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操早知,詹世南並不是市井小偷。
1
新建縣城很大,最熱鬧的那家瓦舍勾欄,有個名叫姚春娘的花魁娘子。
她美艷無雙,手段了得,深受一干顯貴老爺們的追捧。
據聞已至耆年的洪州府尹,也曾是她的入帳之賓。
姚春娘是個八面玲瓏的妓子,不僅膽大,還很貪。
她與那瓦舍里的鴇母,明目張胆,在銷金窟里做著收斂贓物的勾當。
小到街上的偷兒順來的,大到大戶人家的丫鬟偷來的,山野賊寇搶來的,只要東西好,她都敢收。
因著有人撐腰,當地土豪劣紳她皆不怕。
詹世南是她用來銷贓的夥計之一。
他通常幾個月才接一趟活,幫姚春娘將收斂的贓物出手。
那些買家皆非等閒之輩,同姚春娘一樣,根本不露面,只派遣手下人前來交易。
這也就意味著,一旦出了事,被抓來頂罪的,皆是詹世南這等小嘍囉。
詹世南十五歲開始為姚春娘做事,已經乾了四年多。
這天他接了最後一趟活,回來後告訴姚春娘,今後不做了。
姚春娘訝然,輕撫雲鬢,媚眼瞥他:「彌哥,我不曾虧待過你。」
詹世南冷冷道:「那是我應得的。」
姚春娘讓他去交的貨,一般都很貴重,所承擔的風險自然也高。
要防著買家黑吃黑,還要防著官府拿人。
他身手好,膽子大,做事又穩妥,姚春娘一向最看重。
所以她嬌笑一聲,柔荑冷不丁地攀上他的肩,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嗔道:「知道是你應得的,我待你怎樣你也知道,竟也捨得離開我?」
「放心吧彌哥,有我在不會讓你出事的,你跟他們不一樣,哪能說不做就不做了。」
她媚眼如絲,一隻手探入他的衣襟里,嬌笑,「今晚別走了,讓我好好疼一疼你,那幫老東西我也伺候夠了,今晚讓你快活一下……」
話音未落,探入衣襟的那隻手突然被詹世南握住,他面上厭惡,一把將人推了出去——
「滾!」
姚春娘毫無防備,摔在地上,氣得手直哆嗦:「你,你竟敢推我?!」
「糟賤玩意兒!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就你這臭脾氣,除了我誰敢要你!詹阿彌,今日出了這個門你可別後悔!」
詹世南未看她一眼,將錢袋子揣入懷中,轉身離開。
街上不遠處,宋操正托腮蹲著,已然等了他許久。
見他出來,趕忙上前,一臉急切:「跟她說了嗎?你以後不做了。」
詹世南無奈地嘆息一聲:「說了。」
十四歲的宋操,已然是個精明的姑娘,怕他不高興,又開始喋喋不休:「我是為了你好,這種活不能幹,回回擔驚受怕的,姚春娘看著風光,其實自個兒就在狼窩,指不定哪天出事,她自身難保……」
詹世南有時,當真是對宋操刮目相看。
她做事極有分寸,年歲不大,見解卻不少。
而且她還很固執,有跟他一樣的倔脾氣,用了四年時間,最終說服他「棄暗投明」。
回家的路上,她挺高興,牽著詹世南的手,搖晃道:「彌哥,我如今在繡坊學得很好,師傅誇我進步許多呢,再過半年,我也能接活,到時候咱們不愁吃不上飯。」
一年前,因她整日在家無所事事,變態一般將金元寶洗得掉毛,導致金元寶一度抑鬱,趴在詹世南腳底下嗚咽。
它年齡大了,不想洗澡,實在折騰不起。
詹世南確也看不下去了,問她有沒有正經事想做。
那時他手中不缺銀子,宋操想起爹曾經說過要送她去學手藝,於是期期艾艾道:「我想去縣城繡坊當學徒,你覺得我行嗎?」
當學徒的費用並不低,如若管吃住的話,還要另交一筆錢來。
詹世南不在乎,第二天便領著她,將人送到了縣城繡坊。
