚她——
「娜娜?娜娜你怎麼在這兒?」
吳秀娜接著他的話頭往下說:「韓治,我一直在這兒。」
說完,她面無表情,轉身離開。
身後是跟著她出來的韓治。
在那所別墅後面,午夜時分,吳秀娜將他引了出來。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漠然,那是不含任何感情的冷意。
韓治驚慌失措,不住地跟著她,喃喃道:「娜娜,對不起,你原諒我,我不想這樣的……」
對不起如果有用,要警察幹嗎?
彼時我正坐在樹上,手握異妖冊,叫了他一聲。
「喂,孫南城。」
韓治抬頭,看到我的瞬間,臉色大變。
「連姜!」
我沒有跟他廢話,異妖冊展於半空,一個結印,將他收入囊中。
故人相見,本該閒聊幾句,但我近來心情不佳,實在不想給他氣我的機會。
送吳秀娜離開之前,我又試探著問了句:「你要不要見一下池騁?」
「池騁啊……」
她緩緩地轉過頭來,蒼白臉上難得地怔了下神,但仍是與之前無異,搖了搖頭。
「池騁,不見了。」
「其實他沒有背叛你,他只是,被人抽了情絲,算不得一個完整的人罷了。」
「不重要了,送我回去吧,我要趕著去投胎了。」
人死債消,前塵往事,皆不重要。
但我知道,來生,她還會來這世間。
她會輪迴成為飛禽,興許是一隻鷹,也可能是一隻山雀。
那隻鷹展翅高飛,翱翔在天際,最終會立於懸崖之巔,與同伴睥睨崖下山林。
也可能會是一隻山雀,在空谷幽幽的林子裡,站在枝頭,仰望月亮。
它們都不會知道,千年以前,也是這樣的一片林子,有隻山魈也在抬頭,它跟它們一樣,看的不是山月,是自由。
可惜,時間的齒輪在推進,這世間的路,從來都是走了,便不能回頭。
人是這樣,妖也是這樣。
如朱牧,如喬箬,也如兩千年前的連姜,和曾經的許庭淮。
3
我坐在了池騁家樓下,如多年前活著的吳秀娜一般,目光沉沉地看著樓上的窗戶。
他家裡有人,燈亮著,光亮映在我眼睛裡,像十年前波濤起伏的東海,一望無際的海面,漆黑夜幕下遊輪上發出的光。
那時我剛剛從大頭的姑奶奶張紅霞身體里出來,孤魂野鬼般蟄伏在人世間,因為不急著找新的宿主,於是在海里待了一段時間。
潛伏在海底的時候,我的頭髮隨著水草飄動,身子游過毫無止境的珊瑚叢,各種奇妙的小魚環繞著我。
這場景讓我心安,我肆無忌憚地伸展著蹼狀的爪子,看黑白色的水母遊動。
而我之所以覺得心安,大概是因為我重生於屍水河底時,意識混沌,單純又快樂的蟄伏,與普通生物無異。
只是,再也不會有慕容昭提前安排好的大龜,在七月七日來馱我出來。
很久之前我不會知道,我師父曾經離我那麼近。
胤都覆滅之後,我在屍水河下,他在屍水河上。
整整七年。
東海位於黃海之南,波濤洶湧,風光秀美。
巨大的黑潮暗流奔騰而來,波浪拍打海岸,懸崖高聳。
深夜的時候,黑色海面一望無際,我經常在這個時候冒出頭,像一條白色的大魚隨意暢遊。
但我從未想過,池騁所說的大一那年,出海夜遊,於遊輪上拿出望遠鏡,看到的海怪是我。
海上總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壓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發現過望遠鏡的窺視。
又是什麼時候浮出海面,沖遊輪上的人幽幽一笑,露出滿嘴利齒。
妖的眼睛,看到的是黑白色的世界。
而我經歷了太漫長的時間,自動摒棄過太多微不足道的記憶。
直到通過鏡台看到了吳秀娜的一生,池騁深夜醉酒,呢喃著:「青青,別走……」
吳秀娜心灰意冷,肝腸寸斷。
只有我知道,他喚的是「卿卿」,不是「青青」。
池騁,是我那小相公許庭淮在生死輪里幾經輪轉,終於與我相遇的靈魂轉世。
事實上很早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許庭淮到底是怎麼知道我不是人的,究竟是哪裡露了破綻。
不可能有破綻的,一個凡人,我完全可以糊弄得很好。
直到我從鏡台幻境之中,看到他活在我編織的夢境里,那個傳聞中文曲星下凡的男人,到底還是我小瞧了他。
莊生曉夢迷蝴蝶。
那個夢確實迷惑了他。
很長一段時間,他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但他很聰明,善於洞察人心,也善於觀察細節。
他更善於偽裝自己。
在我覺得我那小相公是個乾淨純粹的少年郎時,少年已長成男人模樣。
他心思深沉,頭腦敏銳,京中開始盛傳狀元夫人異於常人時,他就已經確定了我不是溫卿。
直到我回了贛州,許家派過去的那個叫明麗的姑娘,紅著臉爬上他的床,尚未禮成,人已經被他一把推開。
當時他的臉蒼白無比。
那一刻,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了夢境與現實的區別。
後來我追隨陳如月和安崇松來了京城,自以為藏得隱秘,其實那個聰明的傢伙已經順著陳如月這條線,悄無聲息地盯上了我。
難得的是,他知道我是妖,仍出現在了京郊原野,將油紙傘遮下,抱起了呈現妖體的我。
我從來沒有回去過京城和贛州。
二十年對我來說轉瞬即逝。
然而卻有那麼一個人,相思成疾,病入膏肓。
他與真正的溫卿相敬如賓,恪守做丈夫的本分,但也只堅持了幾年,便因病去世了。
沒人知道,最後的時光,病入膏肓的許庭淮回了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