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嫵是個妓女,對貞操看得很淡,自然不認為睡了一覺就已經木已成舟,回不了頭了。
1
然而李純君苦笑了一聲,問道:「你信命嗎?」
「不信!」
「我原本也不信,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接受過新思想,我的身體和靈魂都應該是自由的,我相信江煦對我的感情,他很愛我,絕不會因此便放棄了我。」
「我不能做程家的太太,更不願意做程家的太太,所以第二天醒來,我什麼都沒帶,直接便跑了出去。」
「可是你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嗎?上海發生了政變,新右派在街頭大肆屠殺革命群眾,他們槍殺了工人,槍殺了示威者,我的很多同學就在街上遊行抗議,被打死了。」
「那天我站在街上,槍林彈雨之中,聽到江煦叫了我一聲,他等了我一整晚,可當我回頭的時候,他衝上來抱住我,為我擋了槍,死在了我面前。」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我的同學死了,江煦也死了,可我甚至沒來得及看他一眼,便被程鶴安拖拽著,帶回了家。」
「我曾經參加過很多場社團演講,與同學們滿腔熱血地講『雖千萬人吾往矣』,義憤填膺地喊『頭可斷,肢可折,新時代青年誓要為信仰而戰,不怕犧牲』……可是生死關頭,我的老師被逮捕殺害,同學被屠殺,江煦為救我而死,我卻落荒而逃,被程鶴安帶回了家。」
這猝不及防的結局,屬實令阿嫵錯愕。
她腦子頓了下,一時竟不知該跟李純君說些什麼。
好一會兒,才義正詞嚴道:「這怎麼能叫落荒而逃!那種時候不跑,便也是白白送死,就算是要拋頭顱灑熱血,也該灑在合適的時候,你不會想不明白這一點吧?」
李純君笑了笑,苦澀地搖頭:「不是,我只是覺得自己很可悲,因為在那一刻,我直面了死亡的恐懼,和人性的弱小。」
「我當時整個人都傻掉了,被程鶴安帶回去後,好久都沒回過神來,總覺那是一場夢,而我深陷在夢裡,活得渾渾噩噩,始終無法清醒。」
「直到後來,我發現自己懷了程鶴安的孩子。」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時候,我越來越無法接受自己的現狀,也越來越恨程鶴安,若非他的緣故,我想我和江煦可能已經到了北平,在追求自由和平等的路上。」
「人在直面了死亡之後,會從恐懼中逐漸清醒,一旦清醒,便會變得無所畏懼,什麼都不怕了。所以我更恨程鶴安,那天在街上救了我,我想我寧願和江煦一起死在街頭,和同學們一起頭斷血流,也絕不要給他生孩子,做他程家養尊處優的太太。」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幾乎快要逼瘋了我,我做了很多傷害自己的事,直到程鶴安跪下求我,他一聲聲地喚我姐姐,說他知道錯了,說孩子是無辜的,求我把孩子生下來。」
「他還答應了,待我生下孩子,想去哪兒便去哪兒,他不會再干涉我的任何事情。」
「後來孩子出生了,他又滿心歡喜地抱給我看,紅著眼睛說是個男孩,取了名字叫程硯。」
「他說那是我們倆的孩子,求我看在孩子的分上,別走。」
「程硯很可愛,但從未動搖過我要離開的念頭,可是秀秀你知道嗎,我很茫然,因為在要走的時候,我不知道天大地大,自己應該去哪兒。」
「我爹因為我的這些行徑,氣得大病一場,聲稱要和我斷絕父女關係。我娘哭著求我,說外面兵荒馬亂的,三天兩頭軍閥混戰,處處都打仗,你不能走。」
「人總是有很多割捨不下的東西,他們似乎料定了這些,到了最後連我的公公和婆婆也來求我,讓我不要那麼狠心,讓程硯打小沒了娘。」
「所以後來,我搬到了程家在江北的老宅,為了孩子依舊做著程家名義上的少奶奶,只是落了個清靜,不用再被打擾。」
李純君低笑一聲,「你瞧,這怎麼能叫不被打擾,我搬過來的第一年,程鶴安便來過一次,他求我回去,說他在外面跑航運,便是回了上海,我也不會經常見到他。」
