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大家一起瘋吧。
嫀姬嗓音尖細,從瓮內探出半個身子,頭上還插著一朵嬌艷欲滴的花兒,哈哈大笑。
她最喜歡看人崩潰的樣子了。
蘇家宅院好戲上演。
瑟瑟發抖的玉蕊,和崩潰的蘇勉。
蘇勉真的瘋了,他一把拎起地上的玉蕊,絲毫不顧及她懷著身孕,面容陰狠至極,將劍抵在她脖子上——
「你是什麼妖物?竟敢耍我?!」
當年小柳失蹤,他後來已經懷疑上了她,甚至也疑心了鬼神之說。
一個活人,一夜之間消失不見,所有人尋她不到,蘇勉焉能罷休。
他生平最恨別人騙他。
而他不僅上了妖物的當,還與她成親,有了孩子。
蘇勉大笑出聲,行徑瘋癲,舉起劍來想殺玉蕊。
羅氏撲過去,抱住了他的腿——
「大爺不可啊,玉蕊她做錯了什麼,她還懷著你的孩子!你不能殺她!」
府內下人跪了一地,不敢言語。
哭哭啼啼的羅氏,被蘇勉一腳踹開。
「等著,下一個就是你。」蘇勉對她道。
玉蕊命不該絕。
她因驚嚇和恐慌,肚子陣陣作痛,要生了。
蘇勉看著她裙下濕漉,流出了血,陰狠面上閃過一絲冷笑——
「我且看你這妖物能生出什麼來。」
能生出什麼來?
自然是孩子。
只可惜,丫鬟進進出出,一盆盆的血水端出來,剛生下的孩子只哭了幾聲,便沒了動靜。
夭折了。
產婆和丫鬟都出去了,屋內,只余玉蕊一人。
她剛剛生產完,虛弱得厲害,臉色慘白。
嫀姬從瓮里出來,頭上戴著一朵嬌艷欲滴的花,神情饜足。
她方才收了一個嬰孩的魂。
玉蕊垂死,看著她突然恐懼得厲害,她掙扎著起身,人抖得如篩子——
「我不欠你了,我們兩清了。」
嫀姬伸出腐朽駭人的手,落在她的脖子上。
「偽善人,我對你的靈魂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不會吞噬它,但那好歹是我的東西,我需要毀了它。」
「不!不!我只抵給了你十年壽命和孩子!我們已經兩清!」
「哈哈哈,從你在瓮上花押的那刻起,你的一切早都是我的了,蠢貨,那些並不是你的籌碼。」
什麼十年壽命?二十年壽命?
那些只是嫀姬逗樂子的東西,她在耍她。
貨物怎麼可能有籌碼?
玉蕊不想死,她拼盡全力,握住了嫀姬的手,顫抖著搖頭:「別殺我,你還需要跟人交易對不對?我找我娘來,她願意贖我的命。」
她願意,她一定願意。
娘最疼她了,從小就疼她。
可是嫀姬不願意,她可怖的臉上,竟顯出一絲嫌棄——
「又一個令人厭惡的靈魂,我說了我只想要真善人,你們在我眼裡已經沒有了任何價值,是需要毀滅的東西。」
下一瞬,她的手一斂,尖利的指甲穿透了玉蕊的脖子。
血流如注,玉蕊瞪著大大的眼睛。
是的,要死了。
人在死的時候,記憶如走馬燈似的,浮現腦中。
玉蕊想起了小時候,石頭巷的家中,娘在喂她吃葡萄。
她吃不下了,目光瞥見了小柳,於是靈機一動,對娘道:「剩下的留給小柳吧。」
然後抬頭,眉目彎彎地沖小柳笑。
她和春杏玩鞦韆的時候,笑聲如銀鈴。
玩累了,玩夠了,便會沖小柳招手:「柳兒,過來,姐姐推你。」
小柳高興得不得了,像個小傻子似的,圍著她轉。
她只需給一點好處,說一句好話,小柳就會心懷感激地抱住她的腰,揚起小臉笑:「姐姐對我最好了。」
傻乎乎的小柳兒啊,對她言聽計從。
就像她爹曹麻子,對娘也是言聽計從。
玉蕊想起了從前的很多畫面,娘和小柳在院子裡腌醬,她手裡握著個湯捂子坐在一邊。
