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轉身,惡狠狠地剜了我們一眼。
溫莞神清氣爽地「放」我回家。
然而我沒有想到,出去的時候,竟然碰上了徐凜。
15
徐凜隨意地坐在屋檐,地上一堆摔碎的酒瓶。
賦閒在家的他,自從方圓兒一事後,越發頹廢了,如今鬍子拉碴,整日醉酒消愁。
我朝他福了福身,便飛快往外走去。
只是不知為何,分明醉得不輕的人突然開口叫住了我:「沈薏,你去哪兒?」
前世徐凜便喜歡叫我沈薏,我停頓了一下。
徐凜下了屋檐,落在我面前。
重生後,我再沒單獨見過徐凜。
我心下一驚。
徐凜將我攔住,抓住我的手,將我撲倒在地。
「沈薏,你就這般容不得圓兒嗎?」他身上沖天的酒氣熏得我有些頭暈。
而前世,他也這般問過我。
場景重合,我心中驚濤駭浪。
我死死用指甲掐著手心,不住地提醒自己如今自己已獲新生,再不是困在這將軍府的行屍走肉。
哪怕徐凜也是重生而來,我也不懼。
「姐夫,你喝多了。」我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拽了拽被他抓住的手,卻是徒勞。
他的眼神逐漸清明,手上的力氣卻是越來越大。
我當即用另一隻手抓起一旁的酒瓶,狠狠砸上他的頭。
酒瓶碎裂,徐凜頭上流下鮮血:「你敢打我?」
「請姐夫自重。」我轉了轉被他抓疼的手腕。
徐凜怒極反笑:「沈薏,好歹前世夫妻一場,你當真要這般絕情?」
他果真想起了前世,然而,那又如何?
「徐凜,你也知,前世你我夫妻一場,你可對我有半絲情誼?
「你想要相府助力,娶我過門。你給我將軍夫人的名號,卻絲毫不尊重我是你的妻子。你將身懷有孕的方圓兒娶進門狠狠打我的臉,縱容她平日裡騎在我頭上,又任由你的母親和姐姐羞辱我。這將軍府,人人都可以踩我一腳,人人都可以盡情羞辱我。你現在跟我說,前世夫妻一場?」
徐凜皺著眉:「我知你在府上日子不舒心,可你始終是將軍夫人。」
「將軍夫人又如何?當你們鐵了心想要欺辱一個人的時候,還會在乎她的身份?更遑論,在將軍夫人之前,首先我是相府的小姐,這個身份,難道比不得一個將軍夫人尊貴?
「所以徐凜,什麼夫妻一場,分明是仇敵一場。」
我屈膝,狠狠頂上他的脆弱處。
徐凜慘叫一聲,鬆開了我,在地上打滾。
我起身,整了整衣裳。
剛想彎腰伸出手去撿酒瓶子,一旁便遞來了一個酒瓶。
我轉過頭,裴遲正笑著看著我:「娘子,一個可夠?」
我吸了吸鼻子,眼眶酸澀:「裴遲,你可算來接我了。」
「是為夫的不是,為夫來遲了。」裴遲心疼地把我摟入懷中。
轉身離去的時候。
徐凜已然從痛楚中恢復了過來,他站起身上前便想攔住我們。
裴遲卻冷冷道:「徐凜,你若是繼續糾纏不休,裴某雖不才,上奏一本卻是可以的。」
「你……」徐凜顯然被氣到,「不過區區戶部小吏。」
我卻不滿:「小吏怎麼了?你現在還是白身呢。」
徐凜氣得轉身離去。
待出了將軍府,我才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
身後,裴遲看著我,目光沉沉。
我才驀然想到,他顯然聽到了我和徐凜那番關於前世的對話。
「我……」我踟躕著。
怪力亂神一事太過於匪夷所思,一時之間,毫無準備的我,不知該從何講起。
裴遲伸出手,在我唇上一點:「夫人若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便再想想再說。」
「只是裴某還是那句話,娘子要做什麼,想做什麼,裴某不阻攔。只要娘子有什麼用得上裴某的,千萬別客氣。」裴遲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娘子只需記得,夫妻一體。」
16
很快便過了新年。
宮中開始忙碌準備太后的七十大壽。
人生七十古來稀。
這七十大壽,自然是要好好操辦的。
於是開年戶部便開始忙碌起來了。
裴遲作為戶部即將擢升的官員,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我也警覺了起來,畢竟貪墨案便發生在這些日子。
更何況,徐凜不知從何處得了恩典,又恢復了官身,只不過再不是將軍,入了戶部。
裴遲告知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心下警鈴大作。
雖然徐凜自那日後一直沒有找過我,但是他如今也有了前世的記憶,只怕會給我的計劃帶來不小的麻煩。
當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決定將計劃提前。
前世裴遲一案以「天蠶錦」為引,這世,我便以牙還牙。
我悄悄去了一趟將軍府在京郊的莊子。
將軍府雖然對外稱將徐芙送去了家廟,然而家廟清苦,徐夫人怎麼捨得?
