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保正惡狠狠地看著她,一揮手,旁邊一提著行當箱的老仵作,佝僂著腰,蹲在了那具燒焦的屍體旁——
「驗屍!」
這下吳庸不樂意了,開口道:「縣衙已有仵作查明死因,盧保正這是作甚?」
「吳大人,恕下官直言,此案疑點重重,縣衙門的仵作怕是瞎了眼,此等蠢材,不用也罷。」
盧保正為了找到兒子,也算是不管不顧了。
吳庸的面色卻變得極為難看,眼中隱隱有了怒氣。
宋操一邊兒汗津津地跪地,一邊兒用目光偷偷打量二人,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察覺出了什麼。
盧保正帶來的老仵作,仔細驗了屍,跪下回話道:「大人明鑑,燒死之人,口鼻之中應有煙灰炭塵沉著,而此人在此之前已然斃命,喉嚨處有致命傷,應是死於一刀封喉。」
他話音剛落,宋操「啊」的一聲大叫,全身顫抖,哭喊著朝屍體撲去——
「彌哥!彌哥你死得慘!死得冤!是誰殺了你!是誰這般殘忍,竟割了你的喉!」
「大人!吳大人!究竟是誰殺了彌哥,求您為他做主!幫他申冤!務必要查出兇手,將其繩之以法!」
宋操大聲哭喊,嚷嚷得吳庸腦門突突直跳,他甚是急躁,撩起官服衣袖,猛地拍了下驚堂木:「宋蘭姐兒,你給本官閉嘴!」
宋操立刻閉上了嘴巴。
事已至此,她終於看清了局勢,吳庸跟她算是一條戰線的。
他希望趕快了結此案,正如當時姚春娘的死,也是這般快刀斬亂麻地收屍掩埋。
4
一切的開端,皆因那本記載了朝臣盜取軍餉的帳本。
吳庸感到焦頭爛額,不明白這樣的禍事怎就發生在了他所管轄的地方。
東京陪都大名府,以及那些涉事的朝臣,莫說他得罪不起,便是他岳丈也怕惹禍上身。
府尹因此叮囑過他,此事務必明哲保身,萬不可捲入其中。
殺了姚春娘等人的,自然是上頭派來的人。
吳庸不敢管,更沒本事管,只能跟在其後收屍。他自然知道「詹世南」那具屍體是先被人抹了脖子,而後縱火燒了的。
但他以為此事是上頭來人所為。
他只想趕快結案,將人埋了。
結果盧保正這廝,非要當堂揭短,外加一個宋操,哭喊著讓他查出兇手,嚴懲不貸。
吳庸心裡直罵娘,恨不能將這二人全都掐死。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然錯綜複雜,而宋操如盲人捫燭,就這麼歪打正著地把水攪渾了。
也賴她運氣好,盧保正愛子心切,一心追查兒子下落,卻怎麼也沒敢想,盧寺甲的屍體就在他眼前。
吳庸則已經豁出去了,他日前已經聽到了風聲,那帶著帳本偷跑的瓦肆鴇母,一路逃竄,竟跑到了江陵之地的提點刑獄司去喊冤。
江陵憲司,監管江南道各州府刑獄,那位提刑官員名韓奇正,為當朝宰相門生。
其肩負劾奏冒法,督治奸盜之責,專審不實之案。
瓦肆鴇母已經被他收押。
吳庸做夢也沒想到,他一地方縣令,竟要因朝臣重案和黨派之爭而坐立難安。
眼下他只想儘快結案,將詹世南的屍體埋了,一了百了。
盧家在豬嶺鄉確實勢大,但是東京和大名府是什麼地方,江陵憲司又是什麼地方?
三害相權取其輕,他盧保正算個屁!