「我真的很恨他,厭惡他,說了很多絕情的話,他看著也確實死了心,說自己以後不會再來了,可是昨天,時隔三年,他不守信用,又一次登了門。」
「秀秀,我好累啊,不知道自己怎麼做,才能徹底解脫,也不知道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在厭惡程鶴安的時候,其實更憎恨自己。」
「我憎恨自己的虛偽和懦弱,憎恨自己像苟且偷生的小丑,既無法痛快地選擇去死,又始終活不明白。我是個品性卑劣的人,我的人生毫無意義。」
2
李純君倚著椅子,愣怔地望著天上,面上的疲憊和痛苦清晰可見。
阿嫵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想了又想,開口道:「我被賣進妓院的那年,跟我同時賣進來的還有一個小姑娘,她跟我不一樣,很倔,挨了很多頓打,總是學不乖。」
「到了接客的年齡,我認了栽,她反倒好,被逼迫的時候,直接跳了後院的井。」
「如此一來,妓院裡有客人稱讚她小小年紀,忠貞烈性,反倒襯托得我,喜笑顏開,像個天生的婊子。」
「可是姐姐,你知道的,人的性命多寶貴,死是很容易的事,活下來卻並不容易。所以我不認為她死得很值,因為瞧著她死得乾乾淨淨,倒是利索,到了今天,誰還會記得她來過?」
「那個稱讚她好烈性的常客,自己都不是什麼東西,如果她的死就只換來這種稱讚,我要是她,得噁心得從井裡爬出來,吐上三天。」
「別說自己的人生沒有意義,『活著』這兩個字,本身就是意義,你瞧我咬著牙撐到了今兒,方才遇到了姐姐,可以痛痛快快地呼吸,吃獅子頭,穿好看的衣裳,學畫畫……這些對我而言,都是意義。」
「人嘛,橫豎就這一條命,如果不能死得其所,那就要咬著牙活!這世道,比你不幸的人多了,唯有活著才有希望不是?再不濟,你自己活不明白,但是有本事讓別人活得有意義,也算是你人生的意義,對吧?」
阿嫵面上笑嘻嘻的,湊上前去,抱住她的胳膊。
「人活一世,本就有受不完的苦,所以對自己寬容一點,爭口氣,別說什麼品性卑劣的話,姐姐你是世上最好的人,誰敢說你品性卑劣,我第一個不答應!」
李純君側目看著她,眸中含著淡淡水霧和柔光。
她的手落在了她的腦袋上,依偎著她,聲音很輕:「秀秀,我知道你受過很多苦,能走到今天,很不容易。」
「也許你說得對,我自己活不明白,但是能讓別人活得有意義,也算是一種本事,從今往後,你不會再受苦了,我會一直一直地保護你。」
阿嫵在李純君眼中,無疑是個讓人心疼的好姑娘。
她同情她的遭遇,也喜歡她的真性情。
她的身上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在院子裡踢毽子,學畫畫,吃上了喜歡的獅子頭,與小芸吵鬧鬥嘴……她永遠精神抖擻,笑嘻嘻。
阿嫵自認為是李純君的出現,拯救了她。
殊不知在李純君心裡,亦是阿嫵的出現,使她的生活不再枯燥,如一潭死水。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總有被打破的時候。
世道不太平。
程鶴安再次出現的時候,僅過了半年。
那半年裡,發生了很多事,日本關東軍襲擊了瀋陽,侵占東三省,建立偽滿洲國。
三千多萬中國人淪為日軍奴隸,所到之處屍橫遍野。
程鶴安要求李純君立刻跟他走,回上海。
李純君不肯。
程鶴安直言道:「日本人說不定哪天就打來了,外面的航運線路如今多數被毀,我們家的產業遭到了重創,我爹本就身體不好,受到了打擊一病不起,姐姐若不回去,孩子根本無人照看。」
李純君知道,這是個藉口。
三年前她的婆婆去世了,孩子確實一直由公公照看。
程家的生意即便一落千丈,遭受重擊,家裡總不至於連個用人老媽子都沒有。
李純君並非心狠,她雖厭惡著程鶴安,但這些年對自己的孩子,心裡是牽掛著的。
只是上海對她而言,始終是個傷痛之地。
若非萬不得已,她此生不願再踏足一步。
