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小心!」
因這一聲呼喊,她這一生,註定了心裡永遠不會有那個甲板上的孤獨少年。
可是,那又如何呢?
在這世上,死人總歸是要給活人讓道的。
就像阿嫵所說,活著本身就是意義,人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所以屋內才會燈光暈黃,身材高挺的男人緊抱著懷裡的女人,因為心存希望,而喜極而泣——
李純君沒有推開他。
她的眼睛透過窗台,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漆黑窗外。
她任由他抱著,心裡蔓延起了心如死灰的孤寂。
因為她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絕望,面對著程鶴安,苦苦哀求,流盡了淚——
「鶴安,不要!求你了,不要這樣對我,你放我走,我是姐姐啊……」
她因被下了藥,全身癱軟,顫抖著縮在床邊,拚命搖頭。
那面容冷淡的男人,卻仍是步步緊逼,未曾放過她。
他跪在她面前,捧著她的臉,為她擦去眼淚的同時,自己也眼圈泛紅,低聲失笑:「可是,我從來沒把你當姐姐啊……」
後來,那屬於他們的新婚之夜,羅帳眠遲。
再後來時過境遷,一切物是人非。
人生的路無論對錯,只要走了,便再也無法回頭。
程硯五歲了,印象之中,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娘。
程父將他教養得很好,除卻性格有些驕縱,基本的禮儀和禮貌,一應俱全。
他開口喚李純君「姨」。
即便是程鶴安皺著眉頭,告訴他這是他的母親,小小的程硯仍是把頭一扭,握著拳頭,倔強著不改稱呼。
他道:「我沒有娘。」
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間的是是非非,也不懂人心的彎彎繞繞。
一個從未見過面、五年來對他們父子不管不問的女人,憑什麼能做他的娘?
李純君心如刀絞,她知道,她同程硯一樣,是需要作出抉擇的。
所以面對程硯時的淚眼矇矓,最終變化成了在程鶴安面前的妥協和清醒。
也許程父說得對,世道亂了,不管她願不願意,最終還是要試著接受程鶴安,做回程太太的。
女人這一生,桎梏於各種身份,心又不夠狠,所以才會身不由己,步步艱難。
這仿佛是無解的死局。
4
幾個月後,上海也開始變得不太平了。
日軍首次來犯,致使中國軍民死傷無數。
五月,停戰協定簽署,街上仍滿是巡捕的日本警察。
虹口碼頭,滬西越界築路,皆是日本駐軍。
同時越來越多的日本人,移居到了上海。
外國僑民的洋行、鐘錶店、服裝店,開到了各處,虹口一派東洋風貌。
泱泱大國,在自家的領土上,乞丐越來越多,百姓個個活得小心翼翼,窮苦得已無溫飽。
上海租界,十里洋場,仍舊夜夜笙歌。
程家的航運不做了,產業卻並非像程鶴安所說,毀於一旦。
早些年,他在外跑商船時,認識了一日本商人。
此人名為東門雄太,如今正住在租界,早前已在上海大規模投資了紗廠和紡織廠。
隨著日軍防區和領事館的不斷擴張,東門雄太找到了程鶴安,想要他幫忙,在這片土地開設私營銀行。
程鶴安於是提出,想要入股他名下最大的那家紗廠。
東門雄太稍一考慮,爽快地答應了,他用不太標準的中國話對程鶴安表示:「程桑,好朋友,一起發財。」
東門雄太約莫四十歲左右,留著板刷胡,看上去是個儒雅且精明的日本人。
他有個妹妹,名叫良子,年齡三十出頭,但看上去格外年輕漂亮。
良子愛穿振袖的華麗和服,發上簪花,皎月般的臉龐總含著微微的笑,美麗得令人過目不忘。
她不會說中國話,總是溫溫柔柔地站在東門雄太身邊。
阿嫵第一次見到良子,便感覺很不舒服。
那日是個晴天,李純君帶著小芸去了娘家,說要同父親商議一些要事。
阿嫵陪著小程硯,在房間裡玩。
臨近中午的時候,程硯吵著要下樓。
阿嫵拉著他的手,剛到樓下,便看到院子裡擺了茶水,程鶴安正招待著帶妹妹上門的東門雄太。
他們坐在院子裡談笑,身穿和服的良子耳朵很靈敏,率先聽到動靜,回了頭。
她與阿嫵四目相對。
阿嫵很難形容那種令人發毛的眼神。
長相溫柔的日本女人,在看到她的那刻,勾唇點了點頭,眼中泛著幽幽的精光。
