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在無邊地獄裡,將「活下去」當作唯一信念的帝王。
我的眼淚,終於無聲地滑落。
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因為委屈。
而是因為這比死亡本身,更要殘酷的現實。
我緩緩伸出手,覆上他冰涼的手背,緊緊握住。
我陷入了兩難的絕境。
日夜備受煎熬。
第三日的黃昏。
蕭臨沒有等到我的答覆,卻親自來到了我的寢宮。
他遣退了所有宮人,施施然地坐下。
目光落在我枕邊的那個錦盒上。
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
「看來,皇后還是沒做出選擇。」
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本王給了你三日,你卻讓本王失望了。」
我握緊了拳,冷冷地看著他。
「本王耐心有限。」
他放下茶杯,聲音驟然變冷。
「既然皇后不願為了自己的命捨棄陛下的尊嚴,那本王只好親自來教教你,什麼叫『身不由己』。」
簫臨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
「陛下病重,皇后身為中宮,理應齋戒祈福,以顯誠心。」
他聲音冰冷地宣判:
「來人,將皇后帶去佛堂,無本王命令,不得踏出半步。每日一碗清粥,抄寫佛經百遍,為陛下祈福。」
我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嬤嬤架了起來。
我沒有掙扎。
只是透過他冰冷的眼眸,看到了自己和蕭承淵的未來。
一片無盡的黑暗。
通往佛堂的路上,我路過了養心殿。
透過半開的窗,我看到蕭承淵的身影孤寂。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朝我的方向望來。
四目相對,隔著遙遠的距離。
我看到他眼中的痛惜與無力。
而他,也一定看到了我眼中尚未流下的淚。
佛堂的門在我身後重重關上。
從此,青燈古佛,日夜相伴。
我以為這是最壞的結局。
卻不知,這只是蕭臨為我們精心準備的。
一場漫長凌遲的開始。
7
佛堂的日子,比我想像的更冷,也更漫長。
這裡沒有炭火。
陰冷潮濕的氣息從石磚的縫隙里滲出來,鑽進我的骨頭裡。
每日一碗清可見底的粥,根本抵禦不了寒冷,也填不飽肚子。
我被剝奪了皇后所有的體面。
只剩下一襲素衣,和一支永遠也寫不完的筆。
起初,我只是麻木地抄寫著那些經文。
後來,我開始在每一個字落下時,都在心裡默念著蕭承淵的名字。
我為他祈福,求滿天神佛垂憐,讓他能安睡,哪怕只是一日。
這成了我在這座冰冷囚籠里唯一的寄託。
知夏被攔在了佛堂外。
只有每日送飯的啞巴嬤嬤能進來。
我與外界的一切聯繫都被徹底斬斷了。
我不知道蕭承淵怎麼樣了。
他是不是被別人逼著喝下苦藥。
這種未知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我。
在我被關進佛堂的第十日,蕭臨來了。
他依舊是一身錦袍,與這清苦之地格格不入。
他看著我清瘦的臉頰和發白的嘴唇。
滿意地點了點頭。
「看來皇后娘娘在這裡,過得很『清凈』。」
他踱步到我面前,拿起我剛抄好的一卷經文。
「字倒是不錯,只是這手,抖得厲害。是冷,還是怕?」
我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繼續研墨。
「本王聽說,陛下這幾日,又不肯好好喝藥了。」
他輕飄飄地說道,聲音裡帶著一絲惋惜。
我的心猛地一揪,握著墨錠的手驟然收緊。
「沒了皇后在身邊勸著,陛下真是愈發不自量力了。」
「可本王不想鬧得那麼難看啊。」
他看著我瞬間煞白的臉,嘴角的笑意加深,「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他將那捲經文輕輕放下,用一種悲憫的語氣說:「本王也是為了陛下好。可他不聽話,本王也很為難。」
我死死咬著下唇,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這樣吧。」
簫臨俯下身,聲音循循善誘。
「你給陛下寫一封信,就說你在這裡一切都好,勸他為了你,為了你們的將來,要按時喝藥,好好保重身體。」
「只要他肯聽話,本王可以讓你好過一些。至少,這佛堂里,可以點上一盆炭火。」
一盆炭火。
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冬,這四個字是何等的誘惑。
可我更明白,這封信意味著什麼。
那意味著,我將親手把蕭承淵最後一點反抗的意志都磨滅掉。
我將成為蕭臨的幫凶。
用「愛」和「希望」做成的繩索,將他牢牢地捆死在那張龍椅上。
讓他再無掙扎的力氣,只能順從地飲下那穿腸的毒藥。
我抬頭看著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恨意。
蕭臨卻不以為意,他笑了笑。
「你看,本王總是給你選擇。是你自己,一次又一次,選擇了更艱難的那條路。」
他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一封信,換一盆炭火,和你心上人暫時的安寧。這筆買賣,很划算,不是嗎?」
他說完,便轉身離去。
「本王明日等你的回信。」
那一夜,我徹夜未眠。
佛堂里沒有點燈。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照在我面前那張空白的信紙上。
我仿佛能看到蕭承淵那雙絕望而固執的眼睛。
他說,活下去,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可若這活下去的代價。
是讓他徹底放棄自己,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那樣的「活」,又有什麼意義?
