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嫂子還在時,我也不見你這麼在意她,如今她死了,你倒是見誰都像她。別忘了,今日是嫂子的出殯日,嫂子還在看著你呢。」
初九把我的牌位放到裴鶴年懷裡,他才冷靜下來,苦笑道:
「是呀,枝枝已經死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見裴鶴年又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幾個下屬和初九不對付的人也央求道:
「你就別落井下石了,殿下已經很苦了,你好歹說句中聽的,讓殿下早點振作起來呀。」
初九環抱著劍,被吵得耳朵疼,只好對裴鶴年說道:
「殿下,剛才轎子裡的人是林家找回來的真千金,聽說幾日後就要舉辦接風宴,帖子都遞到我們府邸了,您到時可以去看看。」
話說得不情不願,卻沒人發現他眼裡閃過的精光。
裴鶴年漆黑的眸子倒是亮了些。
林府的接風宴賓客滿席,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
我戴著面紗,抱著琵琶路過花園時,有人扣住我的手腕。
裴鶴年一襲月牙白的衣袍,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林小姐,你像極了我的一位故人。」
我掙脫開他的手,聽見他低聲問:
「如果有人曾經欺騙過你,他知道錯了,林小姐會給那人一次改過的機會嗎?」
生前不懂珍惜,非得等人死才來上演追悔莫及的戲碼,真是好笑。
「聽聞九殿下剛辦完亡妻的喪禮,現在就按捺不住寂寞要尋找替身了嗎?」
裴鶴年僵在原地,不敢再攔我。
我抱琴去了花廳,落座。
一曲琵琶奏畢,眾人沉浸其中。
林芷看著對面的裴鶴年,狀若無意地笑道:
「鶴年哥哥,你什麼時候來林府提親呀?」
裴鶴年帶著我的屍體回京下葬後,卻遲遲沒有來林府向林芷提親。
她終究是按捺不住了。
「亡妻已死,本王誓不再娶,除非……亡妻能活過來。」
裴鶴年聲音鏗鏘有力,目光有意無意看向我。
林芷臉色慘白,聲音難掩哭腔。
「鶴年哥哥,我做錯了什麼?你為何反悔娶我?還是說你嫌棄我不是真千金?」
她似乎意識到什麼,目光閃過怨毒。
這時,她的婢女端了糕點過來。
那婢女接收到林芷眼中的暗示,腳一崴,糕點全往我這邊倒來。
我忙起身後退。
誰知裴鶴年竟暗中操縱石子,打在那婢女膝蓋上。
她朝我撲來,順理成章扯掉了我的面紗。
看到我的臉,眾人發出驚呼聲。
裴鶴年指間攥得咯吱響。
8
面紗落下的剎那,裴鶴年攥緊的指間又鬆了下來。
不是她!
竟然真的不是她!