更何況,上京豢養面首和戲子的小姐和夫人不在少數。
所以她打心眼裡就覺得徐芙沒錯,不過沈莞將事鬧大了,擺到了明面上。
我找到徐芙。
見我到來,她冷冷看著我:「你來做什麼?」
「看徐大小姐如今的模樣,當真甘心困在此處度過餘生?」
徐芙眯起眼:「你想做什麼?」
「當初徐老將軍為了軍餉,將徐大小姐嫁入錦州商戶。而這商戶,以綢緞起家,聽聞手中有一失傳已久的繡品,名曰『天蠶錦』……」
徐芙警惕地看向我:「此乃我夫家不傳之密,你怎知『天蠶錦』 ?」
「徐大小姐無須管我知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我的目的,和你是一樣的。」
徐芙記恨徐老將軍犧牲她的婚姻,讓她從高高在上的上京貴女成為錦州商人婦,又記恨明明徐家知道自己夫君的死另有蹊蹺,卻不為她做主,反而讓她和離大歸。
所以她見不得徐家好,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可勁地攪渾徐家的水。
「我要徐家覆滅,亦要沈莞血債血償。」我看向徐芙。
17
沈莞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拿著一塊綢緞細細看著。
見她到來,急忙藏於身後。
沈莞霸道,當即讓我拿出來。
我沒有辦法,只能拿了出來。
只一拿出來,她便兩眼放光:「這,你從何處得來?」
我故作為難,然而沈莞不依不饒,定要知曉。
於是我讓丫鬟走遠,附耳道:「我說了,姐姐可別說出去,這是我那日無意間瞧見了夫君書房內的繡樣,找了上京最好的繡娘,復刻出來的。」
沈莞頓時來了興趣。
「聽聞這是錦州進獻的『天蠶錦』 ,已失傳百年,如今由錦州繡坊後人重新製成。聽聞這頭一匹的彩頭要送上京,作為今次太后壽辰獻禮的備選。」
「啊,是貢品啊。」沈莞面露可惜。
我趁熱打鐵:「若是姐姐著實喜歡,便去求姐夫吧,聽聞姐夫今次可是負責貢品的。」
於是我滿意地看到沈莞眼前一亮。
看著她痴迷的神色,我便知道,我成功了。
沈莞自是不會做到私吞貢品這種事。
上一世,她也是寒門和世家博弈的犧牲者。
然而上一世的事情已經無法追究,這一世,只要沈莞前去瞧一眼,我便有辦法將這事安到她頭上。
我將盒子裡所謂「復刻」的天蠶錦送了沈莞。
沈莞歡喜地抱回去。
然而很快沒多久,便傳來了消息,徐凜毀壞貢品天蠶錦,竟妄圖以假亂真,觸犯天顏。
徐凜於是鋃鐺入獄。
這一入獄,便查出了徐凜竟然在為太后籌備賀禮之時,悄悄中飽私囊一事。
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事。
但是我告訴了裴遲。
彼時,裴遲已然因為得上峰賞識,成了戶部員外郎。
我拜託他在適當的時候適當地裝作不知道一些事。
溫莞便進了徐凜平日裡辦公的地方。
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偏巧那日徐凜剛收到錦州進獻的「天蠶錦」。
溫莞情不自禁地撫摸了上去,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她手指所觸及之處,「天蠶錦」竟紛紛掉了顏色。
而這「天蠶錦」繡的是幅松鶴延年圖,寓意太后千歲。
如今掉了顏色,那鬱鬱蔥蔥的綠色,呈現了乾枯頹敗之相。
情急之下,溫莞便想到了我之前送予她的那幾乎相差無異的「天蠶錦」。
只她不知道,這「天蠶錦」每一幅都相差甚大,因此在最後一次清點的時候,錦州來的郡主便瞧了出來……
待到世家回味過來不對的時候,郡主已然進了宮找太后告狀了。
於是,前世轟動整個上京的貪墨案便以另外一種形式發生了。
