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潤澤在客廳的沙發上,睡得本就不踏實。
聽到宋操的屋內有動靜,當下一個激靈。
他聽到了一個女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然後飛快地起身,拿起茶几上的金剛杵,衝進了屋。
1
剛一推開門,張潤澤就瞪大了眼睛。
黑暗之中,宋操坐在床邊,面無表情。
她的面前站了一個身形腐爛的女人。
那女人滿身蛆蟲蠕動,一層又一層,看不清她的面容。
屋內黑霧蔓延,陰氣陣陣。
女人身上的那些蛆蟲也是黑色的,不斷掉落到她的腳下,順著宋操的腿往上爬。
張潤澤大駭,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救她。
卻不料宋操叫住了他——
「張潤澤,滾出去!」
宋操聲音嚴厲,但張潤澤還是從她口中聽到了一絲顫抖之意。
他來不及反應了,因為下一秒,那些爬到宋操身上的蛆蟲,將她整個人席捲,蠕動著埋沒了起來。
張潤澤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宋操被吞噬。
他深知這滿身蛆蟲的女人,絕不是等閒之輩,但仍是義無反顧地上前,衝到了宋操身邊,舉起手中的金剛杵,撣落她身上的蟲子。
那些黑色蛆蟲,當真是害怕這件法器的,觸之即死。
但架不住它們源源不絕,數量眾多。
並且很快爬滿了張潤澤的身上。
張潤澤咬著牙,用金剛杵對準了身後滿身蛆蟲的女人。
他用力揮了出去。
然而下一秒,女人消失了,整間屋子開始天旋地轉,他整個人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似是從高處不斷墜落,同時身上的蛆蟲開始噬咬,全身驟痛。
關鍵時刻,一隻爬滿蛆蟲的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張潤澤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站在了一處虛無縹緲的地方。
四面八方的寂靜中,隱約聽得到海浪聲。
而海浪聲居然是從腳底下傳來的。
抬頭望去,一碧萬頃,雲朵就在他的身邊懸浮,絲絲縷縷,迤邐不絕,儼然像一幅廣袤無垠的畫作。
同時在他身邊的,還有宋操。
二人身上的蛆蟲,已經不見了。
宋操的目光望向前方,那裡不遠處,有一座五光十色、被雲霧繚繞著的偌大神殿。
眼前的一切,毫不真實,像是夢遊仙境一般。
可這仙境處處透著詭異,看似巍峨美麗,卻像是沒有生命氣息的死物一般,泛著毫無生機的清冷和死氣。
不遠處的神殿里,突然傳來了擊鼓的聲音。
聲勢之浩大,震撼人心。
宋操也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幾句詩——
開元天子是天工,那知塵起長安道。
擊鼓一聲高徹天,擊鼓二聲深徹泉。
天上拂開白日路,地鎖制斷如飛煙。
……
這段鐘鳴鼓樂,倒是很有大唐夜宴上的風格。
又增添了萬國朝宗,祭天拜神的氣勢。
而這虛無縹緲之地,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來一行身穿齊胸襦裙的簪花仕女。
她們披帛飄逸,體態豐腴,一個個如仙子一般,螓首蛾眉,嘴角噙笑地站在一起。
然後朝著那座神殿的方向,有序地走去。
「仙子們」從宋操和張潤澤身邊擦肩而過,仿佛全然看不到二人,目不轉睛。
宋操手中的捆魂索呼嘯而出,扭掉了其中一個的頭。
張潤澤看到,那顆美人頭顱掉落在地,骨碌碌地轉動,然後定住,僵硬地眨巴了下眼睛。
她的同伴們見怪不怪,從地上將頭撿了起來,又安裝在了她的身體上。
然後她們依舊嘴角噙笑,目不轉睛,沒事人一樣,繼續朝著神殿的方向前行。
全程對他們二人,視而不見。
張潤澤目瞪口呆:「什麼鬼?」
宋操眸光沉了沉:「傀儡。」
張潤澤滿肚子的疑惑,問起了之前那個滿身蛆蟲的女人。
沒想到宋操的面色更加沉重了,她道:「那是黃泉污穢女神。」
傳說中早已經隕滅的伊邪那美,高天原的地獄神。
也是她那隻引魂鈴曾經的主人。
張潤澤震驚了:「什麼?祂不是沒了嗎?」
這下子,事情似乎變得更複雜了。
但宋操顯然已經從之前的震撼之中,恢復了平靜。
她望著不遠處的那座神殿,抬了抬頭:「真相就在眼前了,但是張潤澤你運氣很不好。」
「什麼意思?」
「我讓你滾出去,你不滾,所以你可能要跟我死在一起了。」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你說的,我不怕。」
「傻逼,他們會給你這個機會?咱們的下場應該是魂飛魄散,徹底消亡。」
「啊?臥槽。」
「怕了?」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你都不怕,我怕個毛線。」
張潤澤眉毛挑起,頗有幾分豁出去的氣勢,但很快又不滿道,「但是宋操你怎麼回事,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直接判了我們倆死刑,我得批評你,好歹是中華大地上的神明,別丟老祖宗的臉啊。」
宋操瞥了瞥他:「是的,我們酆都城有個規定,帝君說萬一不慎暴露身份,沒本事被抓了,自行了斷,別丟他老人家的臉。」
「張潤澤,認清事實,咱們是被抓來的。」
張潤澤:「……我覺得還可以拯救一下,你搖人吧。」
「水月鏡里搖不到人,你以為這裡能搖到?真當那個魔物是傻逼?」
張潤澤無語。
宋操嘆息一聲:「走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進殿。」
不怪宋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張潤澤仔細想想,已經隕滅的黃泉神都能出現,那御神天照指定也是存在的。
這麼一尋思,問題可大了。
什麼來頭的魔物,竟然能夠驅使神明做事?