在花園裡時,裴鶴年就認出了我。
他以為我心裡還有怨言,所以不肯和他相認。
看到面紗下是一張和溫南枝絲毫不相似的臉,他神情難掩失落。
眾人的稱讚聲接二連三地響起。
「這真千金長得真是國色天香呀,林相可真有福氣。」
「倒有幾分林相夫人年輕時的影子。」
……
母親聽到別人誇我和她像,笑得與有榮焉。
「確實,疏兒長得像我。」
父親也不服輸,吹鬍子瞪眼道:
「胡說!女兒長得明明像我……」
看到父親和母親都偏向我,林芷手上的絲絹都攪出花了。
裴鶴年仍在打量我。
他不知道的是,在桃水鎮他逼我給林芷磕頭賠罪時,我便恢復了記憶。
我是林府真千金林疏影。
聽聞未婚夫鎮安侯在邊境身受重傷,我快馬加鞭趕往邊境。
不承想遇到綁匪,被逼落懸崖下的海里,還毀容失憶了。
是好心的老漁夫救了我,還為我取名溫南枝。
老漁夫才教會我捕魚的皮毛,便在一次風暴中葬身海底。
我一個人在桃樹鎮渾渾噩噩過了好些年。
父親和母親過於思念我,才認下從鄉下來的堂妹為義女。
想到裴鶴年的假死計劃,我也決意設計一出假死來報復他。
初九受過我的恩惠,在運輸假屍時,他幫忙打掩護。
那個大夫也是我離開前安排好的。
就是要讓裴鶴年以為我知道他欺騙我的真相,受不了打擊才自殺身亡。
這些做完後,恰好鎮安侯從邊境禦敵歸來,路過桃水鎮。
他把我送回林府,還請來名醫為我治臉。
我故意選在裴鶴年安葬我那日和他重逢。
就是想要讓他悔恨,讓他痛不欲生。
此刻,對上裴鶴年的目光,我冷笑道:
「殿下在花園問臣女的問題,臣女現在有答案了。」
「永不原諒,辜負真心的人哪怕吞一萬根銀針,也不解恨。」
我的回答決絕不留餘地。
裴鶴年眼眶漸漸紅透。
我知道他認出我了。
但那又怎樣。
我大婚那日,裴鶴年也出席了。
他並不知鎮安侯身邊的新娘子是我。
鎮安侯知曉我在桃水鎮的事,很是心疼我,說什麼都要裴鶴年脫層皮。
他特意隱瞞了我的身份。
夫妻對拜後,紅蓋頭掉在地上。
裴鶴年和我雙目對視。
他生生捏碎了手中的杯子,鮮血染紅了指間。
「枝枝,你怎麼可以嫁給他?」
賓客們都在看熱鬧。
裴鶴年上前拽住我的手,要帶我離開,被鎮安侯攔住。
「放開她!她是我的鎮安侯夫人!你休想帶走她!」
劍拔弩張,眼見著兩人就要打起來。
我掙脫開裴鶴年的手。
「夠了!你到底想幹嘛?」
「枝枝,你是我的妻子,我們曾在桃水鎮……」
我嗤笑出聲。
「在桃水鎮,你不曾三媒六聘,不曾和我拜堂,也不曾和我洞房,我算你哪門子的妻子!」
裴鶴年眼裡都是慌亂,手捧著昔日我去華山寺為他求來的佛珠。
「枝枝,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只求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好嗎?這串佛珠我從林芷那裡要回來了,以前是我對不起你。」
我在他期待的目光里,拿起佛珠,一把扯掉。
「裴鶴年,從前的溫南枝已死,現在站在你眼前的,是林疏影。」
珠子落地,啪嗒作響。
裴鶴年的心也被扯痛了,神情變得癲狂。
「好一個林疏影!」
我後怕地躲進鎮安侯懷裡。
裴鶴年看著鎮安侯,面容古怪。
「鎮安侯,你可知林疏影早已不是清白身?當日在桃樹鎮她為了救我,不惜用清白換來一枚丹藥,她……」
9
我怒不可遏,一掌扇到裴鶴年臉上。
「裴鶴年,你還是個人嗎?」
回到京城後,那件事儼然成了我心中的刺。
每每午夜夢回,我都悔不當初。
裴鶴年竟然當眾揭開我的傷疤。
眼淚不知何時落滿臉頰。
我當初究竟有多眼盲心瞎,竟然會看上這麼個東西!
