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潤澤問宋操,後來這事是怎麼處理的?
1
宋操笑了笑:「這事,是連姜出馬,瞞著慕容找到了梅花妖,一頓胡攪蠻纏,反其道而置其身,把梅花妖給問住了。」
「問得她自行破解了身上的傀儡幻術,心滿意足地消亡了。」
張潤澤:「……」
對於連姜嘴炮的本事和獨特的腦迴路,張潤澤從不懷疑。
他只想知道,那所謂的心魔,究竟該怎麼消除?
宋操道:「梅妖問道,慕容苦惱,他算是那個時期最有本事的人物,尚且害怕滋生了心魔,尋不到解決的辦法,而我現在,心魔已生,恐怕是沒有辦法消除了的。」
張潤澤猶豫了下:「讓帝君幫忙,也不行嗎?」
「張潤澤,她在我心裡,堅定地認為她就是另一個我,雖然我不願承認,但事實是,她確實是我的一部分,殺她,就等同於殺我。」
「那怎麼辦,真就沒辦法了?」
「有,我一開始就說了,救贖之道,在於本心。」
宋操定定地看著他,「除卻我自己,沒人幫得了我,所以這次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我要入世了。」
「入世?」
張潤澤愣了下,反應過來之後,竟有些慌,「你要去轉世投胎?」
「對,我要去做人了,歷經生老病死,愛恨嗔痴,直到本心清明,看清楚了自己的來路和去處,才能回來。」
「宋操,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這消息挺突然的。」
張潤澤想要極力地保持語氣里的輕鬆,話說出口,卻有些哽咽。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對嗎?」
宋操沖他笑,抬起手,拍了下他的肩:「我去做人而已,又不是消亡了,有緣自會再見,你幹嗎呀這是,知道你小子重感情,但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別整那麼丟人現眼,行嗎?」
宋操輕鬆的話語,使得張潤澤抬了抬頭,眨巴著眼睛,想要遏制眼中的淚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站了起來,雙手插兜:「那,你走之前,能抱一下嗎?」
笑起來痞氣的大男孩,眼眸彎起。
宋操大方地站了起來,朝他張開雙臂:「來吧,張同學。」
張潤澤個子很高,宋操在他懷裡,整個人被緊緊擁住。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髮上,嗅著那一抹屬於神明的芬芳,終究是又哽咽了起來——
「宋操,我只有這一世是張潤澤,其實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吧,等你回來的時候,這世上已經沒我了,我知道對於神明來說,我只是你漫長歲月里的一個過客,但我還是希望你記得我,記得我在你的身邊出現過,記得我叫張潤澤。」
「你幹嗎,又哭,搞什麼啊,這麼煽情。」宋操忍不住被逗笑了。
張潤澤哽咽的聲音之中,也含著哭笑不得的笑意:「你都說我重感情了,不能讓我煽情一下?」
「行,那你繼續煽情。」
「被你一打斷,我不知道怎麼說了。」
「沒關係,你慢慢說。」
「好,宋操,那你保重啊。」
張潤澤用手捧著她的臉,彎起眼睛,笑得眼中含淚,「雖然我很想留你,但你知道的,我送走連姜的時候,因為執念太盛,造成過大錯,『放手』二字,我姑奶奶教過我一次,現在你教了我第二次,我學會了,宋老師,還有沒有別的獎勵?」
「你想要什麼獎勵?」
「我想要的獎勵,你都會給嗎?」
「是,我都會給。」
霓虹閃耀的殯葬店門口,張潤澤與宋操四目相對。
他在宋操水光瀲灩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然後他低下頭來,親吻了在這一刻屬於自己的神明。
