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玉夢到了和蕭哥成親的時候。
1
那日很熱鬧,小院裡擺了幾桌席,坐的大都是渡口跟著蕭哥幹活的勞力。
她的蕭哥一臉喜氣,豪爽地喝了許多酒,整個人精神抖擻,意氣風發。
可是到了晚上,他突然就害羞了。
那晚蕭哥抱著她,緊張得手足無措,一遍遍地問:「小玉,這是真的嗎?咱倆成親了,我真的娶到你了。」
秋玉紅著臉捶他,說他傻。
他便真的如傻子一般,紅了臉:「我,我做過很多次這樣的夢。」
秋玉十五歲嫁了蕭哥,那時蕭哥亦年歲不大,卻早已用肩頭撐起了一個家。
蕭哥其實很愛笑,且笑的時候眼睛黑亮,一口白牙,極是燦爛。
他為人豁達,渡口無論是那幫兄弟,還是商戶老闆,都喜歡跟他打交道。
曾有商戶想招他入贅,把女兒嫁給他來著。
當時,他怎麼就沒同意呢?
秋玉在夢裡哭了,她看到自己衝著在渡口扛貨的蕭哥,追著喊:「蕭哥,蕭哥你娶別人吧,我不嫁你啦。」
渡口下雨了,蕭哥根本看不到她,他忙著搬貨,沖一幫夥計喊:「快點!別把貨淋壞了。」
「蕭哥,蕭哥我說真的,我不嫁你了,我們認命吧。」
「快點搬!別耽誤我去蜜餞鋪子買酸梅,等會兒人家趙掌柜關門了,我娘子身懷有孕,只喜歡吃他家的……」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尚不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
秋玉想不明白,她和蕭哥指腹為婚,明明是天定的良緣。
如今怎就落了個家破人亡,曲終人散?
她在夢裡的渡口嗚咽,跪在地上,被雨淋透。
而蕭哥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秋玉哽咽,淚如雨下。
而後寢屋帳內,她被人喚醒,擁入懷中。
那姿容俊美的男人,於晃動的燈燭之中看著她,笑得溫和:「做了什麼夢?怎哭成了淚人?」
看起來那般儒雅的人,在秋玉眼中如地獄的惡鬼一般。
她眼中含恨,卻又不敢含恨。
拳頭緊攥著被褥,指節泛白,又最終鬆開。
她咬碎了牙,身子顫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能發瘋,不要發瘋……
小寶還活著,娘還活著……
倏地,一口血卻噴了出來。
2
秋玉又病了。
這一次郎中道,為氣逆之證,虧了里子。
她病了許久,躺在床上面容枯槁,總不見好。
湯藥方子換了又換,一個月後,郭凌終於沉不住氣,伸手捏住了她的臉:「你在氣什麼?說出來聽聽?」
秋玉彎了彎嘴角,望著那張端正的臉,笑得比鬼還難看:「世子,我大概是要死了。」
若她死了,郭凌想來會放過小寶的吧,畢竟沒什麼殺他的必要了。
但,誰又說得准?
他心狠手辣,是個瘋子。
秋玉眼前一黑,又嘔出了一口血。
再次醒來的時候,坐在床邊的郭凌,已經換了一副神情。
惱怒消失不見,被笑容取而代之。
他的手落在她的鬢間,輕輕撫摸,聲音異常溫柔:「秋玉,你是不是想孩子了,我差人將小寶帶來好不好?」
「我見過那個孩子,虎頭虎腦,很是可愛,便讓他來府中陪你吧,我會將他視若己出,好好培養長大。」
秋玉不會想到,這大概是郭凌此生,為數不多的善。
看到她暈過去的剎那,將孩子接過來陪她,是他唯一想到的辦法。
他不想失去她,所以甚至有些高興,沒有將那孩子一道殺了。
還有些欣慰,印象中那孩子確實虎頭虎腦,比他那被慣壞了的逆子可愛。
他願意接納他,做他的父親,從小培養感情。
小寶年幼,只要他待他好,他必會將他視作生父。
郭凌笑了,他有些期待秋玉看到孩子的反應了。
病中的秋玉,嘴唇嚅動,朝他伸出了手。
他一把握住,俯身下去,問她想說什麼。
下一瞬,秋玉突然面色一變,眼中恨意迸發,一隻手從枕頭下摸出發簪,用盡全身的力氣,刺入他的胸口——
「放過我的孩子!你去死!你去死!」
聲嘶力竭的女人,披頭散髮,面目獰惡似鬼一般。
郭凌面上的笑怔住。
眸子一點一點地變冷。
低頭看著胸前那道被發簪刺破的傷口,衣衫正被血浸染,顏色鮮艷……他勾了勾嘴角,沒感覺到疼。
因為心口的窒息,似乎比疼痛更甚。
病弱的秋玉,縱是使了全身的力氣,又如何殺得了他?
郭凌想不明白,他不過是想要個喜歡的女人在身邊,怎就那麼難?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怎就得不到一個女人的心?
他甚至已經妥協,欲將她的孩子視若己出……
他低笑出聲,一隻手緩緩地攀上秋玉的脖頸,眼睛紅得厲害——
「這麼想我死?」
只需稍一用力,這膽敢將他刺傷的女人,便會被擰斷脖子。
從此之後,再沒女人能被他記在心頭。
這是好事。
人自生來,凡胎肉體,孤影寂寂,若以鎧甲護身,赤裸著的隱秘處,便不該扎進一根刺。
他早該知曉,拔去這根刺,方得此後無憂。
郭凌的手不斷收緊,面容冷淡。
秋玉睜著眼睛,臉色開始發青。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眼睛裡除了憎惡,還有對小寶的心疼,以及一絲悔恨。
是的,她後悔了。
因為一時之快,很有可能葬送的是小寶的性命。
郭凌心狠手辣,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一定不會!
