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傷心欲絕的小柳,爬上了四九家的牆頭,坐在上面咧著嘴哭。
四九站在下面,勸她道:「你下來哭吧,太危險了。」
1
小柳不理他。
待到眼淚流乾了,真的想下去的時候,發現他還在底下等她。
牆有些高,爬上來的時候就很勉強,眼下跳下去,還真嚇人。
四九嘆息一聲,朝她伸出了手。
她猶猶豫豫,緊閉眼睛,一咬牙朝他跳了下去。
這一跳,直接把四九抱了個滿懷。
他比小柳高出大半頭,小柳的臉埋在他的肩膀處,忽地抬頭看他。
二人臉貼著臉,四九身子緊繃,幾乎是立刻鬆開了她,轉過身去:「餓,餓了吧,我去廚房熱一下飯菜。」
小柳直覺,四九應該是喜歡她的。
所以吃饅頭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偷偷看他。
十歲就認識的跛子哥哥,給她的印象一直話不多。
甚至可以說待人處事十分冷淡。
菜販子大伯就這一個孫子,前些日子小柳還聽他念叨,說四九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願意娶媳婦。
小柳看著四九的時候,忍不住又朝他比畫——
一個你,一個我,湊一對兒。
四九沒說話,良久他才嘆息一聲:「小柳,算了吧。」
「你是不是嫌我丑?」小柳繼續比畫。
四九眉頭蹙起,聲音有幾分晦澀:「不是,誰說你丑?你一點也不醜,是我的緣故,我配不上你。」
小柳一瞬間就愣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竟然說他配不上她?
若不是他神情凝重,她幾乎以為他在開玩笑了。
然而四九顯然就是這麼認為的,他對小柳道:「過日子又不圖臉吃飯,人不都會變老嗎,若只看臉那叫什麼喜歡?再者美和丑的定義是什麼,誰規定的,人和人的眼睛又不一樣。」
「認識久了,長什麼樣還重要嗎,你看著順眼的人,會覺得他丑嗎?」
這一番話,倒是使小柳陷入了沉默。
是的,幼年時爹頂著一張瘢痕臉,人人都說他丑,但是小柳捫心自問,她從來沒覺得爹難看。
只看臉不叫真喜歡。
真心實意,在乎看著順眼。
小柳舒了一口氣,屋內燃著一盞油燈,影影綽綽,她的目光落在四九身上,發現他長得也挺順眼的。
坦言說,四九不是好看的男人,但也算不上難看。
他的面部輪廓稜角分明,單看五官,濃眉英挺,大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挑不出毛病來,板板正正。
可是全都湊在一起,又會使人覺得確實不好看。
小柳仔細觀察,發現了問題所在。
他的臉瘦削,皮膚黑。
嘴角也不知為何,總下垂著,顯出一副歷經滄桑的悲苦相。
不愛說話,又不愛笑,眼神透著股漠然。
確實是挺不討喜的男人。
從前他對小柳來說,是個不太愛搭理她的跛子哥哥。
如今受了他這麼多恩惠,小柳是愈發覺得他人好,看著順眼極了。
四九比她高了大半頭,肩膀又寬厚,雖然是個跛腳,但是腿還挺長。
他老實本分,偶爾朝她笑的時候,唇角彎起,還是挺好看的。
他在小柳心裡如今是哪兒哪兒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不願意娶她。
小柳想不明白他說的話。
配不上她的原因呢?難道就因為他是個跛腳?
她還是個啞巴呢。
她望著四九,蹙起眉頭,再次打起手勢——
「我們倆,可以的。」
四九的眼睛黑沉沉的,面容依舊是那副悲苦相,面對小柳鍥而不捨的目光,他有些痛苦地低下了頭。
「不行,小柳,我不行。」
小柳迷茫了。
為什麼不行?哪裡不行?