公堂之上,吳庸神情變得微妙,目光掃過宋操,又落在盧保正身上,開口道:「此案確有蹊蹺,宋蘭姐兒嫌疑重大,本官要先查審玲瓏繡坊一干人等,再審盧家僕役,現將宋蘭姐兒關押後提審,盧保正可有異議?」
宋操被關進縣衙大牢時,已然意識到了情況不妙。
但她卻怎麼也沒想到,吳庸為了結案,會拿她開刀。
牢里待了半晌,便見那尖嘴猴腮的師爺,身後跟了個衙役,帶著寫好的認罪狀子進來了。
師爺正了正嗓子,開口便道:「宋蘭姐兒,你可知罪?」
宋操警惕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師爺道:「大人現已查明,昨夜亥時你翻牆離開繡坊,至寅時方歸,並謊稱磕傷了腦袋,利用繡坊一干人等,為你做了偽證,竟還敢不認?」
有盧家僕役為證,吳庸又不傻,細審了卿菊等人,這些自然瞞不過他。
對於這點宋操早有準備,她沒慌,認為自己仍有勝算。
那盧家僕役只看到她翻牆,便急著趕去通知盧寺甲,並未親眼看到她回到豬嶺鄉。
只要她咬死不認,甭管去偷去搶,有得是翻牆緣由。
她已經想好,就道自己偷了繡坊的東西,半夜跑出去賣給了黃小手。
反正作場前段時間確實丟了一批織金紵絲,而黃小手是個神偷,方圓百里無人不曉,其生性狡猾,偷竊時擅長喬裝,且稍有風頭便能躲到老鼠窟窿里,大半年都不露面。
宋操的優勢在於,她知道黃小手長什麼樣。
因為彌哥從前與其打過交道,回來後當個笑話講給她聽,道那黃小手才十七八歲,長了一張鯰魚臉,綠豆眼,嘴角兩捋鼠須紋,奇醜無比。
縣衙門抓不到他的原因,正是因為他有一雙妙手,會易容,能將自己裝扮成稚嫩孩童,也能裝扮成垂垂老嫗。
宋操心裡打定主意,欲拉那黃小手入局。
卻不料牢房之內,師爺沒有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直接將一紙認罪的狀子鋪在了桌上。
他慢聲道:「詹阿彌獰惡之輩,為一地痞賴子,長久以來其脅迫於你,你因不想嫁他,設計擺脫,於昨夜將其殺害,並縱火毀屍滅跡,大人已經查明了真相,認罪狀子在此,畫押吧你。」
宋操:「?」
她傻眼了。
隨後又被氣笑了——
「我家彌哥身高七尺八寸,個頭魁梧,敢問師爺,我一弱小女子,如何割了他喉?」
「飯菜里下毒,酒里下藥,你自有辦法,先蒙暈了他便是。」
「那我要親自驗屍,看他到底吃了什麼。」
宋操緊抿著唇,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師爺仿佛這才反應過來,正眼瞧她:「倒是忘了,你爹是宋來喜,摸骨驗屍,你自有傳家的本事。」
「可惜你如今是殺人要犯,大人豈能容你在公堂上放肆?想自證清白,我勸你還是識相點,乖乖畫押,若因畏罪自殺死在牢里,姑娘家的模樣可不好看。」
宋操心下一驚,目光望向一旁衙役手裡的劍。
她突然想明白了什麼,慘白著臉,握緊了拳頭。
吳庸這老奸巨猾的東西,為了結案,竟連盧寺甲的下落也不打算追查,直接來了個快刀斬亂麻。
不得不說,這招釜底抽薪妙啊。
無論認罪與否,他們都沒打算讓她活著出去。
因為只要她認了罪,死在牢里,案子即刻了結,吳庸甚至不用再搭理盧家。
這老東西太狠了,為了推脫乾淨,壓根不在乎真相。
生死關頭,宋操紅著眼睛,咬碎了牙:「我要見吳大人!只有他來,我才會認罪。」
「煩請師爺轉告他,今日我若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必將不得好過!」
吳庸趕來見她的時候,嘴裡罵罵咧咧。
他在斥責師爺和那衙役,連這點事都處理不好,還要他親自到牢里來。
宋操一看到他,簡直恨得牙痒痒。
但她面上仍舊恭敬,還跪下行了個禮:「大人,民女有話要說,且只能跟您一個人說。」
