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放棄。
終於在許久之後,她偶然得知,那日有一住在租界的婦人,親眼看到阿嫵進了東門雄太家的住宅,天黑了也不曾出來。
東門雄太在撒謊。
而梨湯,私底下張媽坦言,是程鶴安點名要阿嫵去送的。
李純君覺得心灰意冷,她對程鶴安道:「你去找東門雄太,讓他把我的秀秀還回來。」
程鶴安道:「姐姐,雄太先生不是說了,人不在他家中?你別急,興許她就是心情不好,想出去走走,指不定哪天自己便回來了。」
說話的時候,他面上含笑,不以為意。
李純君抬頭,眸光幽深地盯著他的每一個神情:「程鶴安,別演了,你實話告訴我,秀秀還活著嗎?你們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她人在哪兒?我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她?」
這突如其來的一連串發問,使得程鶴安愣了下。
可是對上李純君的眼睛,他面上依舊顯得鎮定:「姐姐,你又胡思亂想,我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知道你心急,但秀秀的失蹤真的與我無關。」
「你最近精神不太好,總疑神疑鬼的,人都瘦了一圈兒,好好在家休息,我給你找個大夫瞧瞧。」
李純君靜靜地看著他那張關切備至的臉,看著他滿臉心疼,又一本正經,仿佛真的蒙受了冤屈的模樣……心如死灰。
一年後,阿嫵仍是了無蹤跡。
李純君認了,不再執著地尋找她的下落。
她對小芸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她凶多吉少,已經不在了,只是不願接受現實罷了。」
小芸的眼淚瞬時便掉了下來,抽泣道:「太太,我想她了,想回江北。」
李純君揉了揉她的頭。
後來,她叮囑小芸,將程硯帶去外公家住一段時間。
又用一筆錢,暫時打發了張媽。
那段時間,她每天在家,親自下廚做飯給程鶴安吃。
程鶴安感到訝然,開口道:「這種事讓下人做,姐姐何必這麼辛苦。」
李純君伸手幫他整理了下襯衫領口:「張媽家裡有事,請了假,我閒著也很無聊,打發下時間罷了,我做的飯很難吃嗎?」
「不是,當然不是。」
程鶴安眉眼含笑,攬住她的腰,又吻了吻她的臉,親昵道,「姐姐做的飯很好吃,我很喜歡。」
李純君笑了笑,未曾多言。
而程鶴安嘴角勾起,眸光深深地看著面前的女人,越發覺得心滿意足。
他感覺得到,李純君確實越來越在乎他了,近來頗多溫柔。
前幾日他提議想再要個孩子,與程硯做伴,她想了想,竟也答應了。
程鶴安很開心,想到了四個字來形容他和李純君的關係——苦盡甘來。
他覺得此生圓滿,再無所求。
可他萬沒想到,那日他從外面回來,晚飯時,李純君給他倒了一杯酒。
她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程鶴安想不起來,他思索許久,有些內疚:「姐姐,我不記得了,你告訴我今天是什麼日子。」
李純君抬了抬下巴:「把酒喝了,我就告訴你。」
程鶴安不疑有他,一飲而盡。
隨後未等他開口,李純君面上的笑,卻慢慢地斂了起來。
她道:「鶴安,今天是你的死期。」
她的神情很正經,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她根本不會開這種玩笑……
程鶴安詫異地看著她,又看了看那杯酒。
他感到了恐懼,臉色劇變,拼了命地起身,摳喉嚨,想要衝到門外將酒吐出來。
可惜來不及了。
毒酒一杯,入胃穿腸。
他未衝到門外,便痛苦地跪在了地上,用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程鶴安回頭,望向坐著一動不動的李純君,眼睛紅透——
「為什麼?」
他嘴裡開始吐血,仍堅持著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李純君身邊,伸手抓住了她的肩。
「為什麼啊?姐姐你告訴我為什麼?!」
不甘和憤怒,恐懼和絕望,充斥著這個男人的內心,使得他目眥欲裂,表情猙獰。
李純君抬起了頭。
「因為楊秀,有些事她不願說,我便不曾追問過,可我不是傻子,怎會看不出她心裡藏著對你的記恨。」
「程鶴安,你做過什麼,秀秀是怎麼沒的,天知地知。」
「哈哈哈,哈哈哈……」
