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那座半山腰的老廟,見到了老道禰爾。
他跪在那羅剎像的酆都大帝面前,跟鬼君說:「我命不久矣,祈求往生路上,還能見到我家娘子,再續前緣。」
昏昏欲睡的禰爾睜開了眼,好笑地看著他:「求姻緣,該去月老廟。」
許庭淮笑了:「我家娘子,可不是普通人。」
「哦?那是何人?」
「她是妖,一隻很醜很可怕的妖。」
「那你為何還要見她?」
「世人獨愛皮囊,唯我愛那皮囊下的靈魂,我家娘子,妖形之下,藏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這麼多年,她在我眼睛裡,也在我心裡。」
禰爾哦了一聲,許庭淮起了身,朝他一拜:「老師父可曾見過她?」
「不曾見過。」
「老師父撒謊,她曾和家母一起來過,還給廟裡添了香油錢。」
禰爾哈哈大笑,指著他你啊你了半天,嘆息道:「讀書人太聰明,知道來求鬼君,你當真知道這世上除了鬼君,沒有第二座廟敢成全你,你又是否知道,為此你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許庭淮笑了,蒼白臉上漾起梨渦,朝他又是深深一拜:「望老師父成全,任何代價,小生無怨無悔。」
……
是我錯了,我看走了眼,那一臉慈悲的凡人老道,是酆都大帝遁入輪迴,在凡間的肉體凡胎。
當初在贛州,我因陳如月被治好一事去找過他,過後我又見過他一次。
因許庭淮的母親信佛,自我回贛州,作為兒媳曾陪她去過很多的廟。
她是個很虔誠的婦人,所求之事無非是盼著那入了京的明麗早日為許家開枝散葉。
香油錢給得還挺多。
直到有一次,我問她,武陽那座半山腰的黃牆廟不是據說挺靈嗎,為何不去拜一拜?
許母道:「那廟裡供的是地獄神,前去的多是祈求消災消難,惡病不生。」
我道:「聽起來也是值得拜一拜的。」
索性都出來上香了,也不差多走一處廟,許母覺得我說得有道理,於是順道去了那黃牆廟。
廟是真的廟,老道也是真老道。
許母上香誦經時,我倚在廟門口,目光看著那羅剎大帝的神像,開口對一旁的老道說:「人有貪嗔痴慢疑,鬼神也會造作惡業,你的話讓我想起了經文里舍衛國的佛,人蟒毒殺七萬兩千人,造作極惡罪孽,卻因臨終一念慈心,被佛指引往生善道,積山之罪因向善之引冰消,老頭你告訴我,這是何道理?」
禰爾佝僂著背,坐在功德箱前,昏昏欲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人蟒在天福享盡後,會到人間修行學佛,當他在樹下入定時,會有七萬兩千名大軍路過,將他誤認為是金子打造的人像,用斧頭砍殺割取,待他們發現砍割的是人肉,丟棄離去,人蟒方得涅槃,因果毋庸置疑,鬼神所造的罪業,也是要償還的。」
我冷笑了一聲:「所謂向善之引,因果自受,說來說去是壞人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好人為何沒這樣的機會?」
禰爾睜眼看我,嘆息:「人之性也,善惡混,你可知孽鏡台前無好人?」
魂登孽鏡現原形,偷文減字暗補經。
曾經的陰曹地府,秦廣王殿有一座孽鏡台,只可惜,那座鏡台被我哄去改名「小甜甜」了。
他說得對,人性使然,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好人。
這個道理我何嘗不懂。
我沉默了下,知他是個肉體凡胎的人,還是道:「我知道一個人,他端正自持,心系蒼生,論跡遏惡揚善,踵事增華,論心守的是大義,懷瑾握瑜,我認他是亘古長青的君子,佛說假使百千劫,所造業不亡,可就是這樣的人,造業不亡,他卻永永遠遠地亡了,我不知他的果報在哪裡?」
接受慕容昭形神俱散,對我來說並不容易。
在我遊歷過四海,入過地府六道輪迴,哪怕尋不到他存在的痕跡,私心裡我仍是不願接受他隕滅的事實。
但事實就是事實,兩千年後,我終於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了。
接受之後,我便經常覺得天道不公,慕容昭這樣的人,一生從未做過壞事,殺申周更是為了天下大義,為何偏就落了個這樣的下場?