可若我不寫,蕭臨會用更殘酷的手段去對付他。
我的心,被撕扯成兩半。
天將明時,我終於做出了選擇。
我顫抖著手,執起了筆。
淚水滴落在紙上,暈開了墨跡。
寫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用刀剜著自己的心。
「盼君珍重,妾安。」
我只寫了這六個字。
啞巴嬤嬤取走了信,並送來了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
溫暖的氣息瞬間驅散了佛堂里的寒意。
可我的心,卻墜入了比這寒冬更深的冰窖。
我知道,我妥協了。
而蕭臨遞給我的那把刀,我已經親手接了過來。
用它殺死的第一個祭品。
是蕭承淵的反抗,和我們兩人之間那份寧死不屈的堅守。
8
蕭臨的人打開那扇沉重的門。
刺眼的陽光照進來,我甚至有些恍惚。
來接我的是養心殿的掌事太監。
他躬著身,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恭敬。
「娘娘,陛下……想您了。」
我明白,是我的信起了作用。
是我親手勸服了蕭承淵。
讓他重新變回了蕭臨眼中那個「聽話」的傀儡。
我走出佛堂。
換上華麗的宮裝,一步步走回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當我再次端著那碗熟悉的藥走進養心殿時。
蕭承淵正坐在窗邊,手裡捧著一卷書。
可他的目光,卻一直落在殿門的方向。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那是一種從枯寂的灰燼里,重新燃起的微光。
小心翼翼,卻又明亮得驚人。
他沒有起身,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走近。
我將藥碗放在他手邊,輕聲說:「陛下,該喝藥了。」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先看藥。
而是伸手,輕輕握住了我端著托盤的手。
他的掌心溫熱,不像從前那般冰冷。
「瘦了。」
他低聲說。
指腹在我清減的手腕上輕輕摩挲,眼神里滿是疼惜。
我搖了搖頭,眼眶發熱。
他笑了笑,端起那碗藥一飲而盡。
整個過程,他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臉。
我連忙將早已備好的蜜餞遞到他唇邊。
他捉住我的手腕,將那顆蜜餞從我指尖叼了過去,含在嘴裡。
知夏端著藥碗過來。
佛堂的日子讓我落下了點病根。
蕭承淵卻先我一步,端起了我的藥碗。
「陛下……」
「你的藥沒我的苦,嘗嘗怎麼了,小氣鬼。」
他哄著我喝完了藥,將另一顆蜜餞放在我的掌心。
仿佛我們不是被囚禁於深宮的帝後。
而是一對最尋常的、正在拌嘴的夫妻。
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從那天起,我們迎來了難得的、偷來的甜蜜日子。
蕭臨似乎對我這次的表現很滿意。
他不再時時刻刻派人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給了我們一絲喘息的空間。
我們會在午後溫暖的陽光下,擺上一盤棋。
他總是讓我,可我棋藝不精,依舊輸得一塌糊塗。
「你看,你又輸了。」他會笑著敲敲我的額頭。
我便耍賴地將棋盤拂亂:「不算不算,這局不算。」
他便由著我,眼裡的寵溺幾乎要溢出來。
我們也會一起看書。
他會靠在軟榻上,讓我枕著他的腿。
他用他那清越好聽的聲音,為我念那些枯燥的史書典籍。
我其實聽不大懂。
只是貪戀他聲音里的溫柔。
和他偶爾垂眸看我時,那溫柔得能溺死人的目光。
養心殿里那棵了無生氣的合歡樹,竟在初春冒出了新芽。
蕭承淵拉著我的手。
站在樹下久久地凝望著那些嫩綠的葉子。
「清淑,」他忽然開口,「你看,它還活著。」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靠在他的肩上,重重地點了點頭。
是啊,還活著。
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
這些日子美好得像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我甚至開始奢望,或許,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
直到那晚。
我照例為他送去湯藥。
蕭承淵喝完後,卻突然拉住我的手,將我拽進他懷裡。
「別走。」
他將頭埋在我的頸窩,聲音裡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脆弱。
「今晚,陪陪我。」
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怎麼了?」
我撫著他的背,輕聲問。
「沒什麼。」他悶聲說,「只是做了個噩夢。」
他抱得很緊,緊得像是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里。
良久。
他才緩緩鬆開我。
燭光下,他的臉色比平日裡更加蒼白。
他看著我很認真地問:「清淑,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會怎麼辦?」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塊巨石砸中。
「不許胡說!」我急忙捂住他的嘴,「你會長命百歲的。」
他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自嘲地笑了笑。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他的目光穿過我。
望向殿外沉沉的黑夜,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
我們所謂的甜蜜與平和,不過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幻影。
蕭臨隨時可以收回他那點仁慈。
而蕭承淵的身體,就像那隻一直在倒數的沙漏。
每一日,都在不可逆轉地流逝。
我反手握緊他冰涼的手告訴他。
「你在,我便在。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他深深地看著我,眼底翻湧著劇烈的情緒。
最終,他俯身,在我的額上印下一個滾燙的吻。
「清淑。」
「再等等我。」
「等來年開春,我一定帶你去看江南的桃花。」
9
那夜之後,我做了一個無比大膽的決定。
我要求見我的表哥。
鎮守邊關剛剛回京述職的將軍,林照彥。
我知道,這是在刀尖上行走。
可蕭承淵那句「再等等我」,和那個關於江南桃花的夢。
給了我孤注一擲的勇氣。
我不能再等了。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這座宮殿里。
被那碗藥耗盡最後一點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