她執拗的毛病又來了,起身蹲在他面前,歪著腦袋看他,勢必要讓他說清楚。
可四九實在說不出口。
他的眼睛很紅,隔了好久才低聲道:「我殺過人。」
細說起來,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四九其實不願回想。
幼時他也曾是個伶俐小孩,與祖父相依為命。
菜販子大伯起早貪黑地忙,因他是個跛腳,會把他一個人留在家中。
那時村裡有個老鰥夫,年輕時是個落魄秀才,他說四九聰明,便提議讓他來家裡學認字。
老秀才有點迂腐,自命清高,也不肯收錢。
菜販子大伯十分感激他,常把家裡的糧油往他家裡送。
可誰也不曾料到,看起來深孚眾望的老秀才,關上了門,對四九諸多虐待。
動輒打罵不說,他還親他摸他,用舌頭舔他。
四九遭受了極大的傷害。
他哭著對菜販子大伯說,不要再去老秀才那裡,因為他總是打人。
菜販子大伯不以為意,還責備他不懂事,世上哪有不打人的教書先生。
但四九執意不肯去,他也沒法子。
後來的四九逐漸變得陰沉,鄰里之間,低頭不見抬頭見,他每次看到老秀才出現,都會止不住顫抖、惡寒。
尤其是祖父還一如既往地對他客套,逢年過節,照例會給他送油和面。
四九心理變得扭曲,十歲那年,他夜裡偷跑出去,趁著老秀才熟睡,在他家放了一把火,把人給燒死了。
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是難以啟齒的,本該永遠埋藏在心裡的罪惡。
骯髒和醜陋的罪惡。
四九心裡的陰影一直未曾消散,他很抗拒和人接觸。
尤其是身體上的接觸。
認識小柳的時候,他十三歲,那個長得並不好看的小姑娘,有聰明的腦袋瓜,笑起來很傻。
她總一遍遍地喊他:「四九哥,四九哥。」
哪怕四九並不搭理她,她下回出現,照樣傻乎乎地喊——
「四九哥,四九哥!」
他看著小柳從十歲,長到了十六歲。
看她養家餬口,一路辛勞,永遠與人為善,一副傻傻的樣子。
他知道小柳是個簡單而純粹的人,她善良誠懇,遇事不抱怨,永遠積極樂觀。
堅韌似蒲草一般。
她讓四九看到了人性里美好的東西。
所以後來當別人說她長得不好看,四九下意識的反應便是——
哪裡不好看了?
看一個人覺得順眼的時候,長相其實已經變得無關緊要。
小柳是挺瘦的姑娘,力氣卻不小,單手能拎兩罈子大醬。
她皮膚有點黑,頭髮也黑漆漆的,很濃密,巴掌大的臉,五官並不突出,但小眼聚神,藏著機靈。
塌鼻子和笑起來咧得很大的嘴巴。
到底哪裡不好看了?很可愛啊。
有人拿魚目當珍珠,有人視璞玉為雜石,千人千面,各入各眼。
四九不會與任何人爭辯,因為他默默無聞,永遠不會想著靠近小柳。
配不上。
他是一個身心殘疾的跛子。
所以忽有一日,他聽聞小柳即將嫁給蘇家那位玉樹臨風的大公子,只覺得本該如此,沒什麼稀奇。
那是她的福報,應得的。
後來小柳失蹤,縣衙門的告示貼了滿城。
四九眉頭皺起,第一次感覺到了心痛。
痛是對的。
誰不為小柳這樣的姑娘心痛,菜販子大伯難過得兩天沒吃飯。
可日子仍要一天天地過。
他的生活里本就沒有小柳,心痛過後,只剩下惋惜。
不出意外的話,他這輩子是不會娶親了的。
他沒有喜歡的姑娘,也厭惡與別人的身體接觸。
這經年累月的孤僻,也讓菜販子大伯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
直到三年後,小柳出現在了他的攤位前。
她比從前更瘦了,巴掌大的臉,眼睛茫然。
縱然她成了一個啞巴,四九仍舊沒有非分之想。
他的心在悸動過後,又恢復了平靜,只是默不作聲地選擇了幫襯她。
小柳那麼堅韌,不管遭遇到什麼,總會好起來的。
那位蘇家大爺雖娶了她的姐姐,但有他們家在,小柳很快還會找到足以匹配她的男人。
