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照勾起唇:「我知道。」
「嗯?你知道?」
陸照扯了扯我的斗篷領子,擋住最後一絲溜進來的風:「我知道的事多著呢。皎皎,信信我,好不好?
「我這次去泗州,五日便會回來,你注意安全。少出門,我怕太子尋你麻煩。」
看了他的眼神半天,只看到透徹到可以反射我面容的瞳色,我讓步了:
「好,我等你回來。」
咬了咬唇,我說。
「路上小心,彥光。」
30
回府以後正院就鬧翻了天。
小蝶偷聽了半晌,興沖沖地回來告訴我,明沛要休妻!
「沒想到不可一世的夫人竟然也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小蝶心有餘悸,「老爺確實狠心。」
那是自然,太子那邊被鄭嫣然連累,他若是還想攀上太子,就得做出個態度來。
「不過幸好沒有連累到小姐。」小蝶慶幸地鬆口氣。
話說早了,沒想到傍晚出門時正好撞到搬行李的鄭嫣然。
看到我的一瞬間,鄭嫣然的面色扭曲,胸脯上下起伏,顯然被氣得不輕。
她咬牙切齒想衝上來廝打我,卻被府衛攔下:
「鄭夫人,大人吩咐了,要在下親自送您走。」
她看著我,聲音陰狠刻骨:「明月,你這般惡毒的女人,不會有好下場的!
「搶了我兒的婚事,你遲早會遭報應!」
我停下腳步,回眸看她,語氣平靜:「若惡毒便會遭報應,我想夫人應當早遭了十八個來回。」
可偏偏這世道,惡毒的人才有活路。
這是我上一世用命學到的教訓。
我轉身就走,輕飄飄落下最後一句話:「可見老天不曾開眼啊。」
青槐後來跟我彙報,說明朝華租了院子,暫時在東城安置下來鄭嫣然。
我沒說什麼,只讓人盯緊了她的動作。
陸照比預想得回來還要早。
第五日清晨,我就聽到青槐傳來陸照的消息:
「今日早朝,將軍稟告了泗州調查之事,陛下大怒,命人將玄真下獄,當庭怒斥了太子。
「將軍與七皇子還讓御史藉此機會參了杜家一本……太子被剪其翅羽。」
青槐說得含糊,我卻心知肚明。
這個節點,不外乎是杜家曾經在兵餉上動的手腳被人發現了。
上一世七皇子不在後,這一派就蟄伏起來,太子輕而易舉壓下這事。
但這次,杜家無法乾淨脫身,連帶著太子也被拖下水。
我心情甚好,讓青槐繼續。
青槐看著我:「沒了。」
就兩句?
青槐聲音平靜:「將軍本來還要說什麼,被身邊的侍衛攔住了,說將軍笨,可以將七分留著當面和小姐講。」
想到陸照滿眼糾結著把話咽下的樣子,我有些忍不住想笑。
但確實好奇內情,於是我叫小蝶拎上廚房新做的奶酥餅,去了將軍府。
「下一步計劃……成親啊。」陸照說得理所應當,我卻愣在原地。
他有些緊張地看我:「小燦帶著聘禮已經上京城了,不日就到,你不會不嫁了吧?」
「呃……」我沉默了。
確實沒想過此事,最初答應與他訂婚,想的是將婚事再拖半年,屆時我報完仇,從京城離開,他起事,這樁婚事便形同虛設。
但一切發展得完全不如我所想,竟然就要走到成親這一步了?
陸照低落地垂下眼:「皎皎不願嫁給我?」
「那倒不是……」
嫁給他確實是我離開明家最簡單的方法,而且與陸照相處這些日子,我已經確定他與我當初以為的樣子並不相同。
他不是一個冷酷狠厲,追求權勢的人,相反……
陸照黯下去的眼又亮起來:「既然皎皎不厭惡我,那便成親,好不好?
