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喜歡,裴鶴年徑直取下來,戴在她的手上。
那是我一步一叩拜,跪了九百九十九個台階到華山寺求來的。
凈玄大師生前有大功德,圓寂後留下的佛珠帶在身上可保平安。
林芷依偎在她懷裡,目光忽然和我對上。
她並沒有揭穿我,只是那樣笑。
我倉皇逃走。
街上無人,月色如霜。
坐在若水河畔,看著滿目漂浮的河燈,直到心裡的痛意稍減才離去。
回到茅屋時正值晌午。
裴鶴年坐在桌前,面上看不出情緒。
「去哪兒了?」
剛平復的心又因這句話堵住。
他昨夜去私會她人,還有臉質問我?
見我沒理睬他,裴鶴年拽著我往外面去。
「跟我去一個地方!」
4
裴鶴年帶我去了一間茶樓。
說書先生說得正起勁。
書中男子是身份矜貴的王爺,受傷時得一名村婦相救。
村婦挾恩逼婚。
幾年後,王爺的未婚妻尋來。
礙於對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王爺只能佯裝不認識未婚妻。
未婚妻苦苦糾纏,王爺放不下她,便到夜裡和她私相授受,還把妻子磕破頭求來的平安符送給她。
有人聽不下去了,咒罵道:
「真是有悖倫理!」
「那王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憐了那村婦,掏心掏肺得到的卻是背叛……」
「這王爺和未婚妻都該浸豬籠,竟在妻子眼皮下偷人!」
祈國注重三綱五常,女子與他人有染最為不齒。
裴鶴年扣著我的手腕生疼。
很明顯,一夜間風靡桃水鎮的故事雛形,就是我和裴鶴年、林芷三人的感情糾葛。
說書先生雖用了化名,但明眼人都聽出他在含沙射影。
「南枝,我說你這兩天怎麼不對勁,原來是在這等著我呢?」
裴鶴年聲音冷如寒冰。
「你覺得是我做的?」
「你昨晚一夜未歸,除了你還能是誰?」
他湊近我,壓低了聲音。
「我和阿芷昨晚清清白白,你不是看到了嗎?」
「你買通說書人把我們描述得這般不堪,阿芷都氣得病倒了,她那麼注重名聲,若讓這些流言蜚語傳到京城,等於在要她的命!」
「你現在去向她賠罪!」
我還未反應過來,裴鶴年便扯著我往林芷的宅院裡去。
林芷被婢女攙扶著站在門口,手掩絲絹輕咳著,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
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昨晚離開前,她也是這般笑。
原來,說書先生是她安排的。
她就是要裴鶴年誤解我,讓他對我最後一絲情義都蕩然無存。
「溫南枝,道歉!」
裴鶴年甩開我。
猝不及防,我跪倒在地。
臉蹭到地面上。
燭火燙傷的肌膚還未痊癒,又滲出了血絲。
裴鶴年眼裡閃過的心疼稍縱即逝。
他想過來扶我,看到林芷咳嗽了下,又去拍著她的後背。
林芷身邊的婢女朝我啐口水。
「賤蹄子,還敢肖想我家姑爺,不要臉!」
「這到底誰是原配呀?」
「裴公子不是南枝的夫君嗎?怎麼現在又多出來個未婚妻?」
圍觀人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林芷又輕咳了一聲,裴鶴連忙摟住她。
眾人豁然開朗道:
「瞧這情形,明顯京城來的林小姐才是原配呀,這南枝八成是勾引人家裴公子,不然你看她那張臉,別說男人,就連魑魅看了都不敢下手!」
那婢女見眾人矛頭瞄準我,恰到好處地拿出了婚書。
「諸位,我家姑爺是京城人士,早就和我家小姐有婚約,三年前姑爺遭遇歹人追殺,身受重傷來到桃水鎮,溫姑娘救了他,她竟挾恩圖報,逼我家姑爺娶她!」
裴鶴年身影僵硬,看向林芷的眼神帶著詫異。
那是偽造的婚書。
林芷想用這種手段逼他和我一刀兩斷。
眾人都相信婢女的說辭,對我惡言相向,說我勾引別人的丈夫,應該浸豬籠。
我艱難地起身,冷笑著看向裴鶴年。
「裴鶴年,我就問一句,當年真的是我逼你娶我?」
5
裴鶴年摟著林芷,看向我的目光閃躲。
「是!」
擲地有聲的回答,讓我萬念俱灰。
這時,有人指著我的鼻子罵道:
「她不是上元節猜燈謎的那個醜女嗎?她當時還想用燈籠毀掉林小姐的臉,沒想到毀了自己僅剩的半邊臉,真是活該!」
說書先生被推倒在眾人跟前,我一點都不意外。
「是她,是她讓我這麼說的!」
我知道自己踩入了他人編織的陷阱,辯無可辯。
有人踹到我的膝蓋上。
我再次跪倒在地。
裴鶴年目光如霜。
「南枝,你向阿芷磕十個頭賠罪吧,她也就不和你計較了。」
那婢女摁住我的雙手。
我知道,若不磕頭,便無法離去。
忍著屈辱,磕完十個頭,血流如注。
天突然下起了雪。
細碎的雪花湧進脖頸,只覺得心更冷。
「我可以離開了嗎?」
我問裴鶴年。
現在看這張臉,覺得醜陋極了,想不通初見時怎會被他迷惑。
他在幫林芷搓手,生怕凍著了她。
雪越下越大。
裴鶴年回到茅屋時正值傍晚,下屬已妥協地辦好了他的後事。
「殿下,您可以入棺了。」
喚了好幾次,裴鶴年才回神。
他腦海里都是我磕頭時的模樣。
尤其是離去時的神情,那般絕望無助。
「殿下,算算時辰,這個點南姑娘要回來了,到時你就不好走了。南姑娘愛慘了你,她斷不會讓你離開的……」
「本殿知道!」
裴鶴年曾期盼著這天到來,可當這天來臨時,反倒有些心生不舍。
棺木打開的瞬間,下屬目眥欲裂。
「殿下,她……她……」
我靜靜地躺在裡面,對上他們的視線。
6
「南枝?」
「你躺在裡面做什麼?」
他拽住我的胳膊,想把我從棺木里拽出來。
我目視前方,眼珠子動都沒動。
裴鶴年去探我的鼻息。
沒有氣息了!
