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他問我:「沒事吧?」
我心有餘悸地說:「老天爺,京城也太危險了。」
「哪兒不危險,有人的地方就危險。」
我及時補充:「還有狼。」
任瑾英看著我,嘆了口氣。
12
折騰了大半宿,我終於能回房裡歇下。
李莽已經睡熟了,可我輾轉了幾回,總覺得心裡不安定。
結果,還真聽見房門被叩了兩下。
我去開門,看見是任瑾英,他壓著聲音說:「還得出去一趟。」
我知道定是出事了。
可我沒想到,竟是因為趙子松。
他半夜裡,悄悄地從醫館裡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然後往河裡跳了下去。
這是要自盡。
他不識水性,本是必死無疑的事,好在被人撈了起來。
我抽泣著問:「這麼晚了,還有船夫在嗎?」
任瑾英說:「不是船夫。」
「是我。」
徐凌懷走了出來。
他渾身都濕透了,髮絲和衣袂還在嘀嗒地滲下水滴,很狼狽。
我很驚訝,可想了想,他那會正在船上與公主談情,難怪能逮著跳河的趙子松,於是忙說:「多謝。」
我又問任瑾英:「那子松呢?」
「送回醫館了,從現在起,會有人片刻不離地守著他的一舉一動。」
徐凌懷忽然問道:「趙大哥明明在這,為什麼任夫人又說,他們的女婿姓李?」
任瑾英立即開口,說:「准駙馬爺也愛打聽這些閒事嗎?」
徐凌懷面不改色地說:「算起來,我和歲喜是訂過婚約的,半年前又先一步重逢過,打聽幾句,是人之常情。」
任瑾英說:「你確實多情。」
他們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繞來繞去的也沒意思,我開口道:「徐公子,你也不用猜了。正是半年前見面的那日,子松在山上被狼咬了,得用銀子治,所以我把自己典當給李家了,就這麼一回事。」
任瑾英幾番要打斷我,卻都沒能攔住。
在徐凌懷震驚而複雜的眼神中,我的腦袋始終沒有低下去。
任瑾英打破沉寂,要扶著我離開,臨走時說:「徐兄還是快些回去更衣吧。」
13
但今晚真是個不眠夜。
剛回到府里,就被通亮似晝的院子和低沉沉的氣壓給震住了。
任夫人和丞相坐在院子中央,而李莽,竟被押著跪倒在地。
我倒吸一口冷氣,問道:「發生什麼了?」
丞相冷著臉指向李莽,說:「你自己問他。」
李莽幾乎是嘶吼著說出話的:「我沒有碰過歲歡小姐一根手指頭,我是夜裡醒來看見歲喜不在,就出來找人,有人來給我指路,說她在哪個院子,我摸過去時黑燈瞎火,並不知道進的是歲歡小姐的院子!」
任夫人一拍椅柄,怒道:「分明是狡辯。」
「不是狡辯,」我顫著聲說,「我確實是出去了,他才找不著我的。」
任夫人不信:「即使是找人,偏這麼巧找到歲歡的院子裡去啊?歲喜,這事你不該摻和。」
我說:「他剛不是說有人指引嗎?萬一是那人指引錯了呢?」
「我說了,你不該摻和進來,」任夫人看向任瑾英,「你個做兄長的,還不快些將妹妹帶回去?」
任瑾英卻沒有動。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鼓起勇氣說:「爹,娘,既然要對質,不能光把李莽抓起來,那個指路的下人呢?他也得出來對質。」
任夫人說:「這層早就想過了,只是這李莽比劃了半天,也沒比劃出什麼,怎麼把人搜出來。」
任瑾英說:「讓府里的人全部出來,逐個逐個認。」
任夫人想了想,說:「好。」
14
搜羅人的時候,任瑾英趁著混亂,低下臉頰去問李莽:「聽歲喜提過,你以前是從軍的,在哪個營,頭子又是誰?」
李莽慢慢地說:「十七營,張勇。」
任瑾英沒有再繼續問。
這時,人也已經來齊了,丞相和任夫人終於讓李莽站起來,讓他指認。
我提著心等結果。
可李莽走了一圈,最後緩緩搖了搖頭:「都不是。」
任瑾英隨口問了管家:「可是都齊了?」
管家說:「今日當值的都齊了,唯有三小姐歲歡的馬夫,傍晚時說家中有事,告假出去了,所以不在隊列中。」
管家剛說完,任夫人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複雜。