「我不是要捆縛你,明府待你不好,你就到我身邊來。若有一日……」他咬了咬牙。
「若有一日你覺得他人身邊更好,我也不會攔你。」
我看著面前的男人,沒有說話。
我並不清楚前世他為何徹底走上謀反的路,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曾深愛明朝華。
但此刻他誠摯的剖白讓我心神搖盪,自醒來後一直高築的心牆在此刻消融了一個角。
我輕聲說:「好。」
31
半月後,陸照的妹妹陸燦帶著浩浩蕩蕩的商隊抵達京城。
第二日陸照就帶著聘禮上了門。
明家庶出二房的嬸嬸帶著我去看嫁妝。
如今鄭嫣然被休,她一手掌握了明家的中饋,也待我十分客氣,說會給我備足了嫁妝。
我自然不客氣,有什麼好東西都勾上。
六禮飛快地走過,很快就到了成親前幾日。
這時我才見到陸燦。
十七歲的小姑娘只比我小几個月,如名字一樣看起來燦爛明媚。
她張口就喊:「嫂嫂!」
像是被一團火焰裹了個正著,我差點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呃……我與你兄長還未成婚,先不急著……」
「那我叫你皎皎可好?!」陸燦抓著我的手,親昵地搖著,「刨去我這個蠢兄長,我也想與皎皎這樣的小美人做朋友。」
我無奈扶額,這陸家兄妹怎麼都……這般無戒心。
我看著清冷,實則最遭不住這樣的人撒嬌,只好點點頭。
成親那日,喜婆給我梳發時,陸燦就在我身側絮絮念叨,陪我聊天:
「皎皎,我阿娘去得早,兄長常年征戰,沒和別的小娘子接觸過,要是他不會哄女孩子開心,你就教訓他。
「皎皎,你日後要是有機會,可以來衢州玩,那邊有西域的行商,好多京城沒有的小玩意兒。
「皎皎,我兄長……可算得償所願了。」
跟在府里忙了一整天,陸燦說著說著就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到了申時,外面鑼鼓的聲音變大,有人喊著「新郎來接親了!」靠近閨房。
我感覺心跳陡然變快,陸燦驚醒了,看著婆子把紅蓋頭罩在我的頭上。
滿目紅暈,看不見前路與周身。
我被引著磕磕絆絆地走出去,又引到正廳,不知道轉了幾個彎,周圍都有誰。
到了某一刻,突然有人牽住我的手。
他低聲說:「皎皎別怕,我陪你走。」
我斂下眼睫,突然對將進入的新的世界,有了那麼一絲期盼。
32
「皎皎,醒醒。」
在輕輕地晃動里,我睜開眼。
「我本不想吵醒你,但剛才宮中傳來消息。」陸照皺著眉,低聲說。
「京畿杞縣縣令被當地山匪殺害,匪人將頭顱掛在縣城示眾。此事傳到京中,陛下大怒,命我立刻帶兵去剿匪……」
他低聲說:「今日成親,我本不應該就這麼離開。」
「無事,皇命難違,快去吧。」我眼中恢復清明,「京中萬事有我,我會照顧好阿燦。」
我知道按照上一世的軌跡,陸照也如此去剿匪,必然不會因此出事。
可不知從何而生的情緒讓我伸手扯住轉身欲走的陸照,遲疑道:「注意安全。」
「好,你也是。」他愣了一瞬,粲然一笑,「明皎皎,你等我回來。」
陸照連夜點兵離開了,陸燦怕我心情不好,第二天就抱著被子來陪我:
「嫂嫂,你要是睡不著的話,我給你講兄長的糗事兒吧。」
陸燦絮絮叨叨講了許多,包括幼時陸照曾學著陸老將軍騎馬,卻被驢子一腳蹬了下去,摔傷後讓家裡人好不擔心的事兒。
「兄長醒來後說自己看不見東西,把我阿爹嚇得要命。
「幸好後來聽聞泗州有名醫,我阿爹派人送了兄長去泗州求醫,只醫了半年便好了。」
我怔怔轉頭:「泗州?」
「對啊,好像是……昌和十一年的事兒,那時候兄長十一歲,我才八歲呢。」
那一年,我也八歲。
突然間,記憶深處的東西洶湧翻滾上來。