如蘇勉那樣的男人。
哪怕四九後來發現,事情不對。
小柳並沒有去蘇家生活,她還是那麼落魄。
她說要外出闖蕩,做營生。
四九想留她,但是他沒資格,也沒身份留她。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他只能把所有的錢都給她。
既然不是她的誰,那就盡全力幫襯,助她凱旋。
他是喜歡小柳的,也是自卑的。
許是她與蘇家大爺的婚事在先,在四九看來,只有那樣的人才配得上小柳。
哪怕她落魄到在他的餛飩攤打雜,還提出要嫁給他,四九仍不願乘人之危。
他知道小柳是覺得欠了他銀子,想報恩。
可她心裡喜歡的,一直都是旁人。
她的困境是暫時的。
而他是身心骯髒和醜陋的。
他真的從未想過,將小柳據為己有。
他願意把她當妹妹,直到支撐著她走出困境。
四九低垂著的眉眼,不知不覺氤氳了淚光。
忽地一滴眼淚落在了小柳的手背上,滾燙灼人。
小柳蹲在他面前,仍舊歪著腦袋看他。
殺過人,是他的罪過。
也是他一直以來的陰影和折磨。
人都說菩薩是無相的,四九覺得,這一刻小柳就是那救贖他的菩薩。
他眉眼低垂,她眸光憐憫,二人被屋內虛晃的油燈鍍上一層光。
小柳輕輕地起身,伸出手去,環住了他的腰。
她湊上去,落在他的唇上一個吻。
四九眼睛通紅,抱著她哭了。
2
蘇勉瘋了。
懷胎十月的玉蕊,癱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他的劍抵在她的脖子上,眼睛紅得似血,神情瘋癲。
他想殺了她。
這一日,玉蕊早有準備。
但她沒想到來得那麼快。
嫀姬說得對,她是個噁心的人。
那個瓮里的魔,在第一次誘惑她交易時,曾說了一段話。
她說世人在她眼中分為四種,真善人,偽善人,壞人和俗人。
嫀姬對俗人不感興趣。
她喜歡真善人,欣賞壞人,噁心偽善人。
偽善人的靈魂,讓她覺得骯髒。
他們肚子裡的壞水不斷,偏又不肯壞得徹底,縱是邪惡咕嘟冒泡,仍舊生了賊心沒賊膽。
借他人之手染了滿身的血,一遍又一遍乾涸。
刮不幹凈,便拿虛偽當氅衣,一層層地捂上,看上去仍舊光鮮。
實則氅衣裡面,腐爛發臭,老鼠吱吱亂竄,將骨架上的血和肉早啃光了,腥臭難聞。
可你抬頭一看,偽善人的臉上,仍掛著和藹的笑。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壞人的靈魂至少是黑的,偽善人的靈魂卻沾滿污穢。
黑得不徹底,又洗不白。
像一塊臭了的肉,扔進哪個鍋里都不對。
嫀姬遇到太多偽善人了,她對此感到厭煩。
這樣的靈魂數不勝數,她不想要。
而玉蕊是偽善人中的極品。
不僅虛偽,還蠢。
她那麼急切地想要小柳消失,又沒膽子去殺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嫀姬的條件。
十年壽命,如果可以換來半生榮華,她願意。
所以小柳失蹤後,她在驚懼之中很快鎮定下來。
她是有過後悔的,即便小柳只是家裡的一隻鼴鼠,畢竟也陪伴了她十幾年。
但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了。
玉蕊冷靜了下來,她告訴自己,我也不是沒有付出的,我雖然害了她,但我同樣付出了代價。
我沒有錯,我與她兩清。
玉蕊此人,看似知書達理,實則自負又愚蠢。
她自負於自己的美貌,想當然地認為,小柳不在了,便輪到她了。
婚期迫在眉睫,小柳失蹤,羅氏顯然不願放過蘇勉這樣的貴婿,提出讓玉蕊先代替妹妹嫁過去。
玉蕊攥緊了帕子,微微咬唇,表情含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