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藉口為宮中祈福,在京郊的普濟寺上香。
在後山僻靜的禪院裡,我見到了換上便服的表哥。
他看到我瘦骨嶙峋的模樣,眼中的疼惜幾乎要溢出來。
「清淑……」
他才喚了一聲我的名字,我便直直地跪了下去。
「表哥,求你,救救陛下。」
林照彥大驚,連忙將我扶起。
「你瘋了?」
我看著他,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別無選擇。表哥,他快撐不住了。」
我將所有的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
包括那碗日復一日的湯藥,包括蕭臨的野心,包括蕭承淵那一句「你在,我便在」。
林照彥沉默了。
他高大的身軀在寒風中站得筆直,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許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林家,世代忠良,受謝家恩惠。我不能眼看你……」
他答應了。
一個周密的計劃,在我們之間悄然成形。
偷梁換柱。
表哥會從天牢里,尋一個和蕭承淵身形相仿的死囚。
三日後,他會藉口城外軍營譁變,調動京中防務。
屆時,養心殿會「意外」走水。
一片混亂之中,他的人會趁機將那死囚的屍體扔進火場。
再把蕭承淵從密道中帶出去。
從此,世上再無皇帝蕭承淵。
回到宮裡,我將計劃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蕭承淵。
他聽完,久久沒有說話。
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緊張得手心冒汗。
「你不願意嗎?」
他忽然笑了,伸手將我攬入懷中。
「傻瓜。」他揉了揉我的頭髮,「我怎麼會不願意。」
「能與你同看江南桃花,是我此生所願。」
那一刻,我信了。
我信我們終於能逃離這無邊的苦海,迎來屬於我們的春天。
10
三日後的深夜,風聲鶴唳。
我在約定好的後苑偏門處焦急地等待著。
按照計劃。
養心殿的火光一起,表哥的人就會將蕭承淵帶到這裡。
他先離開。
等簫臨繼位,我便找個理由離宮。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每一次風吹過樹梢的聲響,都讓我以為是他來了。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約定的時刻早已過去。
可那裡依舊空無一人。
一股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
就在這時,遠處的天空被一片沖天的火光映得血紅。
「走水了!養心殿走水了!」
宮人們驚惶的叫喊聲撕裂了夜的寂靜。
火光!
計劃開始了!
可為什麼……為什麼蕭承淵還沒有來?
我再也等不下去。
提著裙擺瘋了一樣朝著養心殿的方向跑去。
炙熱的浪潮撲面而來,濃煙嗆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看到無數宮人提著水桶來回奔跑。
卻根本無法阻止那吞噬一切的火舌。
整個養心殿,都在我眼前,變成了一座巨大的煉獄。
而我,透過熊熊燃燒的殿門,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火海中央。
那身明黃的龍袍,在烈焰的映照下,刺眼得像一道永不熄滅的光。
是他。
是蕭承淵。
他沒有走。
我想要衝進去,卻被趕來的侍衛死死攔住。
「為什麼不走!」
火海中的他,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
他緩緩地轉過身,隔著那道生與死的火牆,朝我看來。
他的臉上沒有痛苦,沒有恐懼,甚至帶著一絲解脫的、溫柔的笑意。
他張開嘴,無聲地對我說著什麼。
我看不清,我聽不見。
可我讀懂了。
他說:「清淑,我騙了你。」
他說:「我的身體,早已被掏空了。我走不了,也給不了你未來。」
他說:「一個死去的皇帝,比一個逃走的皇帝,能讓你活得更好。」
他說:「他要的是一個傀儡,我死了,他便不會再為難你和謝家。」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終於明白,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走。
這場大火,這場偷梁換柱的戲碼。
他換的不是自己,而是我的自由。
他用自己的死亡,為我鋪就了一條生路。
「蕭承淵!」
我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他看著我,眼底是我從未見過的眷戀與不舍。
他抬起手,遙遙地指向南方。
那是江南的方向。
「去江南,」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了我們之間最後的約定,「替我……看看桃花。」
話音落下。
那根支撐著殿宇的橫樑,被大火燒斷轟然砸下。
他對我笑了。
那是我記憶里,他最溫柔的一個笑。
然後。
他的身影,連同那座囚禁了他一生的華美宮殿,被徹底吞沒在火海之中。
我的世界,瞬間崩塌。
11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廢墟。
皇帝蕭承淵,於養心殿大火中,不幸罹難,屍骨無存。
我跪在廢墟前,一遍遍地用手去刨那些尚有餘溫的灰燼。
手指被磨得血肉模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蕭臨來了。
他穿著一身素服,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哀慟。
他走到我身邊,蹲下身,握住我沾滿塵灰的手。
「皇后節哀。」
他溫聲說著,眼底卻是我熟悉的,勝利者的得意。
「陛下去了,本王會照顧好你的。」
「讓你替本王拿國璽也不過是一場計謀,讓蕭承淵看清他活著只會讓你痛苦的計謀。」
我抬起頭,麻木地看著他。