那抹精光極具侵略性,且顯得有些詭異。
阿嫵渾身不自在。
她帶著程硯,轉身便上了樓。
李純君回來的當晚,她憤憤不平地跑去找她,控訴程鶴安:「日本人殺害了我們那麼多同胞,慘無人性,他怎麼還能跟他們合夥做生意呢!還把人往家裡帶!我呸!這是漢奸所為!」
李純君輕嘆:「沒有程鶴安,東門雄太也會找別人,他們總能在中國人里找到滿意的合作夥伴。」
事實便是如此,痛恨日本人,本該是當下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刻在骨子裡的感情。
可程鶴安不僅是中國人,還是個商人,他只是在權衡利弊之下,選擇了對程家,以及身邊人最好的生存方式。
李純君顯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對阿嫵道:「上海的難民越來越多了,租界之外,到處是乞丐,我今日回去同我爹商議了下,租界當局擬設了個救濟會,我想讓他入股共事,程鶴安如今和日本人做生意,這對我們籌募經費是有利的,中國有句話,凡事論跡不論心,他不曾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你便不可說他的舉止是漢奸所為。」
李純君是個講道理的人,即便面對並不喜歡的人,也能保持理性和中肯。
阿嫵知道,她確實不能用和日本人做生意這件事,抨擊程鶴安是個漢奸。
可她心裡就是不痛快,咬牙道:「你怎麼知道他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興許他做過呢。」
李純君聞言笑了,將她的頭髮撩到耳後:「你對他這麼大意見,可是知道些什麼?那便說給我聽聽?他做過哪些傷天害理的事?」
阿嫵提起程鶴安時,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李純君不可能忽視。
她確實疑心過什麼,但可惜阿嫵不肯說,總會三言兩語地糊弄過去。
「他對姐姐做過的事,還不算傷天害理嗎?反正我就認定了他不是好人,心術不正。」
憤憤不平的阿嫵,在李純君面前抱怨。
李純君又是一聲嘆息:「算了秀秀,程硯長大了,為了他,今後我和程鶴安之間的事,別再提了。」
阿嫵心裡有些憋屈,但很快又想起了旁的事,提醒李純君道:「東門雄太的妹妹,那個叫良子的日本女人,我覺得她怪怪的,姐姐你要小心,今天我牽著小程硯下樓,她可能誤把我當成了是你,眼神盯得我心裡發毛,我懷疑她是不是和程鶴安勾搭上了……」
阿嫵自認為感知敏銳,因為程鶴安看上去年輕英俊,確實人模狗樣的。
她想不出良子會用那種眼神看她的原因。
思來想去,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良子看上了人模狗樣的程鶴安,所以才會對帶著程硯出現的「程太太」笑得詭異。
她特意添油加醋地提醒了李純君,讓她提防不懷好意的良子,卻從未想過,良子一開始的目標,可能就是她。
就像那日,李純君問了程鶴安有關東門雄太兄妹倆的狀況。
她不願入股救濟會的事出現任何差錯,所以打聽良子的時候,想起阿嫵的話,特意多問了幾句。
程鶴安道:「東門雄太出生在日本福井,家族很大,而且財力雄厚,良子是他的親妹妹,他們兄妹二人感情很好,不過良子身體不太好,患有隱疾,東門雄太稱早前移居中國,就是為了方便給妹妹看病。」
「她得了什麼病?」
「這個我不知道,也不好去問,姐姐,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沒事,我只是聽秀秀說,良子長得很好看,有些好奇。」
李純君聲音隨意,程鶴安卻像是從這句話里察覺出了什麼,顯得有些開心,他半蹲在李純君身前,握住了她的手:「良子算什麼好看,在我眼裡,沒人比姐姐更好看,我也只喜歡姐姐一人。」
急於表示忠心的程鶴安,彎起眼睛,笑得有些率真。
他一向很會在李純君面前扮演乖巧。
演得李純君自己也不知,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前腳在她面前笑得良善,後腳便可以趁她不在,指使阿嫵去東門雄太的住處,給良子送梨湯。
那梨湯是張媽熬的,上次良子兄妹登門時,讚不絕口。
程鶴安因此便叮囑了張媽,再熬一份,送到東門雄太的住處。