天寒地凍,她對娘道:「天冷,別揪小柳耳朵,會凍傷的。」
記憶里的歲月繾綣,葳蕤生香。
玉蕊全都想起了。
她後悔了。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這樣對待小柳了。
可惜,回不去了。
5
小柳要和四九成親了。
餛飩攤今日沒有營生,只有鞭炮聲。
從街上一直響到四九家裡。
菜販子大伯高興得合不攏嘴。
家裡紅燈籠高掛,喜字貼滿了窗戶。
鄰里街坊都來湊熱鬧,笑聲喧譁。
小柳穿了大紅的嫁衣,臉上抹了一些脂粉,嘴巴紅紅。
她有些害羞,想把嘴上的口脂擦掉。
四九同樣穿著喜服,因為太過高興,嘴角的笑一直未停。
這倒顯得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幾分英俊,好看起來了。
小柳擦口脂的時候,他恰好擠進了屋,望著銅鏡中的新娘子,笑容滿面——
「別擦,多好看啊。」
好看嗎?
小柳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當真停下了動作。
自四九說了她不醜,她有時會照照鏡子,端詳自己的臉。
嗯,看順眼了,還成。
巳時,小柳上了花轎。
四九在前面騎著馬,頗有幾分意氣風發的姿態。
街上有姑娘惋惜:「其實四九哥長得真不賴,從前怎麼沒發現他好看呢。」
「我早就發現他長得不賴了,可惜是個跛子,不然我也願意嫁給他。」
「可拉倒吧,你願意嫁,四九還不願意娶呢。」
「怎麼不願意了,我再怎麼也比個啞巴強吧!」
吵吵嚷嚷,熱熱鬧鬧。
迎親隊伍也就在街上溜達一圈,然後就要返回四九家裡了。
小柳蓋頭下的眉眼,溫和良善。
直到花轎在返程時,突然停下。
街上的嘈雜聲仿佛也靜了下來。
小柳不明所以,掀開了蓋頭。
她撩開轎簾,剛想問四九怎麼回事,結果一眼就看到隊伍前方的蘇勉。
對,是蘇勉。
堂堂的蘇家大爺,丰姿俊逸、玉樹臨風的蘇家大爺,正站在四九的對面,面白如紙。
他永遠那麼好看。
狼狽的時候,瀕死的時候,面如白紙的時候。
那雙狹長而殷紅的眼睛,此刻正透過所有人,直直與小柳對望。
他神情破碎,緊抿的唇囁嚅著,顫抖著,說了句什麼。
可惜距離太遠,小柳聽不清楚。
前方騎在馬上的四九,攥緊了手裡的韁繩,回過頭來。
他又恢復了那副經年累月的悲苦相。
他的眼睛裡,藏著不易察覺的苦笑和哀傷。
小柳不明白,蘇勉在做什麼。
他站在街上,眼神那麼彷徨,無助。
低聲呢喃的,好像是她的名字。
「小柳,小柳……」
四九從不會勉強小柳,所以隊伍停了下來。
他也不會在乎被任何人看笑話,充耳不聞別人的議論,只靜靜地看著小柳,等待她的抉擇。
小柳的眼睛落在四九身上。
她彎起唇角,朝他笑了下。
那是四九見過的,世上最好看的笑。
淺淡的,溫柔的,美好的。
小柳的手放下了轎簾。
她坐回了花轎里,蓋好了蓋頭。
嗩吶聲繼續響起,四九拉了下韁繩,迎親隊伍繼續前行。
他目不斜視地,繞過了蘇勉。
迎親隊伍穿過了他的身邊。
那一刻,蘇勉覺得天旋地轉。
悲痛充斥了他的內心,心口緊繃著的那根弦,斷了。
蘇勉絕望地笑,眼前一陣模糊,悲極攻心,倏地吐出一口血來。
他的小啞巴,還是嫁給了一個瘸子。
可惜,瘸子不是他。
他想,早知道,當初就不醫治那條腿了。
那樣的話,他也可以是個瘸子。
春已盡,日遲遲,牡丹時。
他們秦晉新婚,良緣夙締。