聖上大發雷霆,下令徹查。
這一徹查,又查出了徐凜是如何進的戶部。
不過是世家子弟的通常做法——捐官罷了。
寒門一派「適時」上書抨擊世家,肅清了不少世家子弟,幾乎將上京的世家給連根拔起。
而罪魁禍首的將軍府,就連徐老將軍從沙場上拼回來的將軍職位也被撤銷。
沈莞當即便跑回了相府,求父親相助。
然而父親上次便沒有出手,此次,將軍府作為旋渦中心,他又怎敢伸手?
他甚至都沒讓沈莞進門。
沈莞於是來找我。
「沈薏,你立刻隨我回一趟相府。」沈莞一來便趾高氣揚地指使著我。
我假裝露出為難的神色,心下卻暗笑,沈莞事到如今還認不清形勢,果真愚笨。
我讓沈莞扮作丫鬟模樣隨我一同入了相府。
才入相府,沈莞便迫不及待地要朝嫡母的院落去。
我卻攔住她:「姐姐,府中人皆知母親甚是不待見我。我若直接帶你去見母親,只怕前腳剛走進去,後腳父親就來了。」
沈莞一想很有道理,便停下了腳步。
我帶著沈莞如同以往那般去自己院落走了一圈,然後再去找姨娘。
然而姨娘並不在院中,細細詢問才知,嫡母如今身子不好,姨娘去侍奉湯藥了。
然而沈莞卻絲毫沒有聽到嫡母的身子不適,如今她滿心滿眼都是求嫡母去找父親求情,拉拔一下徐家。
她始終還堅信著徐凜會如同上一世一般,成為鎮國大將軍,為她請封誥命。
嫡母的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姨娘正坐在一邊侍奉她喝藥。
「母親,您定要為女兒做主啊!」然而沈莞卻半句關心的話都沒有,跪在面前就哭了起來。
「母親,您快和父親去說說,讓他幫幫徐凜。徐凜日後大有作為,他會成為鎮國大將軍,為我掙得誥命,讓我風光無限!」
姨娘適時出聲:「大小姐,夫人如今身子不適,大夫說了,夫人如今不能受刺激。」
沈莞冷冷瞥向姨娘:「我和母親說話,何時輪得到你插嘴?」
姨娘低下頭去。
沈莞轉向嫡母,眼眶紅紅。
她哭得厲害,卻沒有發現嫡母的神色越來越凌厲。
「混帳,你竟還有臉提你父親!若不是你行事無狀,四處惹禍,你父親何至於被聖上責罰?」
「母親?」許是嫡母的聲音過於嚴厲,沈莞頓時停止了哭泣。
然而她絲毫沒有在乎父親被聖上責罰,她如今滿心滿眼都是徐凜不能出事。
「母親,您以前不是常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如今女兒只是求您去求求父親,保住將軍府,保住徐凜罷了。」
嫡母被氣得猛烈地咳嗽起來,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逆女,你、你真是要氣死我!」
沈莞這才像是反應過來一般:「母親,我替您順順氣。」
說罷,她將姨娘擠到一旁。
她輕輕抬起手:「只是母親,您就幫女兒這一次吧。」
昏暗的室內,沈莞絲毫沒有注意到嫡母眼中的神色漸漸失去光芒,直到——
嫡母的手猛地垂下。
「母親?母親?」沈莞這才如夢初醒,使勁地搖晃著嫡母。
屋子裡頓時亂作一團,姨娘忙喚了丫鬟去請大夫。
「大小姐有所不知,夫人先前有孕,原就因為年齡大了需要臥床靜養,然而將軍府接二連三地出事。夫人憂心大小姐,因而憂思過度,至今還未養好。大夫說夫人受不得刺激……」
沈莞的臉,一下子慘敗。
大夫匆匆趕來,卻是不住搖頭,直言嫡母就算能醒來,也活不過一個月了。
沈莞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然而一切都晚了。
沈莞無奈只能離去。
我看向姨娘,她看向嫡母的眼神帶著厭惡,和大仇得報的快意。
我腦海中頓時閃過一個想法。
這個想法轉瞬即逝。