他指名要阿嫵去送。
那日李純君又不在家,她為了救濟會的事,近來經常出門。
小程硯因為很喜歡阿嫵,總要她留下陪著玩。
阿嫵一聽聞要她去給良子送梨湯,當下冷笑一聲,對程鶴安道:「呦,您這是王八看綠豆,和那日本女人互相看對眼了?」
程鶴安正要上樓,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再說一遍?」
阿嫵神情憤憤,但沒再說話。
程鶴安不耐道:「東門雄太那裡有份文件,你順便帶來給我,快去快回!」
5
阿嫵當真是不想出門的。
可她怕程鶴安找她麻煩。
她在很早之前便有個想法,乾脆整包毒藥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程鶴安。
但凡她狠一狠心,早點付出了行動,興許便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她輸在了安於現狀和欺軟怕硬的心性。
出門的時候,背對著程鶴安往梨湯里吐口水,罵罵咧咧,便算了報復。
然後她去了東門雄太的住處,再也沒有回來。
天黑後,李純君和小芸都很著急,程鶴安給東門雄太打了電話,對方卻道,梨湯放下,阿嫵便拿著文件離開了。
自此之後,人徹底失蹤。
沒人知道阿嫵去了哪裡,只有水月鏡中,一名叫宋操的無常,追蹤著一個凡人的生平,親眼看到她進了東門雄太的住宅。
這是一個圈套。
良子看上了阿嫵。
因為阿嫵有一張漂亮的臉蛋,是個十足的美人。
還因為良子根本不是人。
阿嫵將梨湯送去的時候,東門雄太一臉東洋人偽善的禮貌。
他用生疏的中國話,對阿嫵道:「良子身體不適,煩請將梨湯送到她的房間。」
他給阿嫵鞠了個躬。
阿嫵心生疑竇,感覺到了怪異。
但大白天的,她未曾多想,帶著梨湯上了樓。
良子的房間很大很豪華,窗簾全都拉著,遮得密不透風。
阿嫵站在門口喚了一聲「良子小姐」。
沒人應答。
她以為良子在床上睡著了,於是謹慎地走了進去,想要將梨湯放在桌上,然後便離開。
昏暗的房間,床頭柜上,放著一面復古的八瓣花狀銅鏡。
阿嫵還未看清良子到底在不在床上睡著,目光便從鏡子之中,不經意地看到了良子的臉。
那張臉在陰暗之中,嘴唇烏黑,面色慘白,眼神陰森詭異,正直勾勾地盯著她笑。
阿嫵嚇得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鏡子裡的良子卻已經鑽出了一顆獰笑著的可怖腦袋。
她的頭髮很長,源源不斷,像成了精的樹枝,鋪天蓋地地朝著阿嫵席捲。
然後將她一點點拽了回來,拖入鏡中……
水月鏡是一個承載了諸多魔障的邪物。
發鬼便是其中之一。
而良子只是發鬼千百張面孔里的其中一張。
發鬼又稱千鬼姬,傳聞其為日本天皇之妹,原是位美艷的公主,因畏懼年老色衰,活著的時候奪取了無數少女的性命,以血沐浴。
被殺死後又化為只有一個頭的發鬼,喜歡褫奪漂亮女子的臉,藏在自己的頭髮里。
正如一目五先生所說,阿嫵是被人喂了發鬼的。
所謂的良子患有隱疾,需要來中國醫治,本就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
東門雄太帶著水月鏡來中國,目的是尋找一古董。
宋操清楚地看到,他拿給程鶴安的那張圖上,赫然清晰地畫著她的引魂鈴。
為了尋找引魂鈴的下落,東門雄太負責在民間打聽,水月鏡則會在夜半時分,吸入一些遊蕩在外的精怪小鬼,探聽線索。
一目五先生便是這一時期,不慎被水月鏡吸了的妖怪。
發鬼看上了阿嫵的臉,心生貪婪。
程鶴安並不知道東門雄太兄妹倆的底細,他只知道,良子的隱疾並不簡單。
因為東門雄太曾親口告訴他,良子的病,需要女人的血做藥引。
他開口討要阿嫵的時候,程鶴安便已經猜到,阿嫵會因此丟了性命。
但他不在乎。
因為在他心裡,阿嫵是個婊子,不值一提。
更何況,他總疑心阿嫵有朝一日會在李純君面前抖摟他的底細,早就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了她。
可他不會想到,阿嫵的死,亦是他生命終結的開始。
李純君找不到阿嫵。
她和小芸一起,去街上發尋人啟事,到處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