程鶴安絕望的面上,有淚滑落,他不肯置信,哽咽道,「為了她?!就為了這麼一個女人,你殺我?」
「對,我答應過她,會一直保護她,可我沒有做到。程鶴安,你心術不正,根本不懂什麼是平等和尊重,你對人命毫無敬畏之心,薄情寡義,從不知悔改。」
「自古以來,殺人者償命,天經地義。」
「哈哈哈,我是壞人嗎?對你來說是壞人嗎?我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嗎?姐姐你說要為救濟會籌募經費,我同意了啊,你們的第二處收容所也建了起來,你想做的事,我未曾制止過,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
程鶴安又哭又笑,恨意染紅了他的眼睛。
他支撐不住身體,跪倒在了李純君的腳下,嘴裡的血源源不斷,仍強撐著看她:「為什麼?李純君,你為什麼這麼狠,我是你丈夫,我們有孩子……」
他死死握住了李純君的胳膊,又將臉埋在了她的膝上,聲音絕望而痛苦,越來越低。
李純君的手,緩緩落在了他的頭上。
她道:「我給過你機會的,可你一直在騙我,程鶴安,我知道你心裡有我和孩子,願意為我們做很多,但我也知道,你和日本人走得越來越近,讓我沒有把握。」
「你把秀秀的命視如糞土,那麼你眼中別人的性命,也是不值一提的,你認為害了秀秀是小惡,認為你沒有鑄下過十惡不赦的大錯,並不是這樣的。」
「花開生兩面,而你的心裡已經失了善念,日後若有機會,我相信你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你讓我心裡沒底,讓我感到恐懼……程鶴安,接下來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我不能讓你的存在,成為日後的變數,因為我根本掌控不了你。」
惡花結惡果,那便在惡果鑄成之前,將花摘掉。
程鶴安未曾聽完李純君的話,他鬆開了手,死在了她的膝頭。
嘴裡吐出的血,和眼角的淚,將李純君的裙子染得鮮紅一片。
李純君低頭,摸了摸他的臉。
「對不起你的地方,我下輩子還。」
幾日後,東門雄太因為聯繫不到程鶴安,親自登門拜訪。
小芸給他開了門。
李純君穿了一身白,胸前戴了花,靜靜地站在屋檐下——
她看著東門雄太,禮貌道:「雄太先生,我丈夫於前幾日,不幸病故,今後紗廠和銀行的生意,需要我來接手了,請您多多指教。」
東門雄太有些意外,他看了李純君良久,笑了。
「程太太,合作愉快。」
6
李純君死於五年後。
那時的上海,已經徹底淪陷。
七十萬國軍對戰三十萬日軍,三個月,死傷三十多萬人。
在日軍以先進的武器和裝備,重火力絞殺之下,亡國的絕望情緒蔓延在每個人的心頭。
收容所的難民根本管不過來,越來越混亂。
有幾名刺殺日本軍官的學生,趁機躲在了收容所。
而李純君得知此事後,當晚幫他們逃了出去。
後來事情敗露,她被日本人抓了起來。
處決之前,東門雄太去見了她。
五年的時間,她與這個偽善的日本商人做生意,虛與委蛇,用盡了心機。
她得承認,借著東門雄太的名義,她私下裡搞過不少小動作,救過一些被日本人殘害的同胞。
積攢的錢財也大都捐給了救濟會。
東門雄太不同於侵華日軍,他說自己是個商人,來中國的目的很簡單,一是為了給妹妹良子看病,二是為了求財。
他說他對政治不感興趣。
也曾警告李純君:「程太太,你很聰明,膽子也大,我欣賞你,但我希望你乖乖和我做生意,不要去管不該管的事情,你知道的,被憲兵隊抓去的中國人,會死得很慘。」
顯然,東門雄太不是傻子,隱約知道她背地裡乾了些什麼。
在這個話題上,李純君一向很會裝傻,在東門雄太面前表現得恭敬。
可私底下,該管的還是會管。
後來一語成讖,她被抓了。
東門雄太救不了她,他去見了她最後一面,嘆息道:「我曾經說過,被憲兵隊抓去的中國人,會死得很慘,程太太,我勸過你不要多管閒事,你是我的生意夥伴,我把你當朋友,並不希望你出事。」
「程太太,你太固執了,沒有你丈夫的魄力。」
一個日本人,在中國的領土上,跟她談魄力。
李純君忍不住笑了,她對東門雄太道:「雄太先生,我跟您講個笑話吧,從前有個強盜,無惡不作,某日搶了別人的果園,還把農場主給殺了,然後強盜的兒子們開始瓜分這片果園,想賣了農場主種下的水果換錢。」
「強盜的兒子忙不過來,讓農場主的兒子幫忙採摘,他們說,我爹的行為與我無關,我把你當朋友,好朋友一起發財。」
「哈哈哈,你聽聽,多噁心的笑話。」