任瑾英說:「也讓回來一趟。」
「阿英!」任夫人目光定定地看著他,說,「此事到此為止吧。」
在那一瞬間,我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可我不敢確認,直至我看向李莽,他也在看著我,眼神里有著相同的疑惑。
不過,李莽臉上的憤懣已經消失了。
我們都知道,這劫算是過去了。
罷了,過去吧。
可天亮之後,丞相卻來了。
他單獨來見我,語重心長地同我說了些往事。
「當年你走丟之後,你娘險些折在了那一年,消瘦得只剩下骨架子,怕她熬不過去,所以才抱來了歲歡。歲歡也是從人販子手裡救下來的孩子,於是你娘很上心,想著積點福德,好讓老天爺也眷顧你。即便初衷不純,可養在手裡十多年,輕易是割捨不掉情分的,但說到底,你娘有時候是糊塗,袒護太過。」
丞相側了側臉,有些疲憊地繼續說:「當年相府派出去的人抓著了逮你的那路人販子,可看船艙,只找著了歲歡和其餘孩子,唯獨不見你,便以為你死了,所以才讓歲歡用了你的身份。」
我打斷了丞相,說:「我曉得了。」
「好,」丞相寬慰地說,「還有個事,雪漣公主給相府下了請帖,讓你們兄妹仨人在初五去赴她的宴,歲歡禁足,不能去,你身懷六甲,也不便去,讓瑾英去就得了。」
15
可我還是悄悄去了。
這初五宴是船上宴。
月色降臨時,富麗堂皇的大船出現在京城的長河上,足有四五層高,每層都懸掛著數百盞搖曳的明燈,映在河面上,璀璨得讓月華失色。
趙子松就在裡面。
我聽看護趙子松的人說,他去宴上當了個伙夫,他們也攔不住。
至於為什麼要去,則是因為雪漣公主出手闊綽,趙子松大抵是想攢些錢。
上船前,管事的見我從丞相府的馬車上下來,便沒要我請帖。
我在船上果然看見了趙子松。
他的腿好些了,也能幹活。
我看了一會,沒喊他。
我本想離開,卻在繞來繞去的時候,迷路了。
然後,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雪漣公主穿著輕薄的紗衣,慵懶地坐在塌邊,白皙粉潤的足尖輕放在徐凌懷的手上。
徐凌懷跪著,為她穿上鞋襪。
我屏著氣息。
忽然,徐凌懷側過臉來,深邃的目光在我臉上落下一瞬,又轉了回去。
我趕快走了。
沒多久,有雙手抓住了我。
回頭看,是任瑾英。
他皺著眉說:「要不是徐凌懷告訴我你在這,我都不知道你來了。」
我說:「來看看熱鬧。」
任瑾英說:「那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但就在一晃神間,船上忽然有人尖叫起來。
緊接著,腳步聲變得紛亂嘈雜,推搡的動靜和一聲聲驚慌的「走水」混融在了一塊。
任瑾英要拉著我跑,卻也被人群衝散了。
他急得聲音都啞了:「她有身孕,別推她!」
可連這聲呼喊也很快被淹沒掉了。
我緊緊地護著肚子,倉皇地逃竄。
船還在燃燒著,無法靠岸,唯一的生機是,岸上正趕來數隻小舟接應。
我剛把住欄杆,身旁就有被火燒穿的橫樑猛地墜下,退又退不得,我心一緊,往河面跳了下去。
我識些水性,可河流湍急,難纏得要命。
身子突地一重,有人用力攬住我,使勁將我往前推。
我側著頭,看到是趙子松。
他是不會游泳的,只能下意識用蠻力把我往岸邊的方向推。
慌亂中,忽有漩渦掠過。
是一隻小舟撐來了我身邊。
徐凌懷從舟上俯身,用力拽我,趙子松在舟下托著,眨眼間就把我弄了上來。
坐穩的那一刻,趙子松對我說:「你和孩子好好的啊。」
我慌忙地把身子轉過來,看見徐凌懷迅速去抓趙子松的手,想把他也拽上來,可水流太急了,小舟險些便側翻了,震盪間,趙子松掙開了徐凌懷的手,任由自己被淹沒。
我半邊身子猛地探出去,卻只能抓起滿手水花。渾身濕透的冷意瞬間滲入骨髓,凍住了血肉。
小舟快撐到岸邊時,我看見百姓們烏泱泱地圍在岸邊。
目色既震驚又震撼。
由千金打造的宴船,在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內,被熊熊的火焰燒成焦木,並在緩緩地傾斜下沉。
亦有人在笑。
笑一群往日裡不可一世的達官貴人,竟也有這種狼狽不堪、盡失風度,只剩下求生本能的時候。