我的聲音有些啞:「你兄長幼時,是不是有個乳名叫阿軒。」
「嫂嫂知道?」陸燦訝異,「這名字其實是我阿娘起的,可惜阿娘去得早,後來家裡少有人這麼喊他,沒多少人知道的。」
對上了。
我閉了閉眼,原來是他。
姨娘是泗州人,當時明沛外放泗州,納了姨娘,我幼時就在泗州長大。
八歲那年,泗州開始風靡一種道法,玄真靠著裝神弄鬼吸引了一大批信徒。
開始只是斂財,後面逐漸更為扭曲,有信徒開始綁架童男童女獻祭。
而我被綁的那些日子,身側有一個叫阿軒的少年一直陪著我。
他的眼睛看不見,在黑漆漆的洞穴里,耳朵卻比我的好使。
我們籌謀著逃離,在最後關頭被人發現,我冷靜地將他推出去洞穴,自己轉身拖住後面的人。
「帶上我你跑不出去的。你年紀比我大,體力也好,你先走。
「我等你帶人來救我。」
我們都清楚這是最優的解決辦法,他咬著牙扯住我的袖子:「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明皎皎,你等我回來!」
33
我怔怔躺在那裡,一旁的陸燦早已呼呼睡去。
原來那是陸照。
後來他確實帶人回來了,但在這之前,明沛已經派人找到了我。
但是明沛不願惹上玄真這種麻煩,只交涉著將我換了回來,又帶回京城。
後來我有回泗州去尋過,但阿軒所說的地址已經人去院空。
我從沒想過,原來後來我和那個盲眼少年,還有這種淵源。
所以……他是否認出我了?
因為那個名字,他前一世以為那個人是明朝華嗎?
他一直在尋找的是嬌嬌,還是皎皎?
可能回答我問題的人現在不在眼前,我只能懷揣著複雜的心思,勉強睡去。
我耐心等了幾日,終於聽到了剿匪的消息。
陸照的貼身侍衛先帶著大軍押送匪首回京,差人來通知我:
「將軍雖然受了傷,卻沒有傷到要害,只是需要在杞縣休養幾日,夫人莫要心急。」
我正要細問,突然門外傳來喊聲:「夫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早晨跟著陸燦出門的小丫鬟哭著進來:「小姐帶著我在街上逛,忽然不知道哪裡來的人,調戲小姐,還把人直接搶走了。
「我已經說了小姐身份,但對方似乎身份很高,完全不在乎將軍。夫人快去救救小姐吧!」
我心底一驚,陸照陸燦同時出事,不由讓我產生了不好的推測:「金戈,你立刻差人秘密送信給七皇子說明此事!
「環音,你帶著梅姨和府里的丫鬟婆子去街上打聽,綁人的人身份究竟是什麼,打聽到後立刻回稟!
「朔風,陸照現在的傷勢不宜挪動,先不要傳信給他。」
我看向傳信的親衛,承諾道:「有我在,我必不會讓陸燦出事。」
朔風猶豫了許久,最終重重點頭:「是,夫人。」
焦急等待了一個時辰,終於有消息傳來:
「打聽到了!綁走小姐的好像是楊府的人,還有人認出了……其中有東宮的侍衛。」
楊府……楊家嫡子楊敬的紈絝之名,京城皆知。
而他至今囂張,無人敢管教,正是因為他的姑姑是當今皇后,而表哥,是當今太子喻楚!
心沉甸甸地向下墜,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上一世,在某次被喻楚鞭撻昏迷過去後,聽到他在書房與一個男子交談。
因著以為我昏迷,他說話也沒有避諱的意思。
喻楚低聲斥責楊敬,責備他胡鬧也得有限度,死了人總是不好辦的。
而楊敬滿不在乎,嬉皮笑臉地說:「且不論她哥如今生死不知。
「而且七皇子都死了!就算她老子在,也不敢做什麼的。」
所以上一世,陸燦在這一劫中死了!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飛快跳動。
甚至……陸照謀反的導火索,很有可能就是這件事!