自是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
6
小柳嫁給四九之後,夫妻二人齊心經營著餛飩攤。
她包餛飩的手法越發熟諳,薄薄的麵皮攤在手心,用筷子夾一點兒餡兒,皮子對摺,捏緊。
一個完整的餛飩便包好了。
人活一生就像包餛飩一樣,餡兒放得多了,味道鮮美,放得少了,沒滋沒味。
但是開鍋時,貪多的會爛,餡兒少和適中的最安全。
人人都想要適中的餛飩,小柳手裡偏就是餡兒少的,遭人嫌棄。
不過不要緊,能出鍋就已經贏了。
再說餛飩好吃,也不全在於餡兒。
湯煮得久一點,豬油多放一點,小蔥多撒一點,照樣能有一碗香噴噴的餛飩。
再不濟,只加醋也能提鮮。
小柳喜歡加了醋的餛飩。
所以一年之後,當她因為害喜,躺在家裡休息,羅氏找上門來,開口說想要照顧她,特意去廚房煮了碗面出來時,小柳搖了搖頭。
早就不喜歡吃面了。
她早就不喜歡了。
後來那碗面涼了,坨了, 小柳一直沒動它。
羅氏泣不成聲,捂著臉哭。
小柳道:「你走吧, 我等下要去餛飩攤呢。」
羅氏無助地離開了。
短短一年,她憔悴得像個老婦人。
別人都道玉蕊難產而死,一屍兩命。
蘇家大爺自此變得行徑古怪,冷麵無情。
羅氏被趕出了蘇家, 搬回了曾經在鄉下的宅子。
她只剩下小柳一個女兒了,自然想來親近她。
如今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上門, 小柳卻搖頭,攆她走。
羅氏知道,是自己咎由自取。
從小柳寫下那張「飛鳥盡, 偃鼠亡」的字條時,她們母女之前的情分便已經斷了。
離開之後, 她沒有立刻回村。
而是躲在巷子口,看到小柳出門, 紅著眼睛跟她去了街上。
餛飩攤很熱鬧,四九忙著下鍋煮撈,菜販子老伯樂呵呵地給人端上桌。
小柳系上圍裙,想要幫忙。
四九不願, 忙將她的圍裙解開, 讓她老老實實坐一邊兒玩。
他還特意給她煮了碗味道不一樣的餛飩。
醋和小蔥放得忒多。
他一臉笑, 端去給小柳的時候, 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
小柳眼睛彎起, 輕推了他一把,也咧著嘴笑。
羅氏還記得小柳幼時,懵懂無知,經常會咧著嘴笑。
而她最討厭她咧開的嘴巴, 總兇巴巴地斥責她:「不准笑,像個蛤蟆!」
後來, 小柳不敢在她面前笑了。
四九忙著照顧小柳的樣子, 讓羅氏覺得恍惚。
她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身懷有孕時, 曹自白忙裡忙外的樣子。
他在她面前像個孫子, 被她趾高氣揚地指使, 永遠樂呵呵地笑。
她看著他討好的模樣,覺得奇醜無比,忍不住皺起眉頭,厭惡道:「別笑了!像個蛤蟆!!」
當年真是好日子過久了,使她忘記了很早之前,她在私娼館遭受虐待的時候, 是她主動哭著留下曹自白, 求他不要走。
那晚曹自白緊張得厲害, 攥著她的手,承諾會為她贖身。
他除了貌丑,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這輩子都沒有再遇到這樣的人。
羅氏回村之後, 便投了河。
村頭那條湍急的河,當年玉蕊跳過,如今成了她的墳塋。
河水無聲無息, 總會把一切淹沒。
好的,壞的,回不了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