張潤澤的疑問,還未進殿,便已經被宋操解答。
她道:「我應該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
「啊,是誰?」
「殷商以前,民神雜糅時期,方壺仙山的老祖門下,有個名叫烏子有的弟子。」
「烏子有天賦異稟,精通傀儡之道,用現在的話說,是個學術瘋子。」
「他原本是老祖門下深受器重的門生,傳聞武王伐紂期間,還被指派下山,參與了牧野之戰。」
「但他腦子有病,在打仗期間,把戰場當成了自己的試驗場,渾水摸魚,偷偷捕捉自己看中的仙家,各種研究,製成了傀儡之術的最高版本。」
「你聽說過用仙體搞實驗的嗎,烏子有沉迷於他的法術,連神仙都敢搞,他還違抗師命,偷煉了被封印的傀儡禁術,直到最後把死去多年的同門師弟給挖了出來,做成了樣本,每日跟他同吃同住。」
「……這,逆天。」
「對,逆天,不僅世人不容,神仙也不能容忍,所以烏子有跑了,帶著他的傀儡師弟,去了一處沒人的地方隱居。」
「所以,水月鏡里的魔是烏子有?」
宋操眸光幽幽,說話間已經走到了神殿的大門口:「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2
金碧輝煌的神殿,巍峨壯觀,雲霄繚繞。
裡面的鐘鳴鼓樂已停,正響起的是琵琶聲聲。
大殿之內,跳舞的仙女們身姿略顯僵硬,兩側則坐滿了神官。
那些神官的臉倒是栩栩如生,有男有女,神態各異。
但是轉過頭來,皆是一張嘴角噙笑的臉。
胡旋琵琶,霓裳羽衣,歌舞昇平,驚鴻艷影。
放眼望去,正是盛世大唐。
而殿上龍椅,正坐著一位「女皇」。
女皇很年輕,也很端莊,有一張光潔動人的臉,穿的是金縷玉衣,雲鬢如鴉,眉目如畫。
但她看上去不太聰明,看到宋操和張潤澤進來時,歪了歪腦袋,一臉懵懂。
她的眼神澄凈而膽怯,下意識地伸出食指,咬在了嘴巴里。
大殿上的琵琶聲消失了,跳舞的仙女也退下了。
只有兩側的神官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宋操。
張潤澤感到身上發麻,被他們看得起了雞皮疙瘩,倒是宋操笑了一聲,開口道:「這可真是,活久見啊。」
大殿上的女皇,似乎被宋操突然發出的幾聲笑驚到了,她神情惶恐,四下里張望。
就在這時,有個男人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腦袋上。
那突然現身的男人,眉眼周正,指間戴了個白玉扳指,鶴裳素袍,模樣出塵。
他聲音極輕地在女皇耳邊,溫柔安撫:「別怕,他們是你的新玩具。」
抬起頭來,男人面上冷如冰霜,睥睨的眼神中透著詭譎。
宋操尚未說話,張潤澤先怒了,護在了她的身前:「烏子有!你想幹什麼!」
宋操拉了拉他的胳膊:「是申周。」
「什麼申周,管他是個㞗……」張潤澤正說著,腦子突然一抽,不可思議地看向宋操,聲音驟然拔高,「什麼?申周?!」
宋操點了點頭:「沒錯,是你姑奶奶故事裡的那個申周。」
張潤澤簡直不敢置信,滿臉震驚。
活久見!
