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了搖頭。
「猴子在台上上躥下跳,越是得意,越是滑稽,看戲的人就越是高興。」
她頓了頓,車窗外的光影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他們現在,就是在唱戲。我們,只管好好看著就行。」
5
宴席設在黃浦江邊的一家奢華餐廳。
「乖乖!這柱子是金子做的吧?」外公一進包廂,就伸手去摸雕龍畫鳳的廊柱。
舅舅拿起銀質刀叉掂量:「純銀的吧?一會兒偷偷帶走幾副。」
就在這時,包廂的門被推開。
林家人到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對七旬老夫婦。
男人銀髮筆挺,女人珠光寶氣。
他們身後,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
她和外婆年紀相仿,卻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一身套裝挺括,整個人像一株精心呵護的名貴蘭花,清冷,矜貴。
這就是假千金林晚晴。
外公的眼睛瞬間直了。
「翠花,這就是跟你抱錯的假千金吧?」外公大大咧咧地問。
沒等外婆回答,林老夫人先開了口:
「她不叫翠花。」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我女兒的名字,叫林明珠。明亮的明,珍珠的珠。這是她一出生,我們就為她取好的名字。」
林老夫人看著外婆,眼眶瞬間就紅了。
「晚晴出生沒多久,我們就發現她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所以取名時,我們也避開了明珠兩個字。一直留著這個名字,等她回來……」
一瞬間,整個包廂都安靜了。
我看到外婆的身體猛地一顫,那雙向來古井無波的眼睛裡,竟泛起了淚花。
可外公他們,根本無法體會這份等待五十年的深情。
舅媽只覺得「明珠」這個名字比「翠花」洋氣,舅舅則在盤算著一個「掌上明珠」能換來多少好處。
酒過三巡,外公的臉喝得通紅,膽子也肥了起來。
他放下酒杯,輕咳一聲,目光又一次黏在了林晚晴身上。
「既然翠花現在是你們林家的真千金了,那自然是變得金貴,不好再伺候我這個莊稼漢了。」
他咧開一口大黃牙,像是在宣布一件天大的恩賜:
「我看吶,你們那個假的……叫林晚晴是吧?長得就不錯。現在既然真相大白,那她才應該是當初許給我的媳婦兒……不如二老就做個主,把她補償給我唄?」
「哐當——」
林晚晴手中的銀勺落在骨瓷盤上。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拿起餐巾輕輕擦了擦嘴角,眼神凜冽地掃過外公。
林老夫婦臉上最後一絲禮貌的微笑褪去了,嘴唇緊抿,眼看就要按捺不住。
還是外婆出來打圓場:
「晚晴她啊,早就結婚了,她丈夫是江南首富的獨子,孩子都生了兩個。」
「結婚了?」外公咂嘴,「真可惜,當初要是她嫁我就好了……」
我以為外婆會發火。
可她反而笑了。
笑得眼角的褶皺都舒展開來。
「不過……你剛剛說要補償,這個沒問題。」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瞬間豎起耳朵的王家眾人。
「你們之前提的要求,我不光要滿足,還要……加倍地滿足!」
她看向外公:
「老頭子,之前你說要兩個保姆伺候?那哪兒夠啊!」
她笑得愈發溫和:「我給你配四個!個個年輕漂亮,手腳麻利!再給你配上專職司機和私人營養師,讓人好好伺候你!」
外公激動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嘴裡「哎喲哎喲」地叫著,仿佛已經過上了皇帝般的日子。
外婆又轉向舅舅:
「強子,你不是想要個副總嗎?不行,太小了。」
外婆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
「我讓林家單獨給你一家公司,你來當總經理,法人代表就是你!整個公司都聽你一個人的!」
舅舅的眼睛瞬間瞪圓,呼吸都急促了。
接著是舅媽:「兒媳,你為我們王家生了耀祖這個金孫,功勞最大。名牌包包和奢侈品衣服,肯定少不了你的!回頭,我再讓晚晴帶你進上海真正的貴婦圈,好好見識見識大城市的繁華!」
舅媽捂著嘴,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尖叫,眼睛裡全是閃爍的星光。
最後,外婆摸了摸耀祖的頭:「還有我的乖孫,耀祖。貴族學校必須上!還得上雙語國際的!外婆讓你當真正的『小太子』!」
這一連串的「恩賜」,像一顆顆重磅炸彈,把王家四口人砸得暈頭轉向,幸福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齊刷刷地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林老先生。
林老先生面無表情,只是端起茶杯,淡淡地說:
「明珠是我們失而復得的女兒,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林家,都聽她的。」
得到了最高指令的確認,對面四人徹底瘋了!
