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我妻離子散,雙腿被打斷,被滿被窩的耗子啃咬時,彌留之際,你抱住了我,遞給我一枚紅豆骰子。
當時我道:「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姑娘這東西,該送給心上人。」
記得我被村民鎖在屋內,葬身火海之時,神明降世的你,愣怔地朝我伸出了手。
而我只是搖了搖頭。
記得在荒野山洞,火堆燃燒,你伏在我的肩頭,喚了一聲「彌哥」。
記得你為我落了三次淚,收了三次屍。
最後一次你跪坐在我的屍體旁,拔出了我身上的長箭。
你的手落在我的臉上,擦乾淨了上面的血漬。
你把紅豆骰子塞到我的手裡,說:「彌哥,今後我便不來了,你好生保重。」
你還問我,彌哥,你疼不疼?怕不怕?
你說你很疼,不能再來了,因為每次看我死去的時候,你好像也重新死了一回。
入世的神明,應供,應業,無生。
匡救其惡的神明,從沒人問過他,會不會疼?
你說帝君肩負蒼生,而你亦有自己的使命,從今往後,你便是一個合格的,得道的鬼仙。
從今往後,你執念消散。
而我在那一刻,生出了不該有的心念。
宋操,我出生於上古時期的神農氏,尚在孩童時期,便跟在了后土身邊。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幽冥界執掌世間萬物的生死,六道輪轉,執掌天地間的陰陽秩序,善惡混沌。
后土身入輪迴,正是為了承天效法,主陰持陽,肅清世間的污濁之氣。
而我肩負了這份責任,入世之後引世間罪惡在身,無法去愛一個人。
你對我來說,其實與我在人世間,見過的許許多多的男女老少一樣,沒什麼不同。
我不會去記住那一張張的面孔,因為在上萬年的時光里,我見過太多的人,對他們的經歷和命數,冷眼旁觀,並無耐心。
所以當我後知後覺,在往後不需要頻繁入世的時候,空閒下來,有了時間細細回想。
我想起了為我落淚三次,收屍三次的那個姑娘。
我突然想要確定,你到底長什麼樣?
可你每次見到我,都不會抬頭多看一眼。
我在黃泉之境等著,想著該如何開口,怎麼對你開口,說些什麼才好搭話。
我站在黃泉岸,其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坦然,我心裡很荒蕪,感到難受。
因為你第三次看到我的時候,扭頭就走,很長時間都沒再回來。
我想,我是不該去跟你搭話的,你並不待見我。
很長時間,我去了南海歸墟。
盤古氏問我,為何總是心神不寧,失魂落魄的模樣。
我告訴祂,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燭龍等古神哈哈大笑。
盤古氏也笑,道:「阿彌,你將她帶來,我給你們烙印上古之神的印記,你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不管她是凡人之軀,還是散仙妖怪。」
宋操,你不會知道,我在那一刻,心裡如何的緊張,上萬年來,第一次感覺到了百鍊鋼化為繞指柔的心情。
我們可以並肩,你會從鬼仙再度飛升成上仙,然後得到盤古氏的祝福。
我很高興,打算回去後告訴你這個好消息。
可是後來,慕容昭的徒弟連姜,拒絕了成仙,讓我感到詫異。
我開始若有所思,不那麼確定,你對於飛升成上仙這件事會不會同意。
後來,我在帝宮門外,撿到了一面石鏡。
我問它什麼是情,它回答說:「親情愛情友情,姦情私情純情,這些都是情。」
我很不耐煩,聽得眉頭直皺。
宋操,不瞞你說,自三皇五帝開始,我入世輪轉,做過各種各樣的人。
也做過飛禽走獸,樹木花草。
最難頓悟,最難懂的,始終是人心。
人實在是太複雜了,面上陰險狡詐之人,偶爾也會做一做善事,心慈良善之輩,亦會犯下醜惡的罪行。
陰臉陽臉,笑臉哭臉,藏在皮囊之下的內心,究竟是什麼顏色,全在一念之間。
很早之前,我就抽去了情絲,毀掉了那玩意兒。
我不會對人類產生感情,我只對天地秩序和萬物負責。
可是到底是什麼緣故,致使我又生出了情根,我也說不清楚。
許是你落下的那三滴眼淚,許是你為我收過三次屍。
更或許是贛州解元許庭淮的情絲,被我抽取之後,帶在身上三百年之久。
污濁人世,也會有純良小生。
等待兩千多年的妖怪,亦有一顆赤誠之心。
那日我突然想探一探孽鏡台,再看一眼熟悉的人情百態。
然後我便看到了你。
我自然知道,你是被活埋一百多年後,飛升成鬼仙的。
在此之前,我認為這是你的造化,陰錯陽差下,天地造就了一個無常的因果。
我從未去了解過,你在荒野墳冢里的那一百多年,是如何度過?
以及被活埋時的恐懼,是如何真實?
