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得宋操直接將簽子給掰斷了。
她如今脾氣很是暴躁,將掰斷的簽子扔到了地上,狠踩了一腳。
「呸!呸呸呸!」
回去路上,見她悶悶不樂,縣令夫人笑道:「不是已經點了七盞安明燈在觀里?怎還在生氣?」
「晦氣。」
「倒也不必信這些,姻緣造化,不可全賴上天鑄就,也該自己來修,我當年便是如此……」
她眉眼含笑,拉著宋操的手,說起年輕時不顧家中反對,執意要嫁給吳庸之事。
宋操聽得心不在焉。
因她求的並非姻緣,而是彌哥的平安。
可縣令夫人不知這些,回去後不久,竟要做主為她保媒。
對方不是旁人,正是那捕快陸行。
自宋操在坑裡救過他,他看她的眼神便變了。
不僅不再整她,也不許別人整她。
有次還從家中帶了糖蜜糕,用一方乾淨帕子包著,塞到她手裡。
「可甜了,剛做出來的,快嘗嘗。」
宋操抿唇看著他,警惕道:「你耍什麼花招?」
陸行神情一愣,嚷嚷道:「什麼什麼花招?我就不能單純地對你好?」
「不能,我怕你下毒。」
宋操面無表情,瞥他一眼,轉身離開。
她全然沒有察覺出陸行的意圖,只看到其他衙役躲在門外偷笑。
直到縣令夫人提出,要給他們倆保媒。
這事是陸行自己提的,他幾次三番地去找縣令夫人,求她幫忙。
陸行模樣出挑,家境又好,是眾星捧月著長大的公子哥。
以宋操的出身,他料定他爹斷然不會同意這門親事,所以便想了個招。
倘若縣令夫人肯收宋操為義女,給她個身份,並且親自保媒,何愁他爹不准?
陸行心中得意,以為志在必得。
卻不料宋操這頭直接拒絕了。
他不敢置信,氣急敗壞地找到她,質問:「什麼意思啊宋操?是覺著我配不上你?還是覺著你配不上我?」
宋操冷眼瞧他,淡淡道:「自然是你配不上我。」
「什麼?你再說一遍?!」
「你聾了,更配不上我了。」
宋操轉身想走,結果被他一把拽住胳膊:「你把話說清楚,我哪點配不上你了?想嫁給我的姑娘有多少?你知道嗎!」
宋操很不耐煩,將他的手甩開:「別纏我,我就是去觀里出家做尼姑,也不會嫁給你!」
這話說出來有些傷人,陸行果真被刺痛了,又氣又惱,罵道:「你是長得有幾分姿色,但也不至於讓人昏了頭,小爺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宋操你別不識好歹!」
「滾開!」
「宋操,你囂張什麼!今日我在此立誓,日後你就算求我娶你,我都不搭理!」
他屬實是怪可笑的,讓宋操覺得他像只渾身炸毛的鬥雞。
她蹙起眉頭,轉身就走。
次日見了吳庸,這小老兒也不知聽到了什麼動靜,慢悠悠對她道:「那三年之約,倒也不必放在心上,本官不至於趕盡殺絕,逼一個姑娘去觀里出家,更何況有夫人向著你……」
「大人多慮,做人不能言而無信,說了三年就三年,彌哥不回來,我指定剃髮出家。」
吳庸看著她一臉倔強,忍了又忍,罵道:「屬驢的是吧,給台階還不下!春種的時候牽你去田裡耕地!」
「耕地用牛,不用驢。」
「……滾,滾滾滾!立刻從本官眼前消失!」吳庸罵罵咧咧。
短短几日,宋操「不識好歹」的名聲在縣衙傳了個遍兒。
她不在乎,冷哼一聲,晚上一人趴在桌子上,枕著胳膊,把玩手裡的骰子。
燭光之下,那枚被修好的骰子完好如初,瑩潤之中映著一點紅。
靈巧前幾日來看她,興高采烈道,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千里鶯啼綠映紅,春暖花開,萬物復甦。
正是最好的時節。
河道的冰已經融了,燕子也歸來銜了春泥。
可是彌哥,你怎還不回來?