34
指尖掐進掌心,讓我勉強冷靜下來。
不管上一世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陸照離開時將妹妹交給了我,我就必須把人看顧好。
沒等多久,金戈從七皇子處回來,說七皇子已經派暗衛潛入楊府救人。
熬了個通宵,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終於等到陸燦被人送了回來。
「陸夫人,陸小姐無事,只是中了藥,需要休息。」七皇子手下的人稟報。
「我家殿下說,姑娘家名聲重要,不好大肆宣揚,因此便趁夜送回。但如果陸小姐醒後,夫人您與將軍還有何想做的,殿下那裡已準備好人,皆聽調遣!」
我又連忙找了府醫來看,確認陸燦除了昏睡,沒有別的問題後,才放心下來。
「給將軍送信,前因後果說清楚,讓他別心急,這裡有我。」我想了想,又反口,「罷了,我親自寫信。」
落筆時我斟酌很久。
誠然,這是一次極好的機會,七皇子與陸照施壓,一定能讓喻楚和楊府受到重創。
可陸燦一個女兒家遇到這種事,如果宣揚,總是不好的。
最後我嘆了口氣,決定放下這次機會。
正待落筆的時候,身後傳來沙啞的女聲。
陸燦疲憊又堅定地扶住我的筆:「嫂嫂,我要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
「你想好了?」我擱下筆,「這次你來京城,陸老將軍專門傳訊給你兄長,讓他替你在京城擇一門清貴人家。若是真的宣揚出去,可能會受影響。」
陸燦的眼眸明亮:「我不怕!大不了我回衢州,或者一輩子不嫁!
「我咽不下這口氣,也絕不允許自己懦弱,讓壞人那樣得意。」
我看她良久,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我勾起一抹笑,點點頭:「好。那我們這般做……」
整個將軍府在我的調動下開始細密運轉起來。
無數的信息流入府中,又有新的命令送達各處。
像一柄調試良好的弓弩,弓弦與機栝被一絲一絲上緊,而箭心所指——
正是太子喻楚。
35
三日後的清晨,早食攤子上的人流最多的時候,皇城正中央的登聞鼓被人敲響。
「堂下何人敲響登聞鼓?!」
「臣女陸燦,狀告當今太子,縱容楊府嫡子楊敬肆意搶奪民女,欺壓百姓!」
「草民……草民鄭存,狀告當今太子,霍亂律法,害死我的兄長!」
我牽著陸燦的手,站在堂前,背後一輪紅日正好躍出。
堂上的京兆尹已經汗流浹背,敲登聞鼓的有冤屈他知道,卻沒想到告的竟然是當朝太子!
「我是當朝振威將軍陸成的嫡女陸燦,三日前楊敬帶著太子親衛綁我入府,若不是我嫂嫂攜人救下我,如今我怕是早已沒命了!」
京兆尹只好先放下陸燦這邊,又問鄭存:「那你呢?」
「草民的父親乃是安州州同,兩月前於家中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家中財產大多消失不見。草民的兄長報官後,卻反被下獄,之後在獄中慘死……」
鄭存的頭磕得邦邦響:「草民被好心人收留,卻沒想到在前些時日,正好碰見太子府婢女、侍衛拿著我鄭家的傳家之物前去典當,求大人做主!」
京兆尹已經頭大,衙外聚了越來越多的百姓,絮絮交流的聲音讓他不得不低聲吩咐下人,去楊府和東宮請人來一趟。
不多時,楊敬就囂張地邁進門:「驚動小爺我,知道是什麼後果嗎?」
鄭存只一眼就驚呼:「大人!這位楊公子手上拿著的就是我鄭家的百年佛珠串!」
「你這賤民胡咧什麼!這是太子表哥贈我的開光佛珠!」楊敬眼睛一瞪,上前就要踹他一腳。
「砰!」驚堂木拍下。
「不可喧譁!