他們立刻換上一副奴顏婢膝的嘴臉,圍著外婆,一口一個「好媽媽」,一聲一個「好奶奶」,恭維的話像不要錢一樣往外冒,那變臉的速度,比川劇變臉還快。
就在這時,舅媽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珠一轉,指著我問外婆:
「媽,那你打算給這個小丫頭片子什麼?她可不能跟我們耀祖比!要是她也去貴族學校,那我們耀祖就得去更好的!她有的,我們耀祖必須有雙份!」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我身上。
我緊張地握緊了外婆的手。
只見外婆把我拉進懷裡,輕輕拍著我的背,對他們說:
「盼盼這孩子,從小跟我吃苦,膽子小,見不得大場面。去什麼貴族學校,她也跟不上。」
她頓了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以後,她就跟著我,貼身照顧我的起居。我一個老太婆,剛回城裡,總得有個貼心人說說話。她啊,就給我端端茶倒倒水就行了。」
這話聽在舅媽耳朵里,無異於說我就是個丫鬟,以後伺候人的命。
她立刻滿意了,臉上堆起笑:
「哎喲,還是媽想得周到!盼娣能跟著您伺候,是她的福氣!」
宴席在一片賓主盡歡的氣氛中結束。
王家人勾肩搭背、醉醺醺地離開餐廳,沉浸在一步登天的美夢裡。
渾然不覺身後——
林家人的目光冰冷,像在看一群死期將至的囚徒。
6
宴席之後,外婆把王家四口安置在一棟郊區的別墅里。
他們起初還有些不滿,覺得離市中心太遠,不夠彰顯身份。
但當看到別墅里堪比五星級酒店的裝潢,以及一字排開、恭敬鞠躬的司機、保姆、廚師時,所有的不滿都化作了狂喜。
他們樂呵呵地接受了這「富人區」的安排,以為自己從此一步登天。
而我,跟著外婆,走進了她真正的家。
林家老宅是一座鬧中取靜的中式庭院,亭台樓閣,小橋流水。
外婆的臥室在二樓,朝南,帶著一個巨大的露台。光是臥室,就有我們鄉下整個屋子那麼大。
此外,外婆還有自己的獨立衣帽間、書房、茶室……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一個真正千金小姐的規格,布置得妥帖而精緻。
在這裡,外婆不再是那個可以被隨意呼來喝去的「喂」、「老太婆」、「耀祖他奶」。
林家老夫婦總是輕聲細語地叫她:
「明珠。」
吃飯時,會不停地給她夾她愛吃的菜;天氣轉涼時,會第一時間拿來柔軟的披肩;看到她坐在窗邊安靜地曬太陽,會欣慰地笑,然後默默地為她遞上一杯蜂蜜水。
五十歲的外婆,在親生父母眼中,依然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她被愛意和尊重小心翼翼地包裹著,像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就連那個叫林晚晴的假千金,也和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
我偷偷看過幾本小說,裡面的假千金在真千金回來後,都會惶恐不安,瘋狂作妖。
可她沒有。
年逾五十,她的人生已經定型。
嫁入世家,兒女成才,她自己的事業也風生水起。
她早已不需要依附林家來生存。
所以,她看向外婆的目光,沒有嫉妒,反而是一種極為複雜的悲憫。
那是一種後怕,後怕自己若是沒有被抱錯,那滿身風霜、一身傷痛的人生,本該是她的。
也正因如此,她的愧疚與憐惜,比其他人都要來得真切。
「妹妹,這些年,你替我受苦了。」
她叫外婆「妹妹」。
可她的臉龐光滑緊緻,保養得宜,看上去比滿臉滄桑的外婆,年輕至少十歲。
我看著那兩雙截然不同的手。
一雙嬌嫩如花蕊,一雙粗糙如樹皮。
忽然意識到,林晚晴現在擁有的一切,本該都屬於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本該這樣被人珍愛著、呵護著長大。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盼盼,怎麼了?」外婆發現我在哭,心疼地把我摟進懷裡。
「外婆,」我哽咽著說,「我……我是太開心了。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女孩子,也可以活成這個樣子。」
是的,在這個家裡,我看到了一種全新的可能。
這五十年,林家只有林晚晴一個女兒,他們從未想過要拼個兒子繼承家業,而是將所有的愛與資源都傾注在她身上,讓她成長為如此優秀、強大的女性。
這種理所當然的尊重與愛護,是我在王家從未見過的。
「外婆,你不恨外公他們嗎?」
我趴在外婆懷裡,悶聲說:「他們那樣對你,偷走了你的人生。」
外婆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
「以前不知道恨。」
她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縹緲的悲涼。
「村裡的女人,過的都是那樣的日子。我以為,那就是命。恨有什麼用呢?我連恨的底氣都沒有。」
她撫摸著我的頭髮,目光望向窗外的明月。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我知道了被人疼是什麼滋味,再回頭去想那些年……才咂摸出滋味,原來他們從來沒把我當人看。」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搖頭。
「恨啊,怎麼能不恨呢?
「最恨的是我自己……竟然糊塗了五十年,才學會了恨。」
我急切地問:
「那……那您難道真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嗎?」
外婆搖了搖頭,眼中罕見地閃過一絲鋒芒。
「不急。晚晴教我的——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慘。」
她看向窗外,一字一句地說:
「就讓他們,再得意一會兒吧。」
7
接下來的幾個月,是王家人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
舅舅當上了總經理兼法人代表,每天西裝革履,前呼後擁。
他不需要懂業務,甚至不需要看文件——
自有漂亮的女秘書將需要「王總」簽字的地方貼心指出來。
「王總,這些文件需要您簽字。」
「好!」
他大筆一揮,看都不看。
享受這種掌控權力的錯覺。
全然不知,他簽下的每一份文件,都在將林氏那些陳年爛帳、已經切割的灰色產業,一點點捆到自己身上。
……
外公更是過上了「皇帝」般的生活。
四個保姆輪流伺候,早上燕窩,中午鮑魚,晚上人參。
「老爺,這是您的養生湯。」
「老爺,該做按摩了。」
外公美得鼻涕泡都要冒出來。
可他不知道,那些所謂的養生湯里,枸杞配綠豆,人參配蘿蔔,看似滋補,實則相剋。
還有些特殊的「調料」,讓他逐漸產生幻聽幻覺。
「怎麼最近總覺得沒勁兒?」
「老爺是還不習慣享福呢。」保姆溫柔地按著他的肩。
他信了。
……
舅媽則沉迷在了「上流社會」的幻象中。
林晚晴帶她參加「貴婦」聚會,送她限量版包包。
那些太太們對她極盡吹捧,誇她「有福氣」、「氣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