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庸很少駁她的面子,他們夫婦二人感情極好,縣令夫人自然相信他有他的道理,遂不再提此要求。
只她又道:「終究是個姑娘家,縣衙為法正之地,若她被欺負了,你定要嚴懲。」
吳庸一口應下,當真命令陸行等人下去領了板子。
此事過後,宋操的日子好過許多。
但到底是在衙役眾多的前堂,陸行雖不住在皂班房,卻始終記著仇,明里暗裡聯合其他人沒少整她。
宋操忍不下去的時候,逮著機會就反擊,有次甚至拿著掃帚去茅坑沾滿了屎,追著他們打。
後來,她挨欺負的次數越來越少。
宋操想起了她爹宋來喜,也想起了彌哥,她總結出了一個道理——
摧眉折腰換不來任何人的同情。
看碟下菜是人的本能,你把自己當成什麼菜,別人便會視你為什麼菜。
奮起反擊興許換不來尊重,但絕對可以換來和平。
彼時,宋操已年逾十六,成了縣衙雇役的一名女仵作。
縣衙里除了她,還有一名叫朱文的男仵作,他約莫與彌哥同歲,看著羸弱,舉止也畏縮,同從前的宋來喜一樣,是個被人奚落的下九流。
沒人瞧得起他,他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豬瘟。
朱文並非什麼樣的屍體都能驗,遇到情況不明的女屍,多會找城裡的坐婆來幫忙。
但因為晦氣,願意干這個的婆子少之又少,往往求爺爺告奶奶才不情不願地來一趟。
宋操在幫忙驗了一回女屍後,下次朱文還來找她。
她不肯白乾,便找到吳庸,要求領衙門的俸給。
吳庸不耐煩,張嘴便道:「不想干就滾蛋。」
宋操咬牙,看著他道:「不給是吧,那我找你夫人評理去!」
說罷她作勢轉身就跑。
吳庸忙喚她名字,咬牙切齒:「回來!」
3
宋操覺得,吳庸此人頗是矛盾。
他會受賄,卻又貪得不多。
會因為嫌麻煩草草斷案,卻又有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
他凡事秉承的原則是先利己,後利人,並因此被不少百姓謾罵。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十幾年的縣令,被他當得明明白白,姦猾無比。
他不是個好官,但對縣令夫人來說,絕對是個好丈夫。
縣令夫人亦是年逾四十好幾的婦人,鬢間有白髮,容貌普通。
她因身體不好,未能給吳庸生下一兒半女。
而吳庸竟然連一房妾室也無,就這麼守著自己的夫人,過了大半生。
縱然縣令夫人曾是府尹之女,這在外人看來也很不可思議。
要知道那老府尹色迷得很,都老態龍鍾了,還娶了好幾個妙齡少女做妾。
新建縣令吳庸,同夫人鶼鰈情深,是出了名的。
入秋後,縣令夫人常因舊疾頭痛難安,有次竟還肢體麻木,床都下不來了。
吳庸焦急萬分,方圓一帶稍有名氣的郎中請了個遍,仍不見夫人好轉。
後來有個郎中道,此症需慢養,常以熊膽入藥。
生藥鋪鮮少有熊膽,縣衙的三班衙役便全都有了事做,三天兩頭地去深山老林里捕熊。
然而熊卻不是那般好捕的,往往布下了陷阱等上十天半月,也獵不到一頭。
天冷之後,熊的蹤跡就更難尋到了。
宋操閒來無事,也跟著進了幾回林子。
她純粹是覺得縣令夫人心善,願意為緩解她的病痛出一份力。
那日她如常進了林子,藏匿在熊可能會出現的地方,等待動靜。
卻不承想陸行等人也在附近,且已經蹲守了數日,知道此處不會有熊出現了。
傍晚時,陸行隔著老遠看到她,拿了個漁網,悄無聲息地從背後搞突襲。
他原只是想整一整宋操,卻不料宋操反應極其迅猛,手中的長矛一戳,揮起便打。
陸行急於躲閃,腳踩在了漁網上。
宋操一把抓起地上的漁網,奮力一扯,他直接摔了個跟頭。
後來更是在宋操猛烈的追擊下,跳起來轉身就跑,結果沒幾步,便不慎踏進了捕熊的陷阱里。
那深坑裡有豎起的刀刃。
宋操站在上面,怕他被利刃所傷,喊了幾聲。
隔了許久,才見陸行虛弱地回答:「我被割傷了,你拿繩子來,拉我一把。」
宋操原想喊人,但此刻天已漸晚,周遭衙役大都回去了。
她遂去撿起漁網,丟了半截下去。
兩人多高的坑,陸行使點勁,她再使點勁,人也就拽出來了。
可她萬沒想到,漁網的那頭突然發力,直接將她拽了下去。
掉進去的時候,陸行剛好扶住了她,放聲大笑:「哈哈哈,宋操,你上當了!」
宋操待站穩了腳,望著頭頂,氣得臉色發青:「你有病啊!人都走光了,怎麼上去!」
陸行一下也傻了眼。
後來宋操踩著他的肩膀,奮力往上爬,卻始終差了一點距離。
二人沒了辦法,只得老老實實地待在坑裡,等人來救。
這一等便等到了二半夜。
坑裡原就光線不好,此時更是漆黑一片,宋操找了個邊角靠著睡覺。
