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沒有想到,蘇勉只是瞥了她一眼,說出來的話冰冷陰森:「人沒了,還談什麼婚期,小柳我勢必會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玉蕊還記得,小柳帶著蘇勉回家的時候,她躲在屋內,看到的是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他面上含笑,望向小柳的眼神那麼柔和。
同羅氏說話也是有禮有節,毫無富家子弟的倨傲之意。
所以她才會那麼嫉妒小柳,得到了一個如此溫柔的郎君。
卻原來,不是這樣啊。
他所有的謙遜和溫柔,原只是看在小柳的面子上,才會如此。
他家財萬貫,出身金貴,若非小柳的緣故,根本不會看她們一眼。
更別提在她跳河時選擇救她。
他這樣的身份,為何要不顧危險去救一個不相干的人?
因為小柳啊。
小柳不在,他便恢復了原貌,是清高倨傲的蘇家大爺。
可是憑什麼?
玉蕊忍不住哭,捂著臉淚流不止。
她自負的美貌,在他的面前竟不值一提嗎?
是的,不值一提。
誠如蘇勉所說,從小到大,他見過的美人多了。
他母親便是個美人,府內原有兩位姨娘,也是美人。
沂州府尹是他的舅舅,家中有三位表妹,容貌嬌俏,性格卻驕縱。
更遑論連蘇勉本人,也是玉樹臨風的好樣貌。
重要嗎?
美人見多了,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看到再好看的,也驚艷不起來了。
蘇勉喜歡小柳,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她是個獨一無二的人。
裝啞巴,藏雞腿,偷鑰匙,燒馬廄……
拽著他一個瘸子逃命。
膽子忒大。
最開始她從未動情,他對她而言就是一條命。
她咬牙背他,在他哭著說腿疼的時候,讓他閉嘴,是男人的話就撐住。
小柳沒有出眾的樣貌,普普通通。
但蘇勉喜歡她的時候,乾乾淨淨。
若說這份喜歡,能一直持續到二人終老,蘇勉不敢打包票。
但喜歡時心無旁騖,一心一意地待她好,他做得到。
小柳說,不想讓他娶玉蕊,不願和姐姐嫁同一個人。
所以即便是日後他真的接受了小柳的消失,另娶他人,那個人也絕不會是玉蕊。
蘇勉是如此的清醒。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是他對這份感情的交代。
小柳若真的死了,他也認。
只可惜玉蕊不懂他。
她相信蘇勉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小柳的失蹤,這恰恰證明他是個值得的人。
她願意等,等到他接受現實,發現還有個好姑娘在他身邊。
玉蕊堅信自己會是那個好姑娘。
她無怨無悔,陪著蘇勉找人,等了兩年。
直到蘇勉忽有一日,開口問她:「你相信鬼怪之說嗎?」
玉蕊臉色一變。
蘇勉的眼睛清冷,一直一直地看著她,仿佛看到了人的靈魂深處:「我把整個沂州翻了個遍,腹里之外,也讓人去打聽,小柳一夜之間了無蹤跡,焉能跑出那麼遠?」
「也許她根本就沒有走,此刻就在家中,你既是她姐姐,不知是否也有這份感應?」
一瞬間,玉蕊遍體生寒。
蘇勉輕笑一聲:「有時候,人比鬼可怕多了。」
一句話,玉蕊徹底崩潰。
她慌不擇路地呼喚嫀姬,跪求她。
嫀姬盤坐在她桌子上,白髮披散,垂落至地面。
她嗓子尖細,幽幽地笑:「那是另外的價錢。」
這次我要你的二十年壽命。
玉蕊不肯,失聲痛哭,去掉三十年的壽命,她還能活幾天?