垂下的眼睫,顫抖的雙手,以及輕輕觸碰的唇,都只有短暫的幾秒鐘。
可神明踮起了腳尖,又最終落在他額頭上,一個親吻。
宋操道:「張潤澤,你會長命百歲,平安終老,你永遠不會孤身一人,我保證。」
神明的祝福,會再次應驗在一個凡人身上。
宋操的眼眸之中,也再次泛起了笑意。
「我要走了,別告訴金元寶,我怕這瘋老鼠跟我一起投胎,再吃我一截腸子。」
張潤澤鬆開了手,他站在閃爍的霓虹燈下,頎長的身影被拉長。
宋操消失在路口之前,他又開口問了一句:「那天你帶我去鬼怪世界裡開眼,不是真為了擋刀吧?」
宋操回頭,微卷的長髮被風吹起,長裙施雲流麗,在寂靜無人的街頭,月光般流轉。
「你猜呢?」
「我不猜,就算真為了擋刀,我也願意。」
「張潤澤,帶你進去,是因為你是我的福星。」
宋操說完這最後一句,笑著轉身,消失在街口。
站在遠處的張潤澤,靜靜地望著那個方向許久,笑了下。
2
宋操記得,那日申周消亡之後,她跟著帝君回了酆都。
在酆都大帝宮裡,她說起了鍾離嫿的事情。
鍾離嫿不願去投胎,她說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
無常好不容易給了她天魂地魂,臨了她卻不想要了。
她要放任自己被黃泉之境腐蝕。
人非自救而不能救,這道理用在鬼魂身上,也很無奈。
宋操因為此事,去找了酆都帝君。
帝君看似心情很好,說出的話卻無情:「不屬於這個世界,那就消亡,適者生存,也算順應天理。」
宋操嘆息了一聲:「她是連姜的朋友,連姜既然在異妖冊里,能不能把她也送進去?」
「不能。」
帝君拒絕了。
宋操蹙起眉頭,心裡有些堵:「我知道,您做得到。」
「嗯?你怎麼知道?」
帝君眼底似有寒冰初融,泛起了一絲笑意。
宋操道:「您是古神,連燭龍都召喚得出,還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
「宋操,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厲害,這世上有些事情,我也是做不到的。」
「比如呢?」
「比如,我並不擅長表達自己的心意,我自出世,已有上萬年之久,但從來都是獨身一人,有些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帝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聲音漸低,眸光卻逐漸輕柔。
宋操在這樣的注視下,怔了下神,又很快笑了一聲。
她並非沒有察覺出,帝君對她日漸轉變的態度。
在過去的幾百年里,她其實很少能見到他。
便是見到了,也只是神色如常地喚一聲「帝君」,恭敬守禮。
在很早很早之前,她就已經責令自己,將酆都帝君和彌哥,當成兩個人。
所以她的目光,從不會越矩,多看他哪怕一眼。
帝君亦不是多情之人,他行蹤不定,便是後來已經不需要像從前那樣頻繁地入世,也很少能在冥府看到他的身影。
宋操後來才知,他不在人間也不在冥府的時候,多數都在南海。
傳聞南海的歸墟之下,住著一位真正的上古之神。
這世間的古神,無論是帝君還是燭龍,都常被祂召喚,聽祂差遣。
用現在的話說,大 boss 酆都大帝,上面亦有領導管控。
那位領導從不離開歸墟,也不准如燭龍這樣體形龐大的古神,出現在這世間。
所以古神並非多數隕滅了,而是生活在歸墟之下,屬於祂們的世界裡。
帝君對宋操的態度,是從何時開始轉變的呢?
從他清閒下來,有了漸多的時間出現在冥府,有時會出現在黃泉之境。
他不是來找無常主的,對其他鬼差和鬼魂,也不曾多看一眼。
他只是站在黃泉岸邊,眸光深深地眺望著。
有時,他的身影會讓宋操恍惚,冷不丁地想起詹世南來。
這道霞姿月韻的影子,也如當年那位苦守黃泉岸的蘇家大公子蘇勉。
蘇勉日復一日地等待,眺望,心裡想的是他的好姑娘柳兒。
帝君眺望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呢?