正睡得迷迷糊糊,聽到一旁的陸行在輕聲呻吟。
她睜開眼睛,覺得他不太對勁。
「你沒事吧?」
「有事,我掉下來的時候真被刀子傷到了。」
「傷哪兒了?」
「後背。」
宋操眉頭緊蹙,伸出手去,果真在他背上摸到了一片黏膩的濕漉。
她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都傷到了,還要拉我下來,你是個蠢貨嗎?」
陸行本也脾氣不好,聞言大怒道:「要不是你拿長矛刺我,我會掉下來嗎?」
二人在陷阱里互相埋怨,破口大罵。
最終陸行罵不過宋操,又因失血過多,逐漸沒了力氣。
他隱隱有昏厥之感,渾身發冷,對仍在抱怨他的宋操道:「別罵了,你快給我包紮一下。」
宋操冷笑:「我可不敢,怕你保不齊突然給我一刀。」
陸行不說話了。
黑暗之中,宋操以為他吃癟,在羞愧。
隔了一會兒,仍不見動靜,她感到不妙,喚了他幾聲。
人果然是昏迷了。
宋操一陣罵娘,一邊脫下他的衣裳,撕成條狀包紮在傷口處。
後半夜,人仍舊昏迷。
她怕他真的死了,於是脫下了自己的外衣,給他披上。
宋操有些害怕。
她不住地掐他人中,拍臉說話——
「喂,別睡,醒一醒!」
「太冷了,你睡下去真的會死,醒一醒,打起精神。」
也不知喚了多久,陸行總算有了虛弱地回應:「宋操,我冷。」
生死關頭,顧不上別的,宋操將他抱在了懷裡,不住地搓熱他手。
她一直與他說話。
可二人交集不多,沒什麼好話題。
最終便繞在了縣令夫人身上。
宋操道:「也不知她是什麼毛病,非要用熊膽入藥。」
陸行回答:「還不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好不了。」
「什麼時候?」
「你不知道?」
「我怎麼知道。」
「又不是什麼秘密,你竟沒聽說過?」
確實不是什麼秘密,吳庸年輕時進士出身,初任新建縣令時,也曾一腔熱血,立下鴻鵠之志。
那時他是個為民做主的好官,被府尹之女青睞,執意要下嫁於他。
豈料在他當官的第三年,江南之地遭遇飢疫,田野丘墟,屍殍遍地,大批難民聚集城裡,等待救濟。
飢疫最重之地,七百戶的村莊,有近一半成為絕戶,江南糧商卻囤糧不出,見死不救。
他們為了發財,將糧價抬高,欲發往江北之地。
還暗中給大小官員全都送了禮。
吳庸也收到了幾錠金子。
地方官員大都睜隻眼閉隻眼,象徵性地勸糶,也就罷了。
吳庸卻異常憤怒,勸糶不成,直接借他岳丈的勢,以府衙的名義挪用倉粟,強制性地開廩賑災。
此舉使當地糧商恨極了他。
飢疫過後,江南一眾糧商將他和他岳丈一起告上了京。
他們道吳庸貪污受賄,名義上開廩賑災,暗地裡卻克糧私賣,將不能吃的陳糧救濟百姓,致使頗多人被毒身亡。
消息傳出時,朝廷的巡檢官員奉旨查案,將吳庸關押。
府尹為了自保,將罪責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吳庸收了那幾錠金子是真,卻未曾花過一文,然而不明真相的百姓信了糧商的話,衝進了縣衙,發泄心中怒火。
縣令夫人當時懷胎七月,推搡之中倒地,隨後遭遇難產,險些喪命。
數月之後,吳庸受盡刑審,走出牢獄時,人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
待他回到家中,看到臥在病榻、痛哭不止的夫人,眼神絕望,只嗤笑了一聲。
陳年舊事,皆如過眼雲煙。
曾一腔熱血的年輕官員,如今早已活成了姦猾老頭。
他信奉自己的「中庸之道」,認為凡事不可太盡,善惡不必太清。
他不再為百姓做主,什麼也不在乎,只求一個穩妥。
宋操未曾聽聞過這些,宋來喜沒說過,彌哥也沒說過。
有什麼好說的呢,窮苦人家自顧不暇,誰有工夫關心一個縣令的過往?
更何況他們住在豬嶺鄉那種地方。
她想起吳庸那句「人世滄桑命不由己,生來就壞的能有幾人」,只覺得心口一滯。
人間萬象,是眾生皆苦。
有人想做菩薩,卻被拉下泥潭。
泥菩薩過江,又險些自身難保。
這世上似乎有個亘古不變的道理——好人難當。
仔細想來,屬實無奈。
4
開春後,縣令夫人的身體有了好轉。
聽聞為了給她治病,宋操和陸行雙雙落入了捕熊陷阱,第二天才被救上來,她很是感動。
於是待宋操的態度愈發和藹。
得空時,她去了觀里上香,要宋操陪同。
趁她燒香之際,宋操順手求了支簽。
那簽文上寫了四個字——
孔明求壽。
觀里老尼道:「桃李謝春風,西飛又復東,小娘子若求姻緣,此為下籤。」
何止是下籤,簡直下下籤。
誰人不知,孔明求壽,卻被那魏延踢翻了七星燈,為不吉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