嫀姬眯起的羊眼睛,難得地透露出慈悲——
「你可以用別的交換,嫁給蘇勉後,我要你生下的孩子。」
真善人難尋,嬰孩的靈魂也乾淨,雖然很弱,勉強可用。
這竟是一個魔的慈悲。
玉蕊沒有回頭路。
她不想死。
所以當蘇勉再一次過來,目光掃過屋內各處,在院子裡沉思的時候,玉蕊坐在了他的身邊。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掌。
手心那道嫀姬留下的鮮紅印記,像活著的血蟲,悄無聲息地鑽入蘇勉手掌。
「大爺還有我,我會像小柳一樣,永遠陪著你。」
玉蕊唇紅齒白,她的眼睛那樣好看,泛著閃爍的淚光。
蘇勉抬頭與她對視,眼中的清冷已被悲憫取代。
而那悲憫的眼神中,只有她的身影。
3
玉蕊嫁給了蘇勉,但她其實一直提心弔膽。
嫀姬的法術並不完美。
她只是將蘇勉記憶中的玉蕊和小柳,調換了身份。
在蘇勉的記憶中,救他出土匪窩的是玉蕊。
與他定情的,也是玉蕊。
小柳是個很糟糕的姑娘,為了一個男人,她衝出去跳河,然後被他救起。
因為此事,她竟想嫁給他,使得玉蕊十分難過,在他懷裡哭。
後來小柳賭氣跑了,失蹤不見。
玉蕊心懷愧疚,執意要找小柳,他便命人找遍了整個沂州。
直到兩年後,玉蕊接受了小柳的消失,才肯吐口嫁給他。
蘇勉是如此地喜歡玉蕊。
他的眼睛裡只有她,被她吸引,被她蠱惑,再也容不下別人。
可他不會知道,他美麗的妻子,每一日都活在心驚膽戰之中。
嫀姬改變了蘇勉的記憶,卻對她的其他要求置之不理。
甚至這個可怕的魘魔,還會時不時出現,用那雙詭譎的羊眼睛,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慌亂害怕。
是的,她太害怕了。
被改變記憶的只有蘇勉,其他人的腦子,仍舊是清醒的。
羅氏記得小柳,府內的管事陳慶記得小柳,甚至整個沂州的百姓,都知道當初蘇家大爺想要娶的,是一個叫小柳的丑姑娘。
玉蕊如此害怕,她在嫁過去不久,便三令五申,嚴厲地告訴府內所有人,從今往後,誰都不准在大爺面前提起小柳。
這是她當家之後的第一條規矩。
為此她不惜收買人心,蘇勉身邊所有的小廝,都是她的耳目。
所有人都以為,她只是太在乎大爺了。
其實根本是多此一舉,小柳對大爺來說,曾是段傷心事。
而如今大爺早已忘卻了她,眼裡只有他貌美的夫人。
沒有人會去大爺面前提起小柳,觸他和新夫人的霉頭。
更何況新夫人是個仁善的女人,出手大方,待人慈悲,臉上總掛著和藹的笑。
小柳是個沒人在乎的禁忌。
富貴日子在前,她全然被拋之腦後,連羅氏也不再提起。
可玉蕊仍舊擔驚受怕。
婚後不久,有次蘇勉回家,突然對她提起,聚香樓的馮掌柜年紀大了,打算回老家。
臨行之前,馮掌柜來見他,竟還抹淚哭了。
馮掌柜道:「小柳命苦,到現在杳無音訊,希望大爺念在從前的情分,接著找找她。」
玉蕊聞言,臉色一變。
好在蘇勉不以為意,將她摟在懷裡安慰:「放心,我會讓人繼續打聽的,小柳雖不討喜,到底是我姨妹。」
悠悠之口難堵,終是玉蕊的心病。
可嫀姬那個魔鬼,只會看著她惶惶,如同逗弄耗子的貓。
她笑得恐怖:「想堵住所有人的嘴?那是另外的價錢。」
玉蕊一瞬間真想殺了她。
事已至此,她終於明白,與嫀姬的交易,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活路。
她如今的籌碼不多了,孩子和十年的壽命,都已經給了嫀姬。
再用二十年的壽命來換一個心安,她做不到。
一個謊言,需要無數的謊言去遮掩。
而她只能日復一日地僥倖和期盼,終有一日,小柳會被所有人淡忘。
沒關係的,沒關係,她告訴自己,就算有人跑到蘇勉面前胡說,他也不會信。
蘇勉的心,已經全部給了她。
富貴榮華,錦衣玉食,她該安心享受。
待到腹中的孩子出生,她謊稱夭折,直接給了嫀姬,就再也不欠她的了。
蘇勉這麼愛她,他們今後還會有孩子的。
玉蕊的一顆心恢復了平靜。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沒必要怕。
可她萬萬沒想到,好日子僅過了一年,小柳竟回來了!