可是程鶴安抓住她的胳膊,執意道:「跟我回去!你若不想見我,我可以搬出去住,姐姐你知道日本人的三光政策,老弱婦孺他們皆不放過,你留在這裡,我不放心。」
程鶴安勸說了很久,久到他來了脾氣,打算住在老宅,跟李純君耗下去。
當然,他也最終見到了阿嫵的面。
看到阿嫵的第一眼,程鶴安眼中寫滿了震驚。
但礙於阿嫵表現得太過平靜,李純君面上亦沒有什麼異常,他沉住了氣,什麼都沒說。
阿嫵壓根避不過,只能在小芸的引見下,鎮定地喚了程鶴安一聲「少爺」。
程鶴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是陰鷙。
阿嫵心裡有些害怕,生出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私下裡程鶴安二話不說,捂著嘴便將她擄到了後院,按著腦袋往水缸里淹。
程鶴安兇狠道:「你來這裡做什麼?賤人!你想幹什麼!」
阿嫵被嗆得半死,拚命掙扎。
好在程鶴安並不是真的要殺她。
他將人從水缸里拽出來,又一把推搡在地,神情陰狠地站在她面前,冷笑著卷了卷襯衫袖口——
「想報復是吧?你最好說清楚都對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否則我讓你死無全屍。」
阿嫵喘著粗氣,渾身濕透,瑟瑟發抖。
她哭道:「你別亂來!我什麼都沒說!你也看到了,姐姐很看重我,你要是把我害了,她不會放過你的!」
程鶴安繼續冷笑。
阿嫵道:「我真的什麼都沒說!程鶴安你不是個東西,但我知道姐姐是好人,就算報復,我也只會報復在你身上!讓你不得好死!」
程鶴安是個人精,他很聰明,在阿嫵憎恨的目光下,很快想明白了什麼,嗤笑道:「你想報復我,所以來了江北找李純君,結果李純君心善,不僅給你治好了病,還留你在身邊養著,她對你好,你反倒不敢說出我們倆的關係,怕她起了厭惡之心,把你趕出去,抑或把你給賣了。」
「你放屁!姐姐不會這樣對我!」
「哈哈,蠢貨,我騙你的時候,你不也對我死心塌地?人心長在肚子裡,你能看到?」
「程鶴安!你個王八蛋!我跟你拼了!你這個不得好死的東西!」
阿嫵憤怒地從地上爬起來,沖向了他。
程鶴安一腳將她踹倒在地。
「滾!臭婊子,離我遠點!」
他面上含著厭惡,聲音殘忍,「想活命就老實一點,從今往後,但凡你敢在李純君面前胡言亂語,多說一個字,我活剮了你!」
阿嫵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
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除了在李純君面前,勉強可以算個人,實則絕情陰狠,心思毒辣。
阿嫵又想起了那段噩夢般的日子。
她恨程鶴安,恨不能生吞活剝了他。
但她也得承認,她確實怕他。
這個男人的狠,令她害怕和膽寒。
她想活命,所以選擇了忍氣吞聲。
識時務者,會將局勢看得門兒清,程鶴安縱然在李純君面前像條搖尾乞憐的狗,實際上狂妄自大,李純君始終受他掣肘,並不曾真的擺脫過。
即便她選擇魚死網破,在李純君面前告發了程鶴安的惡行,即便李純君沒有厭惡她,相信了她……私下裡也壓根保護不了她免遭程鶴安的毒手。
人一旦瘋起來,成了禽獸,便像是無孔不入的毒蛇,實在是很難對付。
阿嫵狠不過他,想活,所以再一次咬牙認了栽。
李純君也認了栽。
她最終還是擺脫不了程鶴安的糾纏,同意跟他回了上海。
其中緣由頗是無可奈何。
程鶴安住在老宅的第十天,上海那邊來了人,跪下便哭,道是老爺的情況大不好了,請少爺和少奶奶趕快回去。
李純君沒有說話,她垂下的眼睫,遮掩住了眸中的痛楚。
她沒辦法否認,程鶴安雖然對她做下過很多錯事,但她的公公是一個好人。
那個在她幼年時,便總是樂善好施的程伯伯,會笑眯眯地喚她小名,慈眉善目。
即便她執意搬到江北,不肯和程鶴安在一起,程伯伯當年也僅是唉聲嘆氣,勸阻不成,便老淚縱橫道:「是我和你爹糊塗,誤了你的一生,孩子,你要走便走吧,程硯交給我來帶,我會好好教導他,將來把咱們程家的產業全都交到他手上。」