他瞳孔一陣收縮,去查看我的傷口,發現我的身體沒有一絲損傷。
「讓仵作過來,到底是誰殺了南枝,本王絕不會放過他!」
裴鶴年的聲音都在發顫。
他把我從棺槨中抱起來,放到床上。
很快,初九帶著縣衙的仵作來到了茅屋。
經過一番檢驗後,仵作才說出分析結果。
「回稟殿下,這位姑娘體內含有致命的斷腸草,應該是這幾日服下的。」
裴鶴年臉色蒼白,揪住仵作的衣領。
「你再說一遍!」
「南枝怎麼可能會服毒自殺?她那麼愛我,捨不得離開我,不可能會自殺,一定是有人殺害了她!」
「查!給我查,到底是誰想置她於死地?!」
下屬們勸誡幾句後都跑得沒影了,只剩下初九。
「殿下,嫂子前兩日不是送過你生辰禮嗎?說不定裡面會有線索。」
這句話點醒了裴鶴年。
他忙去屋裡找那條包裹著信物的絲絹。
打開時,映入眼帘的是一枝斷掉的蓮花木簪。
裴鶴年眼中閃過不可置信。
「斷了?怎麼會斷了?枝枝平日裡最喜愛這根簪子,到哪都捨不得摘下……」
裴鶴年想到上元節我取下簪子,問他是否要休棄我。
是不是那個時候,枝枝她……
不,不會的!
裴鶴年還是不願相信我會自殺。
他慌亂地去拆信封,連封條都扯壞了。
白紙上的幾行字和他的字跡有些像。
裴鶴年的字遒勁有力,筆鋒似能滲透紙背。
字如其人。
我知他不是普通男子。
當他決意留在桃水鎮和我共度餘生時,我便吵著要他教我習字。
日日拿著他的字練習。
就連燒柴的空隙也會在地上琢磨幾筆。
三年下來,除了裴鶴年個人筆鋒留下的習慣,我也模仿到了幾分精髓。
看到我的字,裴鶴年才恍惚,他已經好久沒有來檢查我的字了。
只是,紙上的內容讓他呼吸一窒。
那是一封絕筆信。
「阿年,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猜到你身份不凡,可我不願揭穿你的身份,我真把你當成了落榜的窮書生,仿佛只有這樣我便能配得上你。」
「但我沒想到你是當朝九皇子,就連接近我也是別有所圖,可惜這三年你還是動心了,既然你想以死欺騙我,那我便先你一步,我要你永永遠遠都活在我的虧欠里,即便日後娶了她人,我永遠也是你的心頭刺。」
起初,我看出裴鶴年在和我逢場作戲。
我想著,有個人陪我待在桃水鎮,我便沒那麼孤獨,哪怕他並不喜歡我。
後來,裴鶴年看我的眼神漸漸有了柔情。
他會小心珍藏著我送的泥人,會期待生辰禮上我給他製造的驚喜,還會親手為我製作簪子。
他手拙得很,那根蓮花簪子是市面上最簡單的款式,他卻跟南巷的工匠老頭整整學了一個月。
簪子做成時,他插在我的頭上,叮囑我,此生都不可摘下。
不知不覺間,他已為我敞開了心門。
而我帶給他的,也是人間最樸實的溫暖以及煙火氣息。
裴鶴年顫抖著手想撫去我臉上的雪花。
雪花已凝固了我臉上的血液,模糊了容顏。
他便握住我冰冷的手,放到他的臉上,想像著往日我調侃他的模樣。
「我家夫君怎就生了一張男妲己的臉呢,怎麼看都看不夠……」
「枝枝!」
「枝枝!!」
「枝枝!!!」
「是我錯了,錯得離譜……」
他從溫柔繾綣的呼喚到聲嘶力竭,淚流滿面。
他不敢和我對視,慢慢撫上了我的雙眼。
裴鶴年只覺得他的心空了一塊,風吹進去就空落落地痛。
下屬們看得目瞪口呆。
裴鶴年是祈國最受百姓愛戴的一位皇子,被稱為「麒麟子」。
他文韜武略,曾在朝堂上以三寸之舌化解六國合縱之危,如今不過弱冠之年,已在奪嫡路上踏出了自己的驚世棋局。
這樣的人竟因一女子哭得這般狼狽。
下屬們不解,也不敢出聲怕觸霉頭。
翌日,裴鶴年帶著我的屍體回了京。
下葬那日,我的轎子和出殯的棺木撞上。
7
對方的人和我的護衛起了衝突。
我掀開帘子。
心猛然顫抖。
裴鶴年一身喪服,頭髮白了大半。
他手捧著我的牌位,眼神無光。
從未想過重逢時,他會是這副模樣。
「死者為大,我們退後!」
我話音剛落,那道白色的身形猛然僵住。
裴鶴年趕來時,就被初九攔住。
「殿下,你要去哪裡?」
「我剛才聽到枝枝的聲音了,枝枝她沒死,她還活著,她就在轎子裡!」
看著幾乎瘋魔的裴鶴年,初九唇角勾起一抹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