「你們要狀告他人,就分別呈上人證物證吧!」京兆尹看了一圈,只能按流程繼續走。
鄭存和陸燦分別帶著證人證物上前呈現。
鄭家的下人、太子府的女婢、陸燦從楊府離開時帶走的茶杯,還有最關鍵的太子令。
陸燦口齒清晰,一字一句將太子如何協助楊敬搶奪民女,欺壓百姓的事情說清楚,而太子令的存在更說明了一切的真實性。
「楊公子,你有何話要說?」
楊敬有些發矇,卻依然嘴硬:「老子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什麼陸將軍的女兒,我不清楚,那時候在街上是她勾引我,我才帶她回去的!」
陸燦的手開始發抖,我輕輕拍拍她的手安撫她。
輪到我了。
我上前一步:「楊公子這般頑固不肯認罪,不會是以為太子還會來保你一命吧?」
「你少在這兒挑撥離間——」楊敬的話音還沒落,突然有人走進來,稟告京兆尹:
「太子殿下有話讓在下轉告大人。
「今日狀告之事他已知悉,楊敬此人借太子之名,多行不義之事,大人依法處置即可。」
楊敬瞪大眼睛:「你敢傳假令!」
我繞到楊敬身後,一腳踹他膝彎,他痛呼一聲跪下。
「楊公子,有罪就要認,見到苦主,記得先下跪!」
36
太子表明了要放棄楊敬,京兆尹自然按照規矩辦事,當即人證物證俱全,就將人下了獄。
而鄭存的案子只能先押後再審。
出了衙門,陸燦還有些蒙:「太子怎麼會……」
「噓……」我壓低了聲,「先回去。」
喻楚向來是縱著楊家的,至少上一世七皇子死後,皇后一派獨大時,他自然能罩得住。
可如今七皇子於朝堂施壓,後宮也多有角逐,他也是力有不逮。
加上明朝華吹枕邊風,喻楚也就想著先讓楊敬背了罪,大不了之後再想法子把人放出來。
第一步走得順利,我讓青槐去通知明朝華。
「唔,可以告訴我那位姐姐了,做得很好,陸照十分感激她,日後定有回報。」
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句:「記得說我的壞話,什麼如今的陸夫人粗鄙不堪,將軍早有休妻之意。」
青槐蒙蒙但聽話地離開了。
拿陸照做誘餌,明朝華竟然這麼容易上鉤,也是我沒想到的。
我這樣吩咐著,走進將軍府,耳側傳來無奈的聲音:「你就這樣將我賣了?」
「至少陸將軍還值個好價錢,可喜可賀。」我淺笑回眸,「看來傷勢不算嚴重,還能站得起來。」
陸照悶笑一聲,像是站不穩一樣向我歪過來,我只好扶住他。
溫熱的氣息夾著藥味充盈了我周身,他低聲說:「站不起來也要站,總不能讓你替我擋下所有的風雨。」
陸燦極機靈地帶著小蝶她們溜走了。
滿院空曠,我有些哭笑不得:「坐下說吧。」
「不了,我現在要進宮一趟。」
我有些擔憂:「這麼急?」
「嗯,杞縣的那波山匪,撬開嘴,問出了緊要的事。」陸照壓低聲對我說,「他們京內有人,掠奪的財物有七成都要上供。」
我瞬間明白了:「是……楊家和太子?」
陸照默認,繼續說:「今日是個好時機,我已經派人告知七皇子,加上你今日安排的登聞鼓,萬事俱備,只待東風。」
我只好喊朔風來準備轎子,送陸照進宮。
他走出去之前,突然折返回來,在我額上印下一吻:
「在杞縣剿匪,我中箭昏迷了一陣,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一遭莊周夢蝶的奇遇。
「皎皎,等我回來與你講。
「我興許已經等你很久了,從上輩子,到這一世。」
37
陸照在宮中待了好幾日,沒有消息傳來。
直到四日後,陸照和喻楚的消息一同傳來:
「皇后自裁,太子被廢,貶為楚王。將軍在宮內中了毒,今日才醒,午時應當就回來了。」
我驚愕了半天,方才反應過來。
定然是陸照以身入局,才一擊致命。
等到午時陸照被人從宮中抬回來,幾日的工夫瘦了一大圈,臉頰蒼白得像紙一樣。
他屏退了下人,勉強撐起一個笑:「皎皎,你說的第三個條件,如今算完成一半了吧?」
我愣了一下,他說的是鄭五死後,我與他做交易的第三個條件。
我要他事成後替我斬首太子,他竟然還記得。
鼻子突然泛酸,我側過臉掩飾泛紅的眼眶,帶了些埋怨:「之前也沒見你有這麼恨他,竟還要賠上自己的命去賭。
「恨啊。怎麼不恨?」
陸照指尖摸索著我的手,像是一遍又一遍確認那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他看著我:「在杞縣,生死一遭長夢裡,我好像見到你了。
「不知是什麼時日,天上飄著大雪,你在城牆上,像折翼的鳥兒一樣墜下。
「我拚死撲過去想救你,卻沒接住。
「也不知是不是夢,但那羽箭是從逃跑的太子手中射出的,我就只好把這仇記在他身上了。」
我如遭雷擊,怔愣在那裡,什麼也說不出。
那不就是上一世的最後?