秋玉閉上眼睛,緩緩落下了兩行淚。
也正是這兩行淚,滴落在了郭凌手上,使他神情有所鬆懈。
他鬆開了手。
3
此後許久,郭凌再未見她。
秋玉雖逃過一死,但因身子總不見好,終有病入膏肓的跡象。
直到郭攸來見了她,趴在她床頭哭。
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幼時是她看著長大的,終究情分不同。
秋玉睜開眼睛時,伸出去的手,落在了她的腦袋上。
郭攸像一隻惶恐而無助的小貓,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秋,秋玉,我想你了,你別死好不好,旁人梳的頭髮我總是不滿意,你再給我梳一次頭。」
「三姑娘……」
「你,你還不知道吧,我快要嫁人了,大哥為我挑的夫家,雖是個京中權貴,卻不怎麼好,那人一把年紀,比我父親還要老呢。」
郭攸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連連搖頭,「你知道我的,我肯定不願意嫁,所以我以絕食相逼,結果你猜怎麼著,母親命人撬開我的嘴,她嚴詞厲色地告訴我,我沒資格任性,郭家如寶如珠地養了我這麼些年,身為郭家的女兒,該為家族效力時,怎可退縮?」
「他們分明最疼我的,還有我大哥,他從前最疼我了,怎的突然就變了?」
「三姑娘,莫哭了……」
「秋玉,並非是他們變了,其實一直如此,是我被假象蒙蔽,沒有看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對嗎?」
不,不對。
三姑娘你的身份已經足夠高了,位置也在其他女孩之上。
只是這世間對於女子的枷鎖和壓迫,一視同仁,從未停息罷了。
從你被郡公夫人哄著騙著,怒著惱著纏上那雙小腳開始,就註定了反抗不得。
秋玉的眼淚滑落,她握著郭攸的手,說不出話來。
郭攸悲從中來,不禁趴在她身上,號啕大哭:「對不起,秋玉,我大哥很壞,他對你做了很多錯事,可我保護不了你,我什麼都做不了,所以只能故作生氣,自欺欺人的選擇不見你,我不願承認他們都變了,也不願承認自己的無能……」
「三姑娘,不必道歉,你是個好孩子。」
「秋,秋玉,這世上可還有你放心不下的人?你別死,我還盼著你能給我梳頭,像小時候那樣,晚上守在床邊,陪我入睡。」
「秋玉,你答應我,快點好起來,好不好?我很害怕。」
「……好。」
天漸暖時,虛弱的秋玉,身子總算有了起色。
她能下床了。
這得益於郭攸時常跑來找她。
郭攸絕口不提那些傷心事了,仿佛那日的脆弱只是錯覺。
她如從前那般說笑,回憶起從前的趣事,抱著秋玉撒嬌,嚷嚷著要她陪著去院子裡抓蝴蝶。
秋玉拗不過她,身體漸好時,倒是去過一次她的院子。
那日風和日暖,簪花堂花團錦簇,郭攸身邊珠圍翠繞,一如從前,好不熱鬧。
慧兒和春雪做了好吃的點心,稚彤和燕兒陪著郭攸捕蝶,還有丫鬟在修剪花枝,挑了開得最好的,插在了花瓶里。
她們後來還玩起了葉子牌。
起初郭攸手裡總余了一張文錢,噘著嘴,一臉的不高興。
秋玉幫她看牌,贏了幾局後,又開始得意揚揚。
花香滿院,春水煎茶,歡聲笑語之中,檐下有一隻燕子飛上了天。
秋玉抬頭望去,湛藍的天那麼寬,一望無邊,好似永遠沒有盡頭。
可她心裡突然恐慌得厲害,胸口驟然一痛,有些喘不過氣。
後來她便待不下去了,藉口有些累,回了前院。
不料卻在返迴路上,遇到了世子夫人。
那在世子和郡公夫人面前一向賢良淑德的女人,也不知忍了多少的怨恨,開口便指責她不敬,見到正妻走來不知避讓。
橫豎就那一條道,秋玉其實早早地便行了禮,站在了一邊。
然而明眼人皆知,世子夫人就是刻意為之。
她冷笑道:「你一小小奴婢,以卑賤之軀侍奉世子,緣何不將我這正室放在眼裡?」
「既為世子的妾,從未見你前來給我磕頭敬茶,縱是世子寵你,你也未免太狂妄了些,為奴為婢,眼裡竟沒有半點規矩?」
秋玉跪在了地上。
她知道,世子夫人對她的忍耐早就到了盡頭。
此番不過是知道了世子近來對她冷淡,刻意在找機會出氣。
她甚至沒讓下人動手,親自上前賞了她兩個耳光。
長長的指甲划過她的臉,因刻意使了很大的力,刮出兩道火辣辣的痕跡。
秋玉感覺到了疼,也感覺到了面頰上的溫熱。
有血在流。
她身邊跟著的兩名丫鬟,同跪在地,不敢說話。
想來郭凌近日的態度,像是厭極了她,連丫鬟心裡都沒了底,生怕阻攔之後會得罪世子夫人。
秋玉挨了耳光,又罰跪了半個時辰。
按照世子夫人的怨氣,其實並不願這麼痛快地放過她。
她只是藉此機會,略施小懲,試探一下郭凌罷了。
畢竟他之前將人看護得那麼緊,寶貝珠子似的,生怕被欺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