你若真的死了,也請託夢於我,免我牽腸掛肚。
宋操趴在桌子上,睜著眼睛,任憑淚水肆虐。
春日遲遲,人還未歸。
她還在等。
5
自開春後,宋操變得忙碌起來。
城郊河道一連發現了三具女屍,她和朱文只得一趟趟地往殮房跑。
她自認為膽子奇大,可這三具女屍的慘狀,還是嚇到她了。
無一例外,全都是身上的皮被扒走,只剩下泡得腫脹白滑的肉骨。
臉上也未能倖免,腐成一團。
驗屍時,朱文一個勁手抖,呢喃著:「太殘忍了,這哪是人乾的事……」
正因不像人乾的事,坊間很快傳言,是漂姑上岸了。
傳言說,漂姑是南朝一商人的小妾,姓甚名誰已經無從得知,只知她生得貌美,杏臉桃腮,一身冰肌玉骨。
商人對其愛不釋手,甚是喜歡,她便仗著這身好皮囊驕縱起來,沒少嘲諷那不得寵的正房老妻。
她有次當著商人的面辱罵其妻——
「若汝也,不得其死然。」
商人哈哈大笑,老妻淡漠不語。
後來有一次商人外出,老妻直接命人將小妾按住,指使府內宰牛的下人,將她的皮給扒了下來。
不僅扒了皮,還抽了筋,血淋淋的一團釘死在棺材裡,鐵鏈綁著沉了江。
此事正發生在洪州,距今已四百多年。
宋操自幼聽聞過郊外河域很多傳聞,大都是宋來喜嚇唬她,道河裡有水鬼,會把人拉下去淹死,不可以靠近。
漂姑的存在她還是頭一次聽說。
但已經傳得有鼻子有眼,整個洪州盡人皆知。
吳庸所管轄的地方,郊外河域屬中下游。
那三具女屍並不是全部的遇害者,鄰縣加上豫章,一共發現了六具被剝了皮的屍骨。
這已然算是大案了,洪州府尹為此特意喚了幾位縣令前來,商討一番後,命吳庸主查。
吳庸很不情願,府尹私下卻對他道:「此事有蹊蹺,你不必慌張,我已經請人去問了南陽真人,道長已然查出,確是邪祟所為,他自會處理,你屆時只需配合,將案件了結即可。」
府尹這話,擺明是在說看中了他和稀泥的本事。
吳庸回來便罵,將他老岳丈罵了個狗血噴頭。
目光觸及縣令夫人蹙起的眉頭,又立刻閉上了嘴巴。
縣令夫人嘆息一聲,幽幽道:「你罵他一人作罷,扯他兒女作甚?這不是連我一道罵?」
宋操壓根不信是什麼漂姑所為,她直接找到吳庸,開口質問:「大人,你信那鬼神之說?」
吳庸懶得理她:「你可知南陽真人是什麼人?」
自然知道。
整個洪州都知道,南陽真人,又名玄機道長,已有百歲高齡,是位修真的避世高人。
莫說是洪州流域的大江,便是那漕運四渠的汴河決了口,興修水利之時,京都河堤使臣也曾上山請他看過卦象。
更別提十七年前,江南之地的那場饑荒,據說還是南陽真人下山,開出了治療時疫的方子,才沒有導致瘟疫橫行。
正因如此,他道此事是漂姑上岸,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百姓很快信了。
傳聞,漂姑歷經四百多年,怨氣難消,在河底結成了煞。
她想要上岸,卻因沒了那一身皮,必須剝下女子的皮囊,披在身上。
又因這身皮囊沒有血肉滋養,撐不過一月,便會腐爛脫落。
為此漂姑需要不停地換皮。
南陽真人算出,漂姑一旦換夠十二張人皮,適應了六律六呂,便可以徹底化人,永遠留在人世。
這意味著仍會有女子遇害。
還意味著,漂姑如今正披著人皮,藏身於市井之中,虎視眈眈。
這等怪誕之事,宋操覺得荒謬,老府尹糊塗了,若連吳庸也跟著糊塗,還有誰能為已死之人申冤?