所謂天地間的造化,在你被釘死在棺材裡,活埋下葬的時候,其實你一無所知。
你只是一個肉體凡胎的姑娘。
你經歷著世上最恐怖的事情,絕望地認為沒有明天,沒有未來。
伴隨你的,是永生永世的黑暗和孤獨。
鎖在棺材裡的不死之身,對一個十七歲的姑娘來說,多麼殘忍。
待我看清了這一切,甚至來不及心痛,便如墜冰窖地看到,原來你不止為我落了三次淚。
你找了我三百多年,挑著燈籠,在荒山野嶺里走過。
你問過許許多多的鬼,許許多多的魔,有沒有見過一個名叫詹世南的魂魄。
傻姑娘啊,你根本找不到我。
我忽地想起,你找不到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心裡,根本沒有你。
就像你被活埋一百多年的時光里,我從未將你記起。
可當我在孽鏡台里,看到了你落下的那些淚,突然便如墜冰窖,疼到了四肢百骸里。
我悔了,為自己的無情,那般地痛恨著自己。
無常的淚,陰氣凝結,凜若冰霜。
我自孽鏡台里取了你的一滴淚,置放於心口,然後一夜白了頭。
宋操,從此我對你思而不得,已不能將情字宣之於口。
上萬年的時光里,我從未如此疼過,仿佛神魂已被撕破。
我在南海歸墟,醉了許多次的酒,仍是解不了心口半分的疼。
那滴淚,至今還在我的心口。
我永遠不會將它取出來了,因為我想對你遭受過的疼痛,感同身受。
對於這種自虐式的行為,盤古氏搖了搖頭:「阿彌,你這是何必?」
宋操,我未曾想過感動你,做出此舉,更不是為了感動自己。
我只是,只是已經不知道,除了這樣,我還能夠做什麼?
我已經不敢再靠近你,就像在歸墟里的很多次,我於夢境中見到了你,也只會在你的身影走遠之後,道一句——
「蘭姐兒,我是彌哥,我很愛你。」
「蘭姐兒,我什麼都記得,我如今很想跟你在一起,但是你不要我了,對麼?」
宋操,願你知道,我從未再想過,還能跟你在一起。
自我知曉你在水月鏡里,丟了引魂鈴,險些沒走出來,我便想著,在你身上布下一道追光,以便隨時掌握你的行蹤。
盤古氏告訴我,這樣的監控,女人不會喜歡。
我如此害怕你會討厭我,於是作罷。
至今回想起來,那都是一個令我後悔的決定。
你在天沼琴自毀命宮,仙骨之軀,碎成了一攤爛泥。
我逆天背理,重塑了你的仙體。
後來盤古氏有些生氣,抽了我三下。
祂的鞭子很厲害,已是這世間少有的,能夠傷害到古神的東西。
但我知道,祂手下留情了,並未使太大的力氣。
果然,祂之後對我道:「抽你三下,是做給天看,阿彌你是秩序之神,若自己都無法遵守天地之間的秩序,遭了天譴,誰又救得了你?」
宋操,我之前真的從未想過,還能跟你在一起。
可當我看到,一個男人以凡人之軀,擋在了你的面前,願意為你死去,我突然無比地害怕。
我害怕你會愛上他。
這世間的愛,有千萬種,我知道你和那胤都來的連姜一樣,若是喜歡了,興許便會不管不顧。
你對鬼仙的身份,長生不死的身體,其實並不是很在乎。
可我想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機會。
所以在一切風平浪靜之後,我想問一問你,還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但願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意。
我不善言辭,更不知如何開口,上萬年來的孤寂和苦難,使我早已習慣了,面不改色,將「漠然」二字焊在了臉上。
但宋操,我對你的思念曠日已久,早已將愛刻在骨子裡,埋在了心裡。
4
不擅於將愛宣之於口的神明,面上平靜,卻用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以另一種方式,告訴了宋操他所有的痛苦和煎熬。
他攤開的掌心,放著一枚年代久遠的紅豆骰子。
他對宋操道:「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這個,我想送給你。」
「宋操,你還願意要它嗎?」
蘭姐兒,你還願意要你的彌哥嗎?
宋操聽到了,她站在帝君面前,神情怔怔。
無常的淚,是凜若冰霜的溫度。
她伸出手來,捻起了那枚紅豆骰子:「彌哥。」
「我在。」
「彌哥。」
「我在。」
「彌哥。」
「我在。」
宋操連喚了三次,帝君回答了三次。
她抬起頭來,淚眼矇矓地看到了千年前,那張日思夜想的臉。
是濃眉英挺的少年詹阿彌,桀驁不馴,正挑著眉,得意地沖她笑。
是英俊威武的捕頭裴宋,年輕穩重,寵溺地注視著她,揚起嘴角。
是官宦子弟方夷,是醫者仁心的喬玉安,是刺客魏玄,他們終都幻化成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是幽冥界的神明。
帝君。
宋操閉了閉眼睛,她笑道:「彌哥,我知道,是你回來了。」
「我等到你了,可是一切都太遲,你還是你,我卻已經不再是我,我們回不去了。」
心魔已生,本心已亂。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
誠如宋操所說,現代文明的人類,還有許多攻克不了的疾病。
神仙也會生病,並且最難治的一種病,就是心魔。
這病的可怕之處在於,便是心魔真的吞噬了你,那被吞噬之後的,也是真實存在的你。
誰說神仙就能永遠清明呢,如果真的永遠清明,世上又怎會有墮仙一說?
對神明來說,普度自己,遠比普度眾生,要難得多。
酆都帝君知道心魔意味著什麼。
他微蹙了下眉,對宋操道:「想要徹底剷除心魔,你需要入世輪轉,直到肅清本心,重新飛升。」
「是,無常主也是這樣說的。」宋操苦笑,「所以,我就快入輪轉盤了,臨走之前,想要了無牽掛,把一切都處理乾淨,您可以幫我把鍾離嫿送到連姜身邊嗎?」
對於宋操某些方面的善念,帝君其實不是很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