宋操是帶著包袱去的。
晚上又帶著包袱回來了。
她為了省錢,聲稱要在家住,日後每天早起一個時辰去縣城。
詹世南感到頭疼。
他不得不買了輛驢車,每天早出晚歸,風雨無阻,接送她上下學。
白日裡縣城熙熙攘攘,極是熱鬧。
驢車停在街口,他在臉上蓋了頂草帽,百無聊賴地躺在車上睡覺。
餓了就去隨意吃點東西,回頭接著躺。
直到傍晚時分,宋操會從繡坊出來,走出巷子,隔著老遠朝他和那頭驢大喊——
「彌哥!驢哥!我來啦!」
詹世南看著她眉開眼笑,一邊招手,一邊朝他歡快地跑,時不時還蹦兩下。
他突然很想打她一頓,不知道自己到底養了個什麼玩意兒。
這玩意兒堅稱驢也是他們家的一分子,對著他叫彌哥,對著驢叫驢哥,這也就罷了,有次竟還問他,反正都是哥,以後能不能叫他「大哥」,叫驢「二哥」。
詹世南被氣到了,當下把人揪過來,想打一頓,又不知從哪裡下手,於是在屁股上踹了一腳。
踹完這一腳,宋操當晚哭著來找他麻煩。
原是她頭一回來了月信,頗是驚慌失措。
她悲憤交加,控訴他心腸惡毒,踹得她血流不止,腹痛難挨。
詹世南憋紅了臉,冤枉至極。
他那一腳壓根沒使勁。
可他理虧,被她抓住了把柄,只好乖乖地去院子裡洗她換下來的褲子,並且從此對她愈發地縱容,馬首是瞻。
2
宋操一向聰明,但她在刺繡上的天賦委實不高。
初學時,老師傅每每看到她拿針,都止不住搖頭。
學了半年的平繡針法,她仍舊連最簡單的紋樣都繡不好。
後來好不容易繡了個鴛鴦回家,拿給詹世南看,他眉頭擰著,半晌才道:「這兩隻蛆未免太大了些……」
宋操差點氣哭了。
但她好面子,在詹世南的追問下,含淚承認了自己繡的是兩條蛆。
詹世南百思不得其解,繼續追問:「你為何要繡兩條蛆給我?」
宋操氣不打一處來,跳腳道:「一個你一個我,一起在屎裡頭撅,行了吧!」
她這狗脾氣來得莫名其妙,詹世南被氣笑了,說道:「行!你先撅,記得把自己喂飽。」
宋操氣哭了。
她沒敢告訴他,繡坊的老師傅說,若她一直是這樣的手藝,便不必繼續留下了。
被遣回家,她丟不起這個人。
所以她此後更加認真,在其他學徒陸續去午休時,她抱著針線筐,坐在無人處接著練。
這種情形下,她認識了靈巧。
靈巧只比她大一歲,卻已經是繡坊里正兒八經的繡娘。
她娘劉氏是個瞎眼寡婦,年輕時在繡坊做了一輩子的活,後來眼睛熬壞了,便讓閨女頂上。
靈巧的繡功隨了她娘,活靈活現。
她原是無意間路過,看到宋操坐在屋檐下埋頭繡花,不由得探頭去看,然後捂著嘴偷笑。
後來她坐在宋操身邊,手把手地教她針法技巧。
靈巧長得眉清目秀,不僅性情溫順,還很有耐心。
她與宋操很快成了朋友,常常跑來指點她,二人無話不談。
宋操勤學苦練,老師傅誇她有進步時,她高興壞了,當下便去找了靈巧,要請她去街上的攤子吃湯餅。
靈巧笑著答應了。
傍晚時候,宋操和她一起出現在了詹世南面前,伸手管他要錢。
詹世南挑眉道:「錢都沒有,還敢請人吃飯?」
他眸中含著戲笑,落在宋操身上,倒是使得一旁的靈巧紅了臉。
自那之後,在宋操的帶領下,靈巧又與詹世南見過幾面。
詹世南模樣周正,眉眼鋒銳,靈巧一開始對他印象極好,後來打聽清楚了,大驚失色道:「蘭姐兒,聽我娘說,你家彌哥是豬嶺鄉有名的天煞星,而且他還殺過人,你爹怎會把你許給這樣的人,不妥不妥,今後你若嫁了他,還不得被他剋死了去!」
靈巧家住在距離繡坊不遠的閭巷,那片兒是縣城有名的貧民區,她那瞎眼的寡婦娘也是個熱心腸,宋操來過她家幾回,被她伸出手仔細摸了一遍臉。