前些年一向病弱的程母去世,喚不回她,已經是遺憾一樁了。
正如李純君所言,她有割捨不下的世俗,註定無法做到與世俗徹底割捨。
3
李純君已經快要五年沒有踏足上海了。
現如今東三省淪陷,上海看上去卻還算安定,有軌電車來來去去,黃包車夫吆喝著攬客,不時有汽車在街上穿梭。
程家的住宅在法租界的華人區,是座西式建築的別墅洋樓。
她的公公確實病得很重。
李純君回去之後,便接手了照顧老人,端湯喂藥,盡了幾日兒媳的孝心。
但也僅是幾日。
程父病逝時,還在顫巍巍地握著她的手,潸然淚下:「好孩子,你原諒鶴安吧,他這些年不容易,如今程家的產業毀於一旦,世道亂了,你和鶴安要相互扶持,把硯兒撫養長大,九泉之下我也就安息了。」
李純君沉默著,沒有說話。
為了安撫即將死去的老人,又最終點了點頭。
那晚,她照看著年幼的程硯入睡,剛一回房,便一把被程鶴安拉入了懷中。
程鶴安那日喝了些酒,他將頭埋在她的肩上,身軀微微顫抖,似是在哭。
「姐姐,我如今什麼都沒了,只有你和硯兒,我們一家三口好好在一起,你不要再離開了,好不好?」
「姐姐,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恨我到現在,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我很愛你,你知不知道……」
李純君任由他抱著,一動不動。
她想起了幼年時跟著父母去揚州,第一次見到程鶴安的場景。
那時她穿著一雙漂亮的小皮鞋,一身洋裝,梳著兩根麻花辮,遞了一盒糖果給程鶴安。
個頭還沒她高的小孩,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有些害羞,躲在了程伯伯的身後。
程伯伯頓時笑了,將他拉出來:「這是你君君姐姐,上海來的,瞧,姐姐還給你帶了禮物。」
落落大方的小女孩,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
程鶴安沒有去過上海,程家亦是有名的富商大戶,但他在本地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小女孩。
尤其是這小女孩活潑大方,會主動握住他的手,開心道:「走!鶴安弟弟,我們倆一起玩!」
李純君不會知道,幼年時的程鶴安,在被她拉住手的那一刻,心裡是如何的緊張和雀躍。
就像他十七歲時,外出歷練,收到父親寄來的那封信。
信上說,家裡錢店生意尚可,他和上海的李叔叔合計,打算在外地多開幾家,把銀號做大。
順便說了句,李叔叔聽說他如今在外走商船,十分欣慰,誇他年少有為。
還說等他回來,便做主將他和君君的婚事定下。
在過去的很多年裡,程鶴安常聽父親提起,說李叔叔總開玩笑將來要和他們家結親。
這一刻,水到渠成,一切都成了真。
程鶴安沒有任何意外,只有心跳如雷的喜悅。
他將那封信折好,小心翼翼地收藏,勾起的嘴角始終不曾放下。
夜間的海面起起伏伏,一望無際。
少年站在甲板,在搖晃的商船上興奮地吶喊,他望著漆黑夜幕中的浩瀚星辰,想起那個總是笑臉盈盈,喚他弟弟的女孩,心裡泛起一陣又一陣的甜蜜。
行程孤獨,海風凜冽,蒼穹寂寥無處,一切看起來都那麼荒蕪和空虛……但不要緊,他想,自己終將靠岸,有所歸途。
可惜,李純君永遠不會明了他在那一刻的心有所屬。
她的眼裡沒有那個站在甲板上的孤獨少年,只有上海裁縫店,那個蹬著破舊自行車,載著她一路語笑喧闐,奔赴自由的阿煦。
那是她志同道合的戀人,他們有共同的理想,渴望成為新中國的進步青年。
他們追求仁愛,自由,與平等。
嘴裡喊的是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李純君還記得江煦唇紅齒白的挺秀模樣,記得他堅毅的肩膀,以及溫暖的胸膛。
記得他在槍林彈雨的街頭,心急如焚地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