當時的宋操,絕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帝君來黃泉之境是為了她。
帝君做事,不需要告訴任何人緣由。
也沒人敢猜測他的心思。
所以宋操在看到過他兩次之後,第三次轉身就走,離開了黃泉之境。
此後她有段時間,沒有回冥府。
再次回去的時候,帝君已經不會過來了。
冥府的鬼差們,如城隍老爺,總喜歡在背後偷偷吃瓜,有些話語也是傳到過宋操耳朵里的。
傳言說,帝君在問連姜,為何不願屍解成仙時,連姜輕聲道了句:「他都不在了,我做這神仙幹什麼呢?」
後來,她果真不願成仙,自願入了異妖冊,把自己封印在不周山。
宋操對連姜的好感,也便是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這世上總有些傻子,會執著地堅守自己認為值得的東西,無怨無悔,也從不回頭。
所以宋操才會接受不了,心裡的另一個自己對自己和彌哥感情的背棄。
連姜堅守了兩千多年,不曾變心。
若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會真的選擇保全自己和身邊的人,而放棄彌哥嗎?
宋操在心魔一次次的質問下,終究還是遲疑了。
遲疑的開始,也是對自己的質疑,以及被心魔吞噬的開端。
冥府鬼差們道,帝君在連姜走後,許久沒有走出過酆都大帝宮。
直到後來他撿到了掉在帝宮門口的一面石鏡。
帝君那晚問石鏡:「你在凡間待了那麼久,可知什麼是情?」
石鏡怎麼回答的,鬼差們也不知道,只聽說它跟帝君同眠,第二日幻化成了人形,跟孫猴子蹦出石頭縫似的,大喊大叫著離去——
「老子成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帝君從我的鏡台里取了一滴淚,度化我成了人形!我要告訴連姜!告訴張大頭!老子成人了!挨千刀的祖孫倆,再也別想把我塞進雜物間吃灰!」
帝君在鏡台里取了一滴淚。
城隍老爺後來道,他老人家第二日白了頭。
當然,第三日又黑回來了,恢復了順滑飄逸。
帝君也依舊是俊美無儔的神姿。
人家是古神,想怎麼白怎麼白,想怎麼黑就怎麼黑,也是讓城隍羨慕不已。
自此之後,有關帝君老樹抽芽,對一人思而不得的傳聞,便這麼傳開了。
那故事的女主角,便是宋操。
對於這些捕風捉影的事,宋操從來不信。
不過她與帝君有過一世情緣之事,本也不是秘密,眾鬼們私底下吃瓜,只要不在她面前胡說八道,她權當聽不見。
帝君對一人思而不得?
宋操只覺好笑。
3
在過去的千百年里,宋操見到帝君的次數,屈指可數。
如今身在酆都大帝宮,聽他親口說著:「我並不擅長表達自己的心意,我自出世,已有上萬年之久,從來都是獨身一人,有些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便是宋操再遲鈍和不敢置信,在他目光柔軟的注視下,也終於明了,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興許真的不是傳聞。
可惜,太遲了。
她低聲笑了笑:「帝君,你不是他。」
帝君伸出手來,摸了下她的頭髮,緊接著放到她面前的掌心攤開,裡面是赫然清晰的一枚紅豆骰子。
他輕聲道:「我是他,詹阿彌是我,方夷是我,喬玉安是我,魏玄也是我。」
方夷,是那名被打斷了雙腿,死於官場暗算的官家子弟。
喬玉安,是患了瘟疫之後,被村民鎖起來燒死的年輕醫者。
魏玄,是死於荒野之地,萬箭穿心的少年刺客。
帝君道:「宋操,他們是我在人世的每一個化身,所有的一切,我都記得。」
我記得你是蘭姐兒,記得你我相依為命的每一天,記得你笑著往我身上撲,或者力大無窮,拔蘿蔔似的將我攔腰薅離地面的瞬間。
記得你在鬧,而我在笑,歷經種種之後,說好一起離開,去看日出日落,山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