原來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羽箭,是太子在逃跑途中射出的。
到了那一刻了,他還不忘殺了我,生怕我暴露他和明朝華的下落?
我冷笑一聲:「記得好!就該記在他身上。」
陸照輕輕扯下中衣,露出肩膀上的傷痕:「這個位置似乎與夢中你……的地方一樣。
「如果真有前世今生,什麼因果報應,那便算我替了你這一遭。
「此後皎皎一生,平安無虞,歲歲康健。」
我輕輕撫摸著那道傷口,似乎位置真的一模一樣。
我心底泛酸,可偏生還得撐著。
觸著傷口的手輕輕使力,按到傷口,陸照輕呼一聲。
我冷哼:「還有一事你還沒說清呢。」
「嘶……什麼?」
「阿燦同我講,你幼時在泗州求醫……」
陸照臉上的笑意變淺,忍不住抱怨:「阿燦這個大嘴巴。
「皎皎,我曾想告訴你這件事,但又覺得沒必要。我對你的好,並非因為幼時我們相識。
「換句話說,若你只是幼時我認識的皎皎,我會幫你、救你、娶你,卻未必會愛你。
「可因為你只是你,我才會愛你。
「這才是我生死之間,一直想告訴你的事。」
他忐忑的表情讓我心間軟得一塌糊塗。
我輕輕撫上他的眼,遮住那雙透徹到讓我覺得自慚形穢的眼眸。
我輕聲說:「可我興許不愛你,最多只是喜歡。
「若是你愛我十分,我只回你一分。這應當不大公平。」
他任由我的動作,不掙扎,維持盲目卻朝向我的姿勢。
字字篤定:「給我陪在你身邊的機會,便是最大的公平了。
「皎皎,我甘之如飴。」
38
喻楚被廢,楊家被抄家,眼見著太子一黨就要傾覆。
在這個時候,喻楚反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覺得分外諷刺。
前一世喻楚在城牆上怒罵陸照是反賊,如今輪到他,他也是個狗急跳牆的反賊。
那一晚火把從宮牆外亮到城外。
廝殺聲快結束的時候,陸照突然帶著我出了門。
縱馬疾馳到宮門外,喻楚臉頰上染血,身形踉蹌地跪在宮道上。
周圍一圈鐵甲的士兵圍著他。
喻楚面色惶恐,自知已經敗落,再無回天之力,於是跪在那裡哭喊:
「父皇,兒臣錯了!兒臣知錯了!
「兒臣是被奸人引誘!是楊家!是杜家!是明家!」
我看得想笑,事到如今,他仍覺得都是旁人的錯。
陸照牽著我的手,輕輕搭在弓弦上:「握著這裡。」
冷凝的鐵色對準喻楚的心臟。
陸照在我耳側的聲音溫柔而堅定:「皎皎別怕,鬆開弓弦,親手殺了他。」
我感知到心臟撲通撲通地亂跳,但仿佛有聲音穿越暴雪抵達我身側:
「……太子昏庸,今日我為生民立命。」
今日,我不會標榜自己為生民立命,我只為前世的明月,求一個公道!