禰爾沒有回答我,我也沒指望他能回答。
我那時並不知他是酆都大帝的凡胎,若我知道……
若我知道,也沒辦法逼他回答的。
酆都大帝有個很有名的綽號——北帝大魔王。
執掌三十六獄的鬼君,莫說那十惡不赦大奸大惡之人,再厲害的鬼怪魍魎但凡落於他手,永不能超生天界。
即便傳聞中他已經遁入混沌,我對他仍是一百個敬畏之心。
也正是他,面對許庭淮的訴求,隨手抽去了他魂魄里的七情六慾絲。
許庭淮生死受胎時坐的是龍頭人尾擺渡船。
池騁是他在人道輪迴時的第三世。
從沒有什麼吸妖體質,怪事頻繁發生在他身邊,只因他算不得是個完整的人。
靈魂缺陷是很容易招惹邪祟的。
譬如他的前兩世,皆是死於非命,無一善終。
這便是酆都大帝所謂的成全。
以汝之軀,生生世世,吸引妖魔邪祟的注意,總有一世,你那為妖的娘子,也會被吸引而來。
這種成全的方式,也算讓我明白了北帝大魔王的稱號從何而來。
4
羅酆山陰曹地府,我去過十方閻王殿,也去過五方鬼帝府,便是東嶽大帝宮和地藏王菩薩宮,我也是偷溜過的。
唯一沒有踏足過的地方,是酆都大帝宮。
之所以沒有踏足,如前文所說,是因為敬畏。
但這次勢必要去一趟了。
茫茫地府,巍峨宮殿,四面暗黑陰沉,漫無邊際。
殿外高聳的石柱上,纏著一條大蛇。
那是黃泉之魔——篁蛇。
巨大的蛇身纏繞石柱,黑得鋥亮。
蛇頭從高聳的石柱上探頭,眯著詭譎的深瞳,死死地盯著我。
我立於帝宮門口,看著它吐信子。
好在它僅是眯著眼睛看我,眸子幽幽,並未作出多餘的舉動。
於是我摸了摸它的身子,表示友好之後,進了帝宮。
如我所料,一身紫袍的酆都大帝,正在此間。
與五方鬼帝府上懸著的畫像大抵一致,但又比畫像上更加威嚴神明。
傳聞帝君已身陷混沌,卻不知他是何時歸來的,支頤在幽暗不明的長椅上,身形明滅如遠山。
在他面前,只讓人感覺周遭是寒冰烈獄般的冷。
我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講明來意,討要許庭淮的七情六慾絲。
帝君也未多言,聞言睜開眼睛,揮了下手,一團淡藍色泛著幽光的東西便飄落在了我手裡。
「多謝帝君。」
拿到了東西,謝他之後,我卻並未離開,抿唇看著他。
帝君目光沉沉,眼底像是融著千年寒冰,緩緩開口,聲音迴蕩在幽幽冥府,久不消散:「可是要問本座你師父的果報?」
「是,還望帝君解惑。」
「你可知你一介小妖,為何能三番五次地進出酆都?」
「不知。」
「何謂五仙?」
一個問題未解答,突然又問別的問題,我皺了下眉,老實回答:「鬼仙,人仙,地仙,天仙,神仙。」
問世間誰人無憂,唯神仙逍遙無憂。
世間萬物,皆想成仙,神仙的種類,也便是這五種。
帝君看著我道:「你可聽聞過蟬蛻,屍解仙。」
「聽聞過,但似乎很少有仙人以這種方式飛升。」
屍解仙,便是得道之後可遺棄肉體仙去,不留遺體,假託一物便可遺世升天,這個過程道教謂之屍解,也叫蟬脫。
我不明所以,冥府暗沉,似乎看到帝君笑了下:「你師父慕容昭,原是可以屍解成仙的。」
我身子一頓。
「可惜,他魂魄為引幫你渡劫,形之散也,自然無法飛升,只能隕滅了。」
若地府光線再亮一些,我想酆都大帝一定能看到我蒼白的臉。
是的,慕容昭只此一生,守了胤都,鎮了屍水河,創了異妖冊,殺了申周。
每一件事,本都該是他的功德和果報。