然而姨娘卻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般,看向我。
她嘴角微微一勾,張嘴用口型對我說:「這裡有娘在,你放手去做。」
我恍然大悟,知她是聽進去了我之前的話,朝她鄭重地俯了俯身。
她終究還聽進去了我的話,倒也不是無可救藥。
這相府,日後我是不用擔心了。
18
很快,一切塵埃落定。
聖上收回了御賜的將軍府,又因著太后壽誕將至,不宜見血。
因此徐府眾人均數被判流放。
他們流放那日,我前去看他們。
徐凜走在最前頭。
徐老將軍因為受不了刺激,已是吊著最後一口氣,聖上念在他有軍功的分上,因此特許他留在上京徐家族中等死。
徐夫人和徐芙跟在徐凜身後,目光呆滯。
精神最好的,還當屬沈莞。
見我到來,沈莞兩眼放光:「沈薏,你是父親派來救我的對不對?父親還是認我這個女兒的對不對?」
我還未說什麼,沈莞便轉頭看向一旁的官差,傲慢地道:「看見沒,相府的人來接我了,你們還不快解開我腳上的鐐銬。」
然而官差並不搭理她。
沈莞無奈,只能看向我:「沈薏,你倒是快說啊?」
我嘆了一口氣:「沈莞,今日來看你, 權當是我想來看看你們是如何狼狽地離開上京,和相府無關。」
沈莞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乾淨, 兩腿一軟,跌坐在地,她用手指著我, 恍然大悟般:「是你、都是你設計的?」
我沒有回答,只是朝她露出一個微笑:「姐姐莫要胡說了,小心被人當了瘋婆子去。」
沈莞氣得要上前撓我,卻被眼尖的官差狠狠一腳踢翻在地。
徐凜走上前,沈莞以為他要去扶她, 然而徐凜卻是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徑直朝我走來:「沈薏,我們是不是可以談談?」
我點點頭,和他走到一邊。
裴遲早就等在此處。
徐凜見我並沒有換地方的打算, 臉色一黑。
我卻點點頭:「無妨,你且說,你我的前世今生, 他都知道。」
徐凜冷笑:「堂堂探花郎,竟也信怪力亂神一說?」
裴遲回之以一笑:「夫人說的, 我都會信。」
徐凜一噎。
「好了,徐凜,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看向徐凜, 看著他的臉色一點一點灰敗,直到最後, 他張了張嘴, 只說出兩個字:「沒了。」
徐凜回了流放的隊伍,官差很快就開始了趕路。
看著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嘆了一口氣。
裴遲問我:「在想什麼?」
「裴遲,大仇得報,我本該是開心的,但是不知為何, 我這裡, 有些空蕩蕩的。」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而且, 我也想問你, 直到了我的一切後, 我再不是你想像中的一張白紙,你會覺得我惡毒、殘忍嗎?」
裴遲突然笑了起來:「原來你在想這個?」
「不會。」隨即他搖搖頭,認真地看向我, 「我反而會慶幸,你的內心變得堅忍、強大。哪怕沒有我在你前面遮風擋雨,你也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正因如此,你才改變了你我今生的結局。薏兒,你做得很好,救了自己, 也救了我,你無須有負擔。」裴遲看著我,滿心滿眼都是對我的信任。
突然地,平地起了一陣風。
冬去春來, 萬物復甦。
裴遲牽起我的手:「夫人,回家吧。」
是啊,回家。
和我心愛的人一起。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