鎮安侯溫暖的指腹落在臉上,擦拭著我的淚水。
「九皇子,你錯得離譜。」
「那夜和疏兒發生關係的人,正是本侯!」
那日,鎮安侯在邊境殺敵,對方逃跑前拋出的煙霧彈里含有鴛鴦一心散。
沾染上便會讓人理智漸失,情思如沸。
桃水鎮就在邊境腳下。
副將為救鎮安侯,拿出一枚丹藥到珍寶閣,要以女子最珍貴的東西作為交換。
恰巧我路過,陰差陽錯救下鎮安侯。
鎮安侯認出我,知道我失憶了,他並沒有急著和我相認,而是暗中助我斬斷裴鶴年這朵爛桃花,才把我帶回京。
真相揭開,裴鶴年顯然無法接受。
他還想帶我離開,被鎮安侯的親衛攆出了府邸。
這些時日,我總能瞧見裴鶴年蹲守在鎮安侯府門口的身影。
甚至為了見我一面,他還冒充府里砍柴的小廝。
可惜都逃不過暗衛的法眼。
裴鶴年第三次被丟出鎮安侯府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臨近年關,邊境的胡人蠢蠢欲動。
皇帝讓鎮安侯出征殺敵。
臨行前,鎮安侯不知從哪裡得知,我在桃水鎮給裴鶴年做過一件皮裘,非要我也給他做一件。
拗不過他,我只能同意。
去布莊挑選面料, 竟和裴鶴年迎面碰上。
我才知道, 他對我還沒死心。
這些天,裴鶴年都在等鎮安侯出征, 等我出門。
「枝枝,你要給他做皮裘?」
裴鶴年聲音啞然。
我當沒看見他,正要離去。
裴鶴年擋在身前。
他比那日出殯時見到還要憔悴。
加上頭髮白了大半,更顯得滄桑了不少。
見我盯著他, 裴鶴年驚恐地撫著臉。
「枝枝,你可是嫌我不好看了?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定日日養護這張臉, 你想怎麼看都行。」
我的陪嫁丫鬟不屑一顧。
「呸!」
「鎮安侯比你俊俏多了,幹嘛要看你這個糟老頭子!」
「你說誰是糟老頭?」
裴鶴年臉色發白, 要出手教訓她。
我忙攔住。
「你想做什麼?」
丫鬟和我有自小的情誼。
當初我掉下懸崖,她苦苦尋我。
回京後,她得知我在桃水鎮被裴鶴年欺騙,一直為我憤憤不平。
現今見到裴鶴年這副模樣,只顧著狠狠嘲諷他替我出氣, 忘了他的身份擺在那。
見我維護她, 裴鶴年也不再追究她冒犯皇子的罪名。
「枝枝, 你還記得這件皮裘嗎?」
裴鶴年小心翼翼地撫摸身上穿著的皮裘。
那是在桃水鎮, 我費盡口舌從一名獵戶那裡買來的羊皮。
我瞞著裴鶴年,挑燈縫製。
手被針扎了好多孔, 才縫製好了皮裘。
生辰那天,我把皮裘送給裴鶴年,他感動不已。
到臘月時分,裴鶴年卻不捨得穿。
他怕穿著幹活會磨掉上面的毛髮。
那是我一針一線縫製的, 他捨不得破壞我的心血。
於是我想到一個好辦法。
我讓他反穿皮裘,這樣就不會損壞上面的毛髮。
「枝枝, 你離開後,我日日都這樣穿, 你看, 這些毛髮都好好的。」
裴鶴年把皮裘脫下來, 硬是拽著我的手去摸。
我譏誚道:
「就算你反穿又怎樣,等皮板磨壞以後,毛也會掉光。」
遲來的深情終是比草賤。
在我的撫摸下,皮裘上的毛髮一點點脫落。
「怎麼會這樣, 不應該是這樣的……」
裴鶴年像瘋了般,匍匐在地,去撿地上的毛。
有些毛隨風飄動,已不知飛往何方。
上馬車時,看到裴鶴年這副狼狽的模樣, 心裡那股恨意忽然消散了。
我知道,我和他那段鏡花水月也隨著那些毛髮飄散而去。
後來聽說, 裴鶴年自那日回府,把後院的女人都遣散了。
僅剩的黑髮頃刻間全白了。
幾日後又聽聞, 裴鶴年去華山寺剃度出家了。
林芷趕去勸誡, 終究沒把他勸回頭。
又一年年關,我去華山寺上香, 為夫君祈福。
遠遠地,瞧見有個和尚在掃雪。
披了件掉光了毛的皮裘。
見到我,避如蛇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