眼看他高樓塌。
16
後來,百姓被趕到的護衛通通驅散了。
雪漣公主已經被安穩地送到岸上,妝容和衣裳皆是乾淨的,沒有沾一滴水。
然而,她看見徐凌懷扶著我上岸時,平靜的面容忽地一沉。
徐凌懷解釋道:「公主,你還未見過相府的二千金吧,這位就是了。」
雪漣公主氣惱地說:「徐凌懷!我管她是誰家的千金,事發時你竟不在我身邊,趕去救別人,你好放肆啊。」
因為這邊鬧出了動靜,任瑾英發現了我的存在,迅速從徐凌懷手上接過我,還對雪漣公主說:「公主,是我託付徐兄幫忙救我二妹的,她月份大了,經不起折騰。」
雪漣公主睨了一眼我的肚子,終於作罷:「算了,你們走吧,今日遇上御舟起火算本公主倒霉,真是掃興。」
回去的路上,我身子一直是僵的,任瑾英幾番想問我話,卻發現我幾乎聽不進些什麼。
直至派去打聽的人回來稟報說,宴船上的賓客雖遭了些罪,但都活了下來,除了一些招來打下手的,因為小舟不夠了,救不了。
聽到這裡,任瑾英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他看了看,瞬間明白過來了。
可我沒告訴任瑾英,趙子松不是因為小舟不夠才被吞沒的,他是不願意上來了。
回府之後,任夫人以為是任瑾英擅自將我帶上船的,又見我冷得渾身發抖,就動了脾氣,揚起手掌欲要落到他臉上:「她的身子都七個月了,你還帶她去湊什麼熱鬧?」
任瑾英沒有躲,他低頭看著任夫人說:「就當今日真是我做錯了,所以母親要懲治我。你我都知道,別說是一巴掌,哪怕是把杖刑抬上來,打完之後,我們母子也不會離心。可為何之前歲歡犯了錯,母親就不敢罰呢?」
任夫人緩緩放下手,凌厲的氣勢全無,眼神反倒飄忽起來,說:「因為歲歡曾經以為自己是被當作親女養大的,一朝知道了真實身世,我怕她敏感多思,怎能不顧著些。」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插話。
我有些懵,既驚訝於任瑾英還記得李莽被冤的事,又因為有些疑惑得到了答案。
我一直以為,任歲歡是怕自己在任夫人心裡再無分量,才會做出爭寵的小動作。
但其實那並不是什麼爭寵,任夫人鍾愛至此,根本不會讓她留有患得患失的餘地。
相反,正是知道那愛無可撼動,才會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我的敵意。
我生了妒心。
我看著任夫人,忽然想如果此刻我撲到她懷裡,向她哭訴趙子松身亡的事,她會不會因為憐憫,明日更疼愛我一些。
可就在任夫人滿懷愧疚地替我更衣和擦拭身子的時候,我卻像個啞巴。
17
過了大半個月,那宴船終於從河上被徹底清理掉了,仿佛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後來問任瑾英,這樣大的一艘宴船,肯定花了很多銀兩,如今被燒毀,皇帝會不會責罰雪漣公主。
任瑾英搖了搖頭,說:「不會,區區一艘宴船而已,燒了就燒了,只要不牽連到雪漣公主,皇帝不會在意的,甚至這些日子,皇帝還在想方設法讓人給受驚的公主找樂子。」
可雪漣公主自己很快便找到了樂子。
是我。
她越過相府,直接找人把我接進皇宮。
李莽不放心,強行跟了上來。
在場的不僅是雪漣公主,還有好些富貴裝束的公子小姐們。
聽說是場流水詩宴,信物隨流水飄著,停在誰跟前,就作一首詩或說出一個秘密。
我坐在雪漣公主身邊。
雪漣公主忽然問我:「從前真正和徐凌懷有婚約的人,是你吧?」
我說:「都不作數了。」
雪漣公主笑了笑,說:「可徐凌懷對你們相府的姑娘真是有情有義啊。」
我連忙說:「船宴那日事發緊急……」
雪漣公主打斷了我:「我沒說這個,」她幽幽地看向我,「你不知道吧,我曾經告訴徐凌懷,金水和我朝早晚有一戰,若他臣服於我,開戰前我向父皇進言,讓他當主將,畢竟他心心念念的親姐姐就困在金水,從前還是,先首領的妻子,現首領繼位後,成了小妾,受盡凌辱。」
她頓了頓,「我還說,如若他不臣服,等到需要和親的時候,我就進言讓相府的姑娘去,所以,他趕緊把婚退了。」
我看著她:「公主為什麼要同民女說這些?」