吳庸有些不耐煩,但他還是揮手示意師爺和那衙役出去。
待到牢里只剩他們二人,宋操也不跟他繞彎子,開口便道:「大人當真不想知道真相了?盧寺甲的死活您也不管?」
吳庸坐在她面前,桌上有一壺沏好的茶水,他這日忙了大半晌,自覺有些口渴,於是給自己倒了一杯。
潤了潤嗓子,他笑眯眯道:「聽說過半字詩嗎?半清半濁則昭,半真半假則察,半明半暗則熙,半憂半喜則安,人若要活得長久,就得慎始慎終,凡事不可太盡,善惡亦不必太清,本官信中庸之道,但求一個穩妥。」
宋操看著他,不可思議至極:「你身為父母官,怎能說出這種話來!什麼中庸之道?什麼穩妥?你這是在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
吳庸不氣不惱,又笑了笑,「且不說那盧寺甲,欺男霸女之徒,死不足惜,你宋蘭姐兒今日便是死在這牢獄之中,當真就冤枉了嗎?」
宋操愣了下。
這位年逾四十的父母官,不緊不慢地呷著茶,看似謙遜的面上,一雙眼睛無比精明。
當真是小瞧了他,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天知地知的事,竟也能從中察覺出什麼。
宋操一瞬間覺得膽寒。
她的指甲緊攥在手心,迫使自己鎮定,決定再賭一把。
佯裝泄了氣,癱坐在地,她認命般地嘆息,聲音微微顫抖:「大人,事已至此,我索性跟您實說了吧,反正也瞞不住了。」
「我彌哥前陣子被人追殺,不敢回家,躲到了城郊林子裡。我因為擔心家裡的狗,昨晚翻牆外出,回了一趟豬嶺鄉。」
「而盧寺甲得知此事,帶人提前守在了屋裡,欲對我圖謀不軌。」
「豈料他好運氣,正巧碰到了追殺彌哥的兇徒,黑燈瞎火的,他可能誤以為那人是彌哥,痛下死手,結果反被殺。」
宋操說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吳庸,含著快慰和憤恨。
吳庸沒有太大反應,只抬眸看了她一眼。
宋操接著道:「我回去的時候, 盧寺甲三人已經死了,兇徒也跑了, 後來我見到了彌哥,我們倆怕惹禍上身,遭盧保正報復,他兒子死在我們家, 他肯定會賴在彌哥身上,這事我們說不清。」
「而彌哥剛好被人追殺, 擺脫不了,於是我們倆將計就計,用盧寺甲的屍體冒充彌哥, 一把火給燒了。」
說到此處,吳庸總算有了反應, 臉色一變,聲音驟然拔高:「什麼?屍體是盧寺甲的?詹阿彌人呢?!」
果然, 他不關心盧寺甲的死活,卻緊張詹世南的下落。
果然,真中有假,假裡有真, 更容易混淆視聽, 使人信服。
宋操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嘴角:「彌哥他, 當然是跑了。」
「跑去了哪兒?!」
「東京, 找官家告狀。」
一瞬間, 吳庸的面色又是一沉,呼吸緊促。
真相與他猜測的,其實已經很接近了。
他料想到了盧寺甲已死,並且是詹世南和宋操一起殺了他。
他還料想到了二人會拋屍藏屍。
然後為了洗脫嫌疑, 宋操先回了繡坊。
詹世南拋屍回家,剛巧被人追殺, 一刀封喉, 接著兇徒縱火燒屋……
這般錯綜複雜的案子,都已經被他理得明明白白了, 結果宋操突然告訴他, 詹世南跑了, 屍體是盧寺甲的。
她還道:「追殺彌哥的人,正是害死姚春娘的兇手,聽聞事情起因是一冊帳本,大人應該比我知道得多,彌哥為了活命,只好去東京, 憑他的本事, 我覺得應該能成, 大人你覺得呢?」
「所以你不能殺我,詹阿彌是什麼人,你知道, 他那有仇必報的性子,若知道我被你害死了,但凡活著, 一定會想盡辦法找你報仇。」
「凡事不可太盡,但求一個穩妥,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