可是,帝君說:「你之前說,人蟒因向善之引,往生善道,你師父何曾不是那引善之人,他的果報早已在你身上了,連姜,如今大業已成,你也可屍解成仙了。」
我也可屍解成仙了……
原來,兜兜轉轉,我也是那得道的人蟒……
屍解成仙,脫離這妖體,恢復連姜從前的樣貌……
成仙……多麼美妙的詞。
我低笑了一聲,難過的情緒如排山倒海,只輕聲道:「他都不在了,我做這神仙幹什麼呢。」
酆都大帝詫異道:「你不想做神仙?」
「不想,我只想要我師父慕容昭。」
「你師父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
「你能屍解成仙,也是他之所願。」
「知道,但我不想。」
「你可想清楚了,即便你不願飛升,也不能改變什麼,錯過這次機會,你便永遠是妖,永不能得道。」
「帝君,這些都不重要。」
我抬頭看帝君,神情是平靜的:「我已經活得太久了,長生對我來說是孤獨的,做妖和做神仙,對我來說都一樣。」
「連姜生於戰國,承蒙師父不棄,長於胤都,也亡於胤都……我出來太久了,因我造的惡業,如今已然還清,但凡最後需要一個結局,那麼我想去的地方,是不周山下。」
帝君搖頭嘆息:「你這小妖, 執念竟如此之深, 豈非辜負了你師父的心意。」
「是,那就只能對不住他了,渡我成仙是他的心意, 卻不是我的心意, 為人也好,為妖也罷,連姜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歸宿, 他沒有走出胤都, 那麼, 我便要回到胤都。」
帝君大概是沒見過如此不識好歹的妖, 眼中有憐憫:「你如今還未成仙, 有執念屬實正常,待你飛升便會頓悟,世間萬物皆可放下,神仙是無憂的, 沒有七情六慾可言,前塵往事只是過眼雲煙……」
「那就更不行了, 因為, 我不想放下。」
我朝帝君深深一拜:「帝君莫要再勸,連姜心意已決。」
離開大帝宮時,柱子上那條篁蛇在看我,眼神與酆都大帝無異,不解又憐憫。
如曾經的禰爾老道所說, 鬼神大都有自己的惡業, 脫離凡塵束縛,得道成仙, 是何其幸運的果報。
可這世上, 竟還有我這種傻 X, 屬實費解。
他們不懂, 也永遠不會懂。
我將許庭淮的情絲還給了池騁。
順便抹去了他腦中關於王知秋這個人的記憶。
從此之後, 他會是一個正常人。
會懂得去愛別人,關心別人, 會跟喜歡的人成家,幸福美滿。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 他雖是許庭淮的輪迴轉世,但他確實不是許庭淮。
冥界的往生盤, 生死輪走一遭, 下一世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
幾百年前的許庭淮,其實早已如同我師父一樣,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會再有那麼一個人, 遞給我秦糖,笑眯眯地對我說:「我們連姜是姑娘家。」
也不會再有那麼一個人,在彎月如鉤的郊野青草地,攔腰抱起一隻妖, 任她咬傷了手臂,仍願小心翼翼地帶她回家。
他們,都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