那村裡人跑來找羅氏,一臉諂媚,說著嬸子有大喜,您家小柳回來了。
玉蕊嚇得孩子差點掉了。
她遏制住了娘要立刻去找小柳的衝動。
關上了門,聲嘶力竭地召喚嫀姬。
她的面容扭曲,憤恨交加,可在見到嫀姬的那刻,全都因恐懼消散了。
嫀姬用那雙羊眼睛貪婪地看著她的肚子,笑得陰暗駭人:「我答應讓她消失,又沒說消失多久。」
狡猾的嫀姬,陰險的嫀姬,令人恐懼生畏的嫀姬。
玉蕊面色慘白,恐懼使她崩潰至極,失聲痛哭。
她心裡其實已經有了一個陰暗的主意。
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小柳。
可嫀姬好像洞察了她的心思,怪笑出聲,出言辱她:「偽善人是真小人,當年你若有膽子動手殺她,何苦等到今日?」
「你妹妹弱而不振,雖是一攤爛泥,可說實話,我是真喜歡她,萬不會給你殺掉她的機會。」
「你是偽善人中的極品,她可是真善人中的仙品,我喜歡她的靈魂,乾淨,純粹,若她肯和我做交易,我願意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少則得,多則惑。
這是玉蕊從小就知曉的道理。
同樣是人,同樣是與魔做交易,魔對她吝嗇得可怕,一次次地玩弄她,還要用言語辱她。
小柳不一樣。
魔喜歡她,還說願意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玉蕊泣不成聲,她又哭又笑,不甘心地用手捶地,行徑像個瘋子。
嫀姬眯著眼睛道:「老實點,若腹中的孩兒不能生下來,你可是一點機會也沒了。」
玉蕊如夢初醒,面如死灰。
是的,嫀姬還願意給她機會。
她要穩住情緒,保持笑臉,幫嫀姬引誘出小柳的貪嗔痴。
只要小柳生了貪嗔痴,願意與嫀姬做交易,嫀姬便答應帶走她。
玉蕊知道,她已經不能再相信嫀姬了。
可她沒有辦法,事態發展至此,早由不得她不做。
她告訴自己,會好的,一定會贏的。
隔了兩日面見小柳,她做了充足的準備,美人妝面,朱粉深勻,胭脂紅暈。
她還讓人通知蘇勉回來,當著小柳的面,與他郎情妾意。
做這些的時候,她心驚膽戰,又有一種隱秘的快感。
小柳,恨吧,怨吧,惱怒吧。
貪婪並非我的過錯,你生來如此,依附我而活,不該擁有得比我多。
姐姐如今破釜沉舟,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悔恨和良知,害怕和懊惱,都不能使我存活。
那就不要,全都拋掉。
4
聽聞小柳離開沂州的時候,玉蕊鬆了口氣。
豈料僅三個月,她又回來了。
嫀姬藏身的那隻瓮,就擺在玉蕊房內。
為了避免蘇勉起疑,她還插了花在裡面。
她看著小柳留下的那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
「飛鳥盡,偃鼠亡」。
她的恨突然洶湧難消,飛鳥盡,偃鼠亡,那你為什麼不真的去死!
小柳啊,再幫我一次,姐姐求你了。
你去死吧!
你去死啊!
玉蕊瘋癲地笑,流盡了此生的淚。
她料想到了會有兜不住的那一天。
可這天來得太快了。
十月懷胎,錦衣玉食,她才和蘇勉過了一年多的好日子。
蘇勉比她還要瘋。
他的眼睛鮮紅似血,整個人都崩潰了。
是的,他想起來了。
小柳流淚的眼睛,摔碎的玉佩,使得他心裡驟然一痛。
回來之後,他盤問了府內所有人。
羅氏不明所以,實話實說,只道他當年確實是要娶小柳的,可是小柳失蹤了,如今好不容易回來,還成了個啞巴。
嫀姬的法術真的這麼沒用嗎?
一塊摔碎的玉佩,他便生了疑,回想起了一切?
玉蕊心如死灰,她知道,並不是。
嫀姬不在意她的死活,她在小柳那兒碰了釘子,也在發瘋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