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此次是真的厭了秋玉,那麼今後才會是秋玉真正悲慘生活的開始。
世子夫人以為,身為正妻,扇侍妾兩個耳光算不得什麼。
莫說郭凌如今不再喜她,便是仍舊寵著,到底秋玉是個妾,她怎麼也扇得。
可她卻沒想到,郭凌的心思如此狠毒。
他知道此事的當晚,便去了她的宅院。
在她眼中一向儒雅的丈夫,當著屋內下人的面,直接賞了她兩個耳光。
世子夫人癱倒地上,驚懼交加。
而郭凌俯下身來,在她耳邊道:「你如今身在豫章,我只需給岳丈大人去封書信,道你不幸病故,即刻便能將你封棺埋了……」
那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嗓音,低沉含笑,且只有她能聽到。
女人嚇破了膽,連連搖頭,跪在他腳下求饒。
後來郭凌便去了前院書房。
秋玉原都睡下了,屋裡也熄了燈。
郭凌已經許久不曾見她,她並未料到他會突然過來。
丫鬟在寢屋裡點了長明燈,一室盡明。
那朝她走來的男人,穿著玄色衣袍,眉眼含著笑,一如從前,頂著一副謫仙般的好皮囊。
他帶了藥膏,坐在床頭,先是將她的長髮撩至耳後,然後用指腹沾了藥,塗抹在她面頰的傷口上。
郭凌的口吻漫不經心,卻顯得溫柔:「許氏已被我禁足,她今後不會再找你麻煩。」
秋玉低垂著眼睛,默不作聲。
郭凌又道:「先前的事我不再計較,你也莫放心上,秋玉,你既不願將孩子接來,那便作罷,今後我不會再提。」
秋玉抬起了眼睛,她一動不動地看著郭凌,開了口:「世子願意放過他?」
「當然,為了你,我誰都能放過。」
郭凌笑了一聲。
他的手指落在了她的下巴上,往上抬了抬。
指腹那抹藥膏的辛涼,含著夜息花似的靜默香,不甚濃烈,但沁人心脾,滲透進了皮膚,會使人止不住寒戰。
秋玉面無表情。
她的臉白凈,五官秀麗,雖不是美若天仙,卻極其耐看。
郭凌喜愛這張臉,也喜愛這張臉的主人,因為每每端詳著她,總覺周遭寂靜,內心平和,似乎身上某處不為人知的角落,會泛起名為柔軟的漣漪,使人舒服到了骨子裡。
他覺得秋玉好似那抹夜息香,不馥郁,但會沁人心脾。
正如此時,她臉上縱有那兩道紅腫的血痕,那抹不屈的神情,仍舊令他怦然心動。
他忍不住笑了,開口道:「我自知生性涼薄,並非善類,做事縱使不擇手段了些,對你卻是真心,難道我的真心和地位,在你眼中真就一文不值?跟了我,就這般讓你厭惡?」
秋玉並未回答,她的眼神平靜,就這麼看著他,又問:「世子當真願意放過他?」
「我說了願意,你為何不信我?」
「你也說過,會放過蕭哥。」
「呵,你果然知道了此事,秋玉,這怪不得我,我給過他機會,是他言而無信在先,收了錢卻不安分。」
「蕭哥的死,我不想再提,只問世子,你可願發誓,今後絕不會動我的孩子。」
「我發誓,今後絕不會動他,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郭攸看著她笑,神情認真地並起三根手指。
他鮮少有如此耐心,願意這樣去哄一個女人。
而秋玉知道,這份溫柔需要回報,她顫了顫眼睫,道了句:「謝世子垂憐。」
郭攸的手落在她的腰上,把人往懷裡攬了攬。
秋玉順從地抵上了他的額。
面前的男人很是滿意,他竟像是鬆了口氣般,嘴角噙著笑,溫聲道:「玉兒,我將真心給了你,且只會給你,從今往後,只盼你對我好些,我不會負你,你也莫要負我。」
4
古語有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人的命數,乃為天定。
這世間尊卑有道,所謂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總不過是天命如此。
試問世上又有多少這樣的天命?
禍事面前,大都難逃命運的束縛。
既反抗不得,唯有認了命,才是出路。
郭凌以為秋玉想得足夠清楚。
世間女子夙願,不過是覓得良人,榮華富貴。
這些他都給她,她沒有緣由不再低頭。
更何況後來,秋玉懷了他的孩子。
這消息使郭凌欣喜,他不敢置信,問郎中道:「她身子一向不好,你可診斷清楚了?」
得到肯定答覆後,他大笑出聲,坐在了秋玉的床頭,高興地將人摟在了懷裡——
「玉兒,你聽到了,我們有了孩子,太好了……」
郭凌並非第一次當父親,但愛屋及烏向來是人的本性。
更何況這孩子來得極是時候,恰逢郭攸婚期已定,京內局勢一片大好。
郭凌無比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甚至私下裡對秋玉道:「孩子出生後,我便帶你去京中赴任,若你想要許氏的身份,也未嘗不可……」
室內燈燭輕晃,映在他溫潤如玉的臉上。
被褥之下,秋玉的手止不住在抖。
他並不知,秋玉眼中的他是如何的面目可憎,語氣森然。
苟活在他身邊,本就使她痛不欲生,她又怎會願意生下他的孩子?