「嗖」的一聲,羽箭破空,正中喻楚的心臟,還在哭號的聲音戛然而止。
陸照將我裹進披風,策馬走到人群中。
他的聲音平靜:「逆賊已伏誅。」
我感到無比地暢快。
天空在這時開始飄下絮絮的雪花。
今年的第一場雪,到了。
39
作為反賊的側妃,明朝華第二日便被抓入詔獄。
她在獄中哭喊著說陸照心悅於她,她要見陸照。
這般喊了三日,還是將我喊了過來。
「賤人!是你攔著不讓將軍見我!將軍知道了一定會狠狠責罰你!」
明朝華身形狼狽,好像還受了刑。
我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喚來陸照:「喏,你的將軍在這兒呢,陸照,你要罰我嗎?」
陸照嫌惡地看她一眼,對我時又柔下聲音:「罰你今日看我練劍,好不好?」
明朝華尖叫起來,嘴裡唾罵著亂七八糟的話,什麼她是太子妃,她是皇后,要讓喻楚殺了我。
「省些力氣吧。」
我覺得格外厭倦,明朝華總將我,或者其他女子當作她的敵人。
可這世道,真正讓她到了這樣地步的,是她自己的不知足和喻楚的卑劣。
我看著她,不想再將自己的時間浪費在恨一個人身上了。
「鄭嫣然還在外面想辦法疏通關係,若是你運氣足夠好,興許還能保住一條命,流放去邊地。
「彥光,我們走吧。」
我牽著陸照的手,背對著詔獄的光,離開了所有的陰影。
後來,京城中有人向陸照求娶陸燦。
我去問陸燦的意思的時候,她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那人不過是看中兄長的權勢。我想回衢州了。」
我和陸照一同送陸燦回去,出城的時候,我聽到身旁突然鬧哄成一團。
小蝶跑去湊熱鬧,回來後唏噓道:
「是夫……鄭嫣然,被人捅了一刀,搶走了所有的銀子。」
太子倒台後,鄭家的財物大多都被歸還,還有一些在鄭嫣然那裡的沒有還給鄭存。
可不是自己的東西終究不會留在自己身邊。
強留還會有禍事。
鄭嫣然會不會就此沒了命,明朝華會不會死在獄中。
於我都再無關係。
「嫂嫂!前面的風景好漂亮啊!」
「皎皎,看我給你抓的這隻兔子!」
陸照與陸燦喚我的聲音傳來,我笑著策馬趕過去。
此前舊憶,俱如雲煙。
但行前路,明月還照。
(完)
陸照番外:
夢裡大雪紛飛,一團一團的雪砸得人臉頰發疼,三尺外就是一片虛無的白。
陸照撲過去,那道身影從他的雙臂間穿過,墜落。
他沒接住。
於是滿地的血洇開,像雪地上綻開的花。
陸照恍惚地想,城牆上那人不是明朝華嗎?怎麼會是明月?
喻楚為什麼會把自己的女人綁在城牆上威脅他?
「阿軒,我等你帶人來救我。」有女童冷靜又稚嫩的聲音在陸照耳畔響起。
陸照覺得自己在發抖。
明月,皎皎,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到了。
我會救你的。
你再等等。
陸照從滿室龍涎香里驚醒,身旁的侍候太監已經機靈地遞上一盞溫茶。
陸照接過茶盞:「什麼時候了?」
這一場夢太久,他有些回不過神。
「回陛下,是卯時三刻,還未到上朝時候呢。」
陸照把茶盞放回托盤上,清脆一聲響,他沒有說話。
他其實不是要問這個,而且他反應過來了。
這是他登基的第七年。
「喻楚和明朝華呢?」陸照披上明黃的外袍,隨口問小德子。
小德子遞來厚絨的外氅,披在陸照身上:「回陛下。兩個罪奴這個月在慎刑司受罰。」
七年里,從抓到喻楚和明朝華後,陸照就按月輪換,讓他們倆將九獄的刑罰受了個遍。
即便如此,也難以消解他心頭萬分之一的恨。
陸照在銅鏡一瞥里看到自己額角的一絲白髮。
不知是不是早年征戰受了傷,還是這些年國事繁雜。
明明如今剛到而立之年,他看起來卻老了十歲不止。
十年前陸照還是弱冠少年,是京城中最得意風光的玉面將軍。
父親擁兵鎮守衢州,他在京城中尋到了自己幼時的救命恩人。
雖然過去了很多年,明朝華和他記憶里的明皎皎性子不大像了。
可既然有恩,陸照就不會不認。
他娶了明朝華,心想就算不舉案齊眉,也至少會相敬如賓。
卻沒想到七皇子死後,一切急轉直下。
新婚之夜他被派去剿匪,剿匪時受了些不嚴重的傷,大夫勸他歇息兩天再回去。
只是耽擱了兩天,只是兩天。
回去後妹妹阿燦就香消玉殞。
陸照忍無可忍,掐著明朝華的脖子問她為什麼不送信給他?