那一刻,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什麼都不想說。
我輸了。
我和蕭承淵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最終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他用他的命,換我苟活。
蕭臨沒有食言。
或者說。
對他而言,一個心死再無任何威脅的謝清淑留著也無妨。
他登基的那一日。
我遞上了廢后詔書,自請離宮。
他准了。
我沒有去寺廟。
我帶著知夏,一路南下,去了江南。
我找到了一座開滿桃花的小鎮,在那裡住了下來。
春日裡,漫山遍野的桃花盛開,如雲似霞,美得驚心動魄。
我常常會獨自一人,在桃林里坐上一整天。
知夏以為我是在睹物思人。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看著那些絢爛的桃花,眼前浮現的,卻是那夜沖天的火光。
耳邊迴響的,是他最後的那句囑託。
蕭承淵。
你看,這江南的桃花,開了。
開得同你描述的一樣好。
可是我的春天。
在那一夜,連同你一起,被燒成了灰燼。
表哥是在一個桃花開得最盛的午後找到我的。
他脫下了一身戎裝,換上了尋常的青布長衫。
風塵僕僕,眉宇間帶著揮不去的疲憊和擔憂。
我正在院子裡的桃樹下,擺弄一局無人對弈的殘棋。
「表哥怎麼來找我了?」
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
想說什麼,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清淑,我……」
「我很好。」
我打斷他。
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淺笑。
「這裡的桃花開得很好。」
他沒有接話,只是走到我面前。
從懷中取出一個早已被體溫捂熱的信封,遞給我。
信封的邊角已經有些磨損,看得出被珍藏了許久。
「這是……他留給你的。」
表哥的聲音很低。
「他在那日之前,托我交給你的。「
」他說,等你到了江南,安頓下來,再給你。」
我緩緩地接過了那封信。
它很輕,卻又重得我幾乎拿不穩。
12
那夜,我沒有點燈。
就著窗外清冷的月光,我拆開了那封信。
熟悉的、瘦金體一般的字跡,瞬間刺痛了我的眼。
是蕭承淵的筆跡。
「清淑吾妻,見字如面。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應已不在人世。
而你,想必已身在江南。請恕我食言,未曾與你共賞桃花。此生種種,皆是我一人之過,與你無尤。
我騙了你。從火起的那。
一刻,我便從未想過要走。
那碗藥,早已將我的內里掏空。我知自己時日無多,給不了你未來,亦不忍將你一同拖入深淵。
一個死去的皇帝,遠比一個逃亡的廢帝,更能保你和謝家周全。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
請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寫下這些,並非為求你的原諒。
只是有一件藏於心中十數年的舊事,總想讓你知道。
你或許早已不記得。
那年你五歲,隨母親入宮赴宴。
你貪玩,在御花園裡與家人走散,誤入了一處極偏僻的冷宮。那時,我便是那冷宮裡,一個不受寵、連太監都可以隨意打罵的皇子。
那日,我正因頂撞了父皇寵妃宮裡的人,被罰跪在碎石路上。
滿身是傷。我躲在牆角,以為自己會像一隻野狗一樣,無人問津地死去。
是你,像一團光一樣,闖了進來。
你穿著一身粉色的衣裙,像個小小的仙女。
你看到我,沒有害怕, 也沒有嫌棄。
只是歪著頭, 清澈的眼睛裡滿是好奇。
你問我,是不是很疼。
我沒有理你, 你卻從自己的小荷包里,掏了很久。
終於摸出了一顆蜜餞,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掌心。
你對我說:『給你, 這個很甜很甜的,吃了就不疼了。』
清淑, 你不會知道。
那顆蜜餞,是我那不見天日的十幾年裡,嘗過的唯一的甜。
是我後來在每一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 唯一能支撐我活下去的信念。
所以,當我後來在養心殿再見到你。
看你端著那碗藥走進來時,我有多麼的錯愕, 就有多麼的絕望。
我恨的, 從來不是你。
我恨的,是命運為何要如此捉弄。
讓當年給我那顆糖的人, 親手來喂我穿腸的毒藥。
我一遍遍地折磨你,其實是在折磨我自己。
我氣簫臨怎麼敢讓你來做這種事, 更氣我自己無能為力,護不住你。
原諒我, 清淑。
我的身體,早已被那碗湯藥侵蝕殆盡,我給不了你江南的桃花, 也給不了你想要的未來。
我唯一能給你的,便是一個再無人能桎梏你的自由。
忘了我, 好好活下去。
是我之幸, 也是我之不幸。
桃花開了, 替我看看。
保重。
承淵, 絕筆。」
信紙從我指尖滑落。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 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我好像記起來了。
那個偏僻的宮殿, 那個蜷縮在牆角、滿身傷痕的男孩。
還有我塞進他手心,那顆被體溫捂得有些融化的蜜餞。
原來是他。
原來一直都是他。
我終於明白。
他初見我時,眼中那瞬間燃起又熄滅的微光是什麼。
我終於明白。
他攥著我的手腕,嘶吼著「他怎麼敢讓你來做這種事」時, 那無邊的痛苦從何而來。
殿內龍涎香的氣味都掩蓋不住藥苦。
他那句「你的藥沒我的苦,嘗嘗怎麼了」,是怎樣一種深埋心底的撒嬌與眷戀。
他什麼都記得。
而我, 卻忘得一乾二淨。
我用一顆無心的蜜餞, 在他黑暗的人生里, 點亮了一盞燈。
又在後來, 親手端著那碗藥將它吹熄。
遲來的真相,比那夜的火更要灼人。
他不是在要死前才愛上我, 他愛了我一輩子。
而我,卻讓他苦了一輩子。
眼淚透過指縫無聲地掉落在地上。
蕭承淵。
我騙了你。
沒有你的江南,春色再盛。
於我而言, 也永遠不會再有春天了。
此後,年年歲歲,再無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