秋玉不想再演了,她演累了,快瘋了。
所以半個月後,她藉口要去郭攸的住處走走,半道支開身邊的丫鬟,從後院一處樓閣台階上,徑直栽了下來。
本就不太穩固的胎像,終於沒了。
郭凌也終於心死了。
他猜到了是她故意為之,沒有證據之前,尚可以選擇自欺欺人,哄騙自己。
可是當許氏過來,告訴他後院一名負責打掃的粗使僕役,親眼看到是秋玉自己往下栽的……郭凌以手撐額,忍不住笑了。
許氏站在一旁,畏懼地看著他。
她道:「此事若傳出去,夫君顏面何存?若不給她一點教訓,郡公府的規矩又何在?」
衣袖的遮掩下,郭凌的眼睛有些紅,他低低地笑,又長長地嘆息,最終下了決心,對許氏道:「你是我的正妻,此等犯了錯的妾室,自該交由你來處置。」
「你看著打發吧,莫要回我了。」
許氏先是不敢置信,見他面容冷淡,聲音又極其漠然,只覺胸口激動難平,心都要跳了出來。
她是如此地憎恨秋玉,生怕郭凌會反悔一般,忙不迭地應下。
許氏離開後,書房裡,只剩下了郭凌一人。
紫檀案桌上,香爐裊裊,鋪著一張畫。
畫上題了一首詞,其中有這麼一句——
紅粉佳人體態妍,相逢勿認是良緣。
試觀多少貪花輩,不削功名也削歲。
郭凌笑得身子顫抖,眼睛殷紅。
他落了淚。
隨後將門外的小廝喚了進來。
「你去盯著,若她肯求饒,朝你呼救……便留下她的性命。」
這是他給秋玉最後的機會。
也是他對她最後的執念和善念。
可惜秋玉終究是不肯要。
天黑之後,小廝來報,道夫人將人抓去了暗房,起了鍋,用了湯鑊之刑。
而秋玉直到被煮死,只說了一句話。
她看著郭凌身邊的小廝,眉眼平靜:「還請世子,遵守諾言。」
……
書房燈燭幽幽,落於郭凌的臉上,陰影重重。
小廝跪在地上,看不清他的神情。
直至最後,他聽到郭凌低笑一聲。
良久之後,那姿容俊美的郡公世子起了身。
他神情淡漠,看上去仍是玉樹臨風、處事不驚的一位郎君。
「讓夫人處理乾淨,勿將此事傳了出去。」
5
郭攸身染瘧疾,並不是什麼秘密。
但這瘧疾的真相,知道的人卻不多。
起因是她聽聞許氏抓了秋玉,於是立刻跑去尋人。
可惜她去晚了,只看到一具被煮死的屍體。
郭攸受到了驚嚇。
她哭著跑去找郭凌,聲嘶力竭道:「秋玉死了,她被煮死了!」
郭攸以為,嫂嫂處置秋玉的事,大哥並不知曉。
即便知曉,也定然沒料到她會用這樣的手段。
她知道大哥喜歡秋玉,才會不擇手段地將人留在身邊。
可她萬沒想到,面對她的哭訴,郭凌僅是笑了一聲,漫不在意道:「不過一奴婢爾,死便死了,慌什麼。」
不過一奴婢爾……
郭攸全身顫抖,驚懼地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
後來她便開始成宿地失眠,被噩夢纏身。
她總哭著說身上疼,肉被煮爛了,然後不停地用手去抓。
再後來皮膚開始潰爛,臉也毀了容。
京中請來的名醫,開的藥方仍是無用。
郭郡公便寫了封書信,託人帶給了南陽真人。
那位修真的避世高人,是有真本事的老道。
他帶了兩位徒兒下山。
其中一位名喚辛辰,排行第五,又稱五郎。
郭攸的怪病,乃陰邪纏身之症,亦是其驚懼過度的癔症所致。
尋常的藥,已經無法根治。
真人開的藥方,是以形補形。
需以十二個與郭攸同一時日出生的女子,以她們身上的皮入藥,日日塗抹郭攸身上,一年後便可痊癒。
最先被選中的人,是郭攸身邊的丫鬟慧兒與稚彤。
因她們倆本就與郭攸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宋操猜測得沒錯,死的並非只有河道那六具女屍,靈巧是他們抓的最後一個,另有五具被剝了皮的屍體,正浸泡在玉簪堂後院罩房的藥缸之中。
換而言之,只需再死一個靈巧,郭攸便能得救。
這些是宋操從郭攸口中聽來的。
她看到床上那具「女屍」時,起初並不確定,其便是郭攸。
直到「女屍」突然睜開了眼睛。
宋操心生警惕,立刻拿出了藏在袖子裡的短刀。
短刀抵上喉嚨時,女屍轉著死氣沉沉的眼珠子,先開了口:「你要殺了我嗎?」
她躺著一動不動,沙啞的聲音里沒有驚懼,平靜至極。
可她哭了,眼角有淚無聲滑落。
面前這具黏膩的血肉,流出的淚竟也是血紅的。
宋操與郭攸,原有過一面之緣。
縱是她的聲音沒了以往的嬌俏,她仍能確定,此人就是郭攸。
所以她眉頭緊皺,不由得遍體生寒:「三姑娘,你怎會變成這樣?」
郭攸聽到她喚「三姑娘」,先是一愣,繼而哭出了聲。
她聲音嘶啞得厲害,哭得很難聽,也很委屈,絕望至極。
森然的寢屋裡,燭火輕晃,床帳宛如白幡一般,郭攸便是那地獄裡泣血的鬼。
宋操生怕她的哭聲引來了人,立刻將手中的刀子往下壓:「別哭了!閉嘴!」
「哦。」
郭攸抽泣著,被她一凶,像個小孩子一般,委屈巴巴。
她轉著眼珠,哽咽道:「你,你認得我,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