明朝華淚眼矇矓,哭著辯解自己是為他好,楊家和太子他得罪不起。
甚至口口聲聲勸他不要再鬧了, 是陸燦命不好。
他徹底失望,當初那個勇敢正直的皎皎怎麼會變成這樣?
還沒等他處理好陸燦的事,與明朝華和離。
就聽聞陸老將軍上京的路上被人刺殺, 沒等到京城就毒發身亡。
轉瞬之間, 孤家寡人。
再後來……征戰兩年, 一路打回京城。
他途經泗州的時候, 才知道一件事。
原來不是嬌嬌,是皎皎。
彼時他看著空蕩蕩院子裡的桂花樹, 以為上天還給他留了一絲餘地。
卻沒想到在京城那個大雪紛飛的城破之日,徹底化為烏有。
明月的身體橫陳在雪地, 手臂上經年的疤痕, 昭示著這些年的痛苦。
她瀕死時口中還在咳血,陸照顫抖著手去擦。
越擦越多, 直到把臂甲縫隙都染紅了。
這抹紅, 從此成了他夢中,刻骨的詛咒。
陸照懶得去獄中看喻楚和明朝華的慘狀。
早些年他還會看一看, 以換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暢快。
後來他只覺得爬向自己的, 搖尾乞憐的那兩個人格外噁心。
於是便不看了,像是刻佛經般,每日聽一聽他們又受了哪些罰, 積攢起來, 想著九泉之後講給阿爹妹妹和明月聽。
上早朝的時候,陸照沒忍住咳了一陣,咳出些紅痕。
他似有所感, 召來道人問。
那道人仙風道骨,滿目慈悲:「陛下前世有大功德,可惜征戰時戾氣過重,消損了大部分。
「但餘下這些, 仍能讓陛下江山安穩,壽數長久。」
他只說壽命長久, 卻沒說他會一世夢魘, 孤獨百年。
陸照似有所感, 問道人:「那這功德我不要的話,能否渡給他人,換故人來世順遂?」
道人訝異:「陛下真要如此?」
陸照默認。
他本也不稀罕什麼皇位, 也不想要漫長孤寂的餘生。
只想在夢裡, 接住那道墜落的影子。
於是陸照開始建廟,將陸老將軍和陸燦的長生牌供在裡面。
明月的牌位不好公開放在那裡, 他便日日揣在懷裡。
只一年, 陸照的身體就不大好了。
但沒關係,朝廷如今架構完善, 他也從宗親里擢選出合適的少年作為太子。
他可以安心睡去。
在漫長的夢裡,他第一次接住那道身影。
懷裡的姑娘瞪大眼睛看他:「阿軒,你來救我了?」
他忍不住笑了:
「嗯,我來接你。」
時間重新流轉。
二十歲的陸照感覺傷口一陣疼痛。
他睜開眼, 那道快致命的傷口有著宿命般的位置。
他好像做了一場夢。
夢醒後, 他新娶的夫人,他的心上人正寄了信來:
【彥光,阿燦安好, 望你也安好。
【身體要緊,莫要著急,萬事有我。
【我等你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