公堂之上明鏡高懸,眾目睽睽下卻冤案一樁。
宋操被氣到了,她去質問吳庸,吳庸不慌不忙道:「明日本官審案,你且來聽一聽。」
吳庸審的,是鄰縣打更的張二狗。
他已經瘋了,據說是夜裡打更的時候,碰到了漂姑。
在他牛頭不對馬嘴的瘋言瘋語之中,吳庸套出了當時場景——
丑時雞鳴,張二狗打完更,在街上看到一身穿白衣的女人。
那女人背對著他,正緩緩走動。
張二狗定睛一看,她居然腳沒著地。
他嚇得大叫一聲,轉身想跑,女人聽到了動靜,立刻回頭。
張二狗看到,她有一張美艷卻怪異的臉,本是杏臉桃腮,柳眉櫻唇,卻顯得面容生硬,五官死氣沉沉。
她的眼睛詭異地盯著他,古里古怪。
下一瞬,那張臉突然從她面上掉了下來。
「臉」摔在地,張二狗驚恐地看到,她根本沒有臉,只有腐爛模糊的一團肉。
女人腳不著地,陰笑著朝他飄來時,張二狗哇哇大叫,屁滾尿流地跑了。
當晚他便嚇瘋了。
吳庸還審了其中兩名死者的家裡人,他們居然也認定是漂姑所為,在公堂上痛哭不止,只道是自己家閨女命不好,攤上了這事。
公堂上,吳庸拍了下驚堂木,沉下臉道:「鬼神之說,不足以信焉,本官定會將那兇徒緝拿歸案,還你們一個公道。」
宋操看著他義正詞嚴的模樣,在心裡冷笑。
好一招老道捉鬼,縣令明審。
坊間怎麼傳聞不重要,南陽真人威望再高,官府的流程還是要走明面,畢竟還需糊弄百姓,穩定人心。
宋操猜測,擅於和稀泥的吳大人,最後會拿一死刑犯頂罪,砍了腦袋了事。
她不服,於是又跑去質問吳庸:「大人, 實話實說,你真的相信是漂姑所為嗎?」
「請問漂姑是怎樣扒的人皮?用的什麼刀?從哪裡下的手?人的皮與肉之間, 有些地方刀子不好剝開,你知道如何完整地削下一張人皮嗎?如此說來漂姑可真是好手藝。」
「閉嘴!本官不需要知道這些。」
吳庸忍無可忍,罵她道,「你以為本官真就視若無睹, 不想查出真相?宋操你太蠢了,當真看不明白嗎?」
「看明白什麼?」
「本官為何讓你在公堂上聽審, 你看到了那兩名遇害女子的家裡人,他們需要真相嗎?當真想知道真相嗎?」
吳庸這一問,使宋操當頭一棒。
她感覺呼吸緊促, 腦中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吳庸揉了揉眉頭,長嘆一聲, 幽幽道:「為官十九載,多少腌臢事, 本官什麼沒見過。」
「閨女,有些事不需要真相,知道了又能怎樣?承認我們無能為力?承認我們是卑弱之人?知道了沒有好處,那些使你悲憤欲絕的事, 你一件也管不了。」
「給自己留一口氣吧, 別看太清, 人沒了心氣, 是會死的。」
管中窺豹足矣, 莫被那豹子回頭,反咬了一口,自身難保。
吳庸太聰明。
他真的太聰明。
宋操的胸口劇烈起伏,她的聲音在抖:「大人知道些什麼?」
「你怎麼就聽不懂人話?我什麼都不知道, 老府尹也不會讓我知道,你以為他當真是老糊塗?為何單挑了我來查案, 自然是不該管的別管!」
宋操握緊了拳頭, 抬眸看著他,突然就氣哭了:「可是大人!你是父母官啊!你們不管, 還有誰能管!你知道她們死得多慘嗎?!你知道驗屍時, 我和朱文是如何咬牙切齒的嗎?六條人命啊!她們不配活著嗎?螻蟻就可以任人宰割嗎?!憑什麼人要分高低貴賤!憑什麼女子就低人一等!被人屠戮而死, 卻連一個真相也不配要!」
「大人,我需要真相!因為我同她們一樣,是任人宰割的螻蟻!我遭受過太多不公!我爹死得冤!從前是我卑弱,怪不得別人,但現在我徹底明白了,縮著腦袋做人, 也難保禍事不會找上門!我們根本躲不過, 所以不能再任人宰割, 縱然最後什麼都做不了,註定一場空,我也要知道, 兇徒到底是誰!」
宋操哭得很慘,情緒激烈,吳庸看上去卻完全不為所動, 他咬牙道——
「你不要給本官惹麻煩!趁早死了這份心。」
「查出真相,我自會死心。」
「別亂來!否則本官不會饒你!」
「大人放心,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