後來劉氏拉著她的手道:「姐兒,你爹拎不清啊,那彌哥可嫁不得,趕明兒嬸子給你另說一門親事,你趕快想辦法回絕了他,保命要緊。」
宋操哭笑不得,耐心向她解釋:「彌哥人不壞,且待我甚好,嬸子放心,我生來命硬,他克不死我。」
詹世南對她們娘兒倆的事倒是一無所知,但他很快亦開始不滿。
因為宋操與靈巧關係越來越好,閒暇時受邀去她家裡吃飯,總讓他吹著寒風在石橋邊等她。
詹世南覺得自己對宋操太縱容了些。
自她開始去繡坊學手藝,他整個人便成了她的奴役,成天到晚地守著她,供她使喚差遣。
這對從前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來說,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淳化五年,總的對宋操來說,是可喜可賀的一年。
老師傅誇她繡功有進步,她交到了最好的朋友靈巧。
詹世南在她執著的勸誡下,不再與姚春娘為伍,步入正途。
只她不知,姚春娘後來並未死心,又設法找到了詹世南,要他繼續為她做事。
詹世南想起自己答應宋操時是起了誓的,因此並未搭理她。
姚春娘最後惱羞成怒,道:「人都道敬其事而後其食,我對你是敬其食而後其事,你卻如此不知好歹!彌哥,我倒要看看你在這新建縣城,還能混出什麼名堂來!」
誠如她所言,詹世南手頭上捉襟見肘時,因名聲在外,縣城裡無人敢雇他做事。
彼時宋操方才學成了平繡,針法不算精湛,師傅勉強分給她一些繡活,掙得委實不多。
詹世南想了想,決定去距離縣城遠一些的豫章尋找機會。
江南西道治洪州,洪州治豫章與新建等縣,曆數新建地方最大,豫章最繁華。
豫章亦是州府所在之地,多得是達官貴人。
此地距離新建縣城約莫半日車程,若前往的話,今後怕是不能常回家來。
詹世南有些猶豫,放心不下宋操,糾結幾日方才對她道,今後她可能要搬去繡坊住,因為他要去豫章找事做。
他本以為宋操會難過,再不濟會不舍,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了,還喜滋滋地對他道:「我正想搬去繡坊里住,跟著師傅們多長眼,沒事還能和靈巧一起去她家,劉嬸子雖然眼瞎,但她會擀湯糰,可好吃了……」
詹世南看著她喋喋不休的歡喜神情,全然不見對他的不舍,心裡突然怪不是滋味的。
他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伸手捏她的臉,稍稍用力,咬牙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都快把自己吃成湯糰了。」
宋操吃痛,同樣伸出手去,拚命掐他臉,憤憤道:「你才是湯糰!你全家都是湯糰!臭彌哥!討厭鬼!」
3
詹世南走後,宋操搬去了繡坊里住。
她把金元寶暫且送到了靈巧家中。
金元寶如今歲數大了,很是戀主。
宋操離開靈巧家的時候,它緊跟著她的腳步,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
宋操突然就難受了,蹲下來摟住它,哽咽道:「你要聽話,彌哥出去討生活了,咱倆都乖乖的,等他回來。」
繡坊的日子一成不變。
除了接活,宋操還要跟師傅們學釘線繡,靈巧閒暇時會來找她,仍舊是興高采烈地指點她針法,二人總有說不完的話。
劉嬸子擀的湯糰確實好吃,她又尤為熱情好客,宋操每次過去都會吃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