憲兵隊的牢房裡,李純君笑得眼淚差點出來了,隨後用嘲諷的眼神,直盯著東門雄太,「雄太先生既然把我當朋友,可否坦白告訴我,你妹妹良子到底得的什麼病,當年你們把楊秀給怎麼了?」
這是李純君長久以來,耿耿於懷的心事。
她想辦法探聽過,也曾上門拜訪過東門雄太的家。
可良子偽裝得實在太好,一臉日本女人的恭順模樣。
所以她至死不知,良子是個妖怪。
更不會知曉,阿嫵早已成了妖怪的盤中餐。
東門雄太做事很謹慎,他只願意把秘密說給死人聽。
李純君馬上就是個死人了,他不在意,連偽善都懶得再裝,笑了一聲——
「程太太,很不好意思,你就算死了,也再見不到那個女人,實不相瞞,她被良子吃了,將永遠與良子同在。」
這個日本人的嘴角,勾起一抹詭異而隱晦的笑。
他道:「你說我是強盜的兒子,這是對我的侮辱,我們東門一族,是神祇之子,世代效忠於我們偉大的神明,不屑於與強盜為伍。」
「不論是你們東亞人的肉身,還是大日本帝國的野心,都將成為東門一族的墊腳石,我們終將在神的指引下,統治整個世間,再次建立屬於我們的高天原!」
東門雄太的瘋言瘋語,李純君聽不太明白,她只聽明白了一件事——
秀秀被良子吃了……
恐懼被憤怒取代,她一瞬間紅了眼睛,恨不得衝上去撕碎了這日本人:「東門雄太!你喪心病狂!你們這些喪心病狂的日本人不得好死!」
……
日寇憲兵折磨人的手段,層出不窮。
他們有許多對待俘虜的酷刑。
涼水火油,強行灌入體內。
肚子被灌滿後,再用腳狠狠地踩下去。
踩得涼水火油從鼻子和嘴巴里流出來。
反覆地灌踩,再三折磨,直到流出來的是血,人基本也就奄奄一息,很難活了。
李純君臨死之前,已經被踩得毫無人樣了。
她如一攤爛泥,一動不動地蜷在陰森血腥的牢房。
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連扇窗戶都沒有。
因為遭受了慘絕的痛苦,五臟六腑都被踩爛了, 快死的時候,她已經感知不到疼痛了。
她閉著眼睛,想起了自己的孩子程硯。
小芸帶著程硯,早已搬到了外公家去避難。
沒什麼可擔心的, 因為很早的時候,她就已經告訴過自己的父親, 早做準備,她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遲早會有危險。
李純君閉著眼睛, 在瀕死之時,意識早已模糊, 隱約出現了幻覺。
她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君君!君君!」
耳邊開始變得嘈雜,嗡鳴一片。
她費力睜開了眼睛, 似乎看到了昔年熱鬧的上海街頭。
電車來來回回,賣報紙的小孩邊跑邊喊,人潮擁擠之中,有個唇紅齒白的挺秀少年, 在不遠處, 腳踏著破舊的自行車, 朝她拍了拍后座。
「君君, 快點!社團演講要開始了!」
李純君看清楚了, 是江煦。
是她的阿煦。
他在沖她笑。
她歡喜雀躍,仿佛有了無限的力氣,一瞬間從地上爬起來,在熱鬧的大街上奔跑, 穿過嘈雜的人群,激動地朝他招手——
「阿煦!阿煦!」
她看到年少的李純君, 被那笑容明艷的裁縫店少年載著, 在街頭歡呼著馳騁而去。
他們自由自在,奔赴平等的美好未來。
那少年直起身子, 奮力蹬著自行車, 載著心愛的女孩。
女孩在他身後亦站了起來。
他們一同歡笑, 展開雙臂,在春風裡前行,迎接著朝陽,高聲吶喊——
「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 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
「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啟超曰, 惡!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紅日初升, 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 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 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新中國萬歲!新中國少年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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