大殿上的男人,竟是兩千多年前的崑崙山天尊大弟子申周。
是那個墮了魔的大魔頭,頂替九王鍾離岄的身份,設計引誘了胤都公主鍾離嫿,並將懷有身孕的鐘離嫿投鎖喂獸,顛覆了胤都屍水河的申周!
是那個連姜恨得咬牙切齒,想要將他碎屍萬段的申周!
是那個早已亡於慕容昭之手的申周!
這消息太勁爆了,張潤澤一時消化不了,他望著大殿上的女皇,結巴道:「他,他是申周,這女的是誰?」
宋操道:「顯然,是你姑奶奶的老朋友,鍾離公主。」
「臥槽,臥槽!」
張潤澤猛地給了自己一巴掌,「起猛了,我是不是在做夢,竟然見到了我姑奶奶兩千多年前的朋友!」
「水月鏡里的魔怎麼會是申周,你之前不是說烏子有嗎?」
「我什麼時候說是烏子有了?」
宋操睨他一眼,「申周墮魔之後,到處忽悠,在妖魔兩界畫大餅,PUA 他們,你覺得烏子有那個天賦異稟的學術瘋子,會不會被他洗腦?」
張潤澤:「……」
申周,又名周稷,張潤澤願稱他為,古今中外第一 PUA 大師。
歷史上最厲害的傳銷頭子。
PUA 不可怕,可怕的是罪犯有實力,壞到糟透,腦子和手段又都有。
這不,直接開大拉滿,統一了人家小日子的高天原。
張潤澤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目光四下里打探:「那烏子有呢?是不是也在這裡?」
「早沒了,在當年申周顛覆了屍水河,卻一敗塗地的時候,他重返了已經覆滅的胤都,回去之前,把跟隨自己的黑狐和烏子有,給祭了九鼎。」
宋操嘴角輕輕勾起,「那個時候他應該已經瘋了,親手毀滅了妻兒,卻換來一個敗局,他接受不了,所以用九鼎之力,吸收了黑狐和烏子有他們的法力,他想找到鍾離公主的殘魂,將她重塑。」
「看來,他運氣不錯,真的找到了。」
這故事走向,在張潤澤的腦子裡,逐漸明了。
申周重返胤都,找到了鍾離公主的殘魂,他想以九鼎之力,將其重塑。
可惜在逃走的時候,遇到了慕容昭。
慕容昭一劍殺了他。
當年的慕容昭,其實已經算不得很厲害了,他以魂魄為引,為連姜鍍身擋了屍水河的戾氣,本事大打折扣。
這也正是申周僥倖不死,後來又差點隕滅于山林的原因。
若沒有大唐時期永安僧的出現,他是註定要亡于山林的,然後徹底從這世間煙消雲散。
然而陰錯陽差之中,他即將消亡的魂,鑽入了水月鏡中。
水月鏡與引魂鈴不同,它承載著高天原的諸多魔障,本就是亦正亦邪之物。
黃泉神隕滅後,引魂鈴想要回歸故土,拉上了水月鏡一起。
然而它並不知道,對於回歸故土的念頭,水月鏡並沒有那麼熱衷。
人性難以揣測,有靈性的鏡子也難以揣測。
後來這面鏡子,遇上了申周。
再後來,它成了申周的信徒。
張潤澤不得不感慨,申周這廝,真乃亘古不變的奇才,走到哪兒都有狂熱的粉絲頭子。
如烏子有,如曾經的那頭山魈。
張潤澤居然覺得這事有點搞笑。
但眼下,顯然不是能笑的時候。
因為大殿之上,那出塵入世的男人,早已經是統領高天原的魔神了。
申周弒神。
東一郎弒神。
這世界可以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也可以是個巨大的驚喜盒子。
唯一不變的真理是,有能耐的人果然在哪兒都能發光。
比如此時此刻,那神明一樣的男人,高高在上,眉眼周正,端的是一派神祇降世的氣勢。
青天洗出古時青,日月洗出古時朋。
他漠然地看著宋操,聲音冷冷:「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是誰,也算死得明白。」
宋操牽動了下嘴角:「我不明白,你倒是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想做什麼?」
論身份,他已經主宰了海上高天原,成為一方的神明。
申周瘋魔了,他一向很有野心,為了洗刷從前的恥辱和挫敗,再度捲土重來,殺回中土,確實像是他做得出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