雪漣公主漫不經心地答:「不覺得有意思嗎?任歲歡,還有你面前的這些姑娘,個個都心悅的徐凌懷,不過是我勾勾手指就能要來的人。」
忽然,她眼前一亮。竟是信物停在了我們跟前。
雪漣公主做了一首詩,她看向我,說:「該你了。」
「我不識什麼字,所以不會作詩。」
雪漣公主笑了:「那就說個秘密吧。我可聽說了件事,船宴上淹死的人里,有個叫趙子松的伙夫,原本只是想送他歸鄉的,結果那裡的人卻說,你就是他媳婦,結果後來又典出去了,這是什麼意思啊?」
席上有人在笑:「公主沒聽過嗎,這叫典妻。」
雪漣公主轉過頭去,問李莽:「是這樣嗎?」
李莽愣住了。
旁邊的侍衛猛地往他的膝蓋踹了一腳,迫他跪下,揪著他的衣領:「公主問你呢,回話!」
李莽低下頭,正要說話,我卻先開了口:「是有這麼回事,民女從前過得窘迫,試過賣草藥,也試過賣糖葫蘆,女紅也是能做些的,但都湊不來家裡病人等著要用的銀子,我只好將自己賣了。若是我能早些被接來京城就好了,公主心善,若我倒在出巡的轎子前乞求,便不用走投無路了。」
席上陷入的靜寂來得毫無徵兆。
可我心裡卻鬆了。
我終於把這個不情願說了出來。
從前無論是面對相府的責問和失望,還是迫不得已向徐凌懷解釋時,我總是假裝著不心虛。
只有這樣,我才能掩飾下將自己當成貨物出賣的不甘。
所以那些「嫁誰不是嫁」的自我安慰,是欲蓋彌彰,淺薄又無力。
若還能回去,想哭一場,當作補償從前不敢承認的自己。
侍衛的話冷不丁地打破了這詭異的沉寂,說:「公主,此人頸下似乎有刺字。」
李莽眼神一震,立刻要甩開鉗制,卻被控制得更緊。
我知道李莽身上有刺字,那是在軍中時被刺下的,他也從未給我看過。
雪漣公主卻讓侍衛把他的衣服扒下來。
我側開頭,閉上眼睛,沒有看過去。
在四周倒吸冷氣的聲音中,雪漣公主輕聲念了出來:「登徒子?這是犯什麼事了?」
李莽目眥欲裂,聲嘶力竭地說:「明明是張勇那混蛋欺凌民女,憑什麼要推到我頭上!」
「公主!」一聲沉喝驚住了所有人。
我睜開眼睛,看見任瑾英疾步走過來。
他看著雪漣公主說:「此人確實是舊將,可在軍中時該罰的也罰過了,不宜再起風浪,如今戰事在即,不宜驚了軍中餘下的弟兄們。」
「罷了,」雪漣公主扶了扶額,「吵得我頭疼。」
我不禁多了個心眼。
這兩次,皆是任瑾英過來解圍
而雪漣公主竟都給了他幾分薄面。
應該和任瑾英打過多次勝仗有關係,聽說他平過南邊的戰亂,也去安定過西邊。
難怪雪漣公主要徐凌懷自己去退婚,卻不直接去求皇帝,讓皇帝下令。
18
我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墊子上全是血。
李莽眼睛都直了,立刻將我橫抱了回去。
大夫來了,說必須即刻接生。
這胎才八個月,就要早產了。
任夫人踉蹌著趕過來,往我手心塞了一枚平安符,後來疼得厲害,鬆了團住的手,去拽被子,卻又被她塞了回去,這回還要一直握著我的手,不讓我鬆開。
汗水和淚水交替著從臉上滑落,我痛苦得直喊娘。
任夫人也急著大汗淋漓,忙說:「娘在,娘在這。」
可我暈乎乎的,嘴上喊著娘,腦海里浮現著的卻不是任夫人。
更不是旁的人。
我只是和小時候一樣,難受了就喊娘,即使我根本就找不到娘。
只是這個字對稚童時的我仿佛有魔力,只要喊著,就能把神仙召出來,撫我的疼痛。
迷糊中不知喊了幾聲,突地冒出一聲啼哭。
19
我睡了好幾日,醒來的時候,任夫人告訴我,李莽和孩子已經離開了。
「有奶娘跟著,你不用擔心,只是也不必知道在哪。」
我猜到為什麼走得那麼急。
典妻的事,怕已經滿城皆知了吧。
我對任夫人說:「以後不會再有這麼丟人的事情了。」
任夫人的眼睛裡頓時蓄滿淚水,她說話的聲音都在抖:「如果我擔心的真是丟人就好了,若不是怕那孩子以後抬不起頭,何苦讓他出生就沒了娘。我既生過孩子,也曾嘗過丟失孩子的滋味,難道我體會不到半分你的苦楚嗎?」
我怔了怔。
心裡苦笑,我都當娘了,還在跟自己的娘鬧彆扭說氣話。
任夫人嘆著氣說:「那孩子起了名字,叫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