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愕然。
紀洹深吸了口氣。
再抬眼時,眸底一片晦暗。
「周芡,我真心希望你過得好,可我又恨,讓你過得好的人不是我。」
心臟剎那間迎來巨大的顫動。
像清晨寺廟的古鐘,搖晃著撞向天明。
我想說些什麼,卻又找不到詞彙。
眼前,紀洹仍舊說著:
「心愿條的事,是我的錯。我早該想到,自由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所以當年的事我們不談了,重新開始好不好?」
沉默良久,我將他推開。
「沒法不談。紀洹,我過不去。」
「還記得那封郵件嗎?那封躺在草稿箱裡沒發出去的郵件。我知道你看見了。」
16
我叫周芡,也是周欠。
因為我剛生下來就欠了一條人命。
母親生我的時候早產,離 24 歲還差一個月,沒達到當時規定的生育年齡。
那時候抓得嚴。
村裡來了人要把剛出生的我扔進糞坑。
父親嫌我是個女孩,只在一旁抽煙,不管。
只有舅舅將我護在懷裡,怎麼也不讓。
爭執中,也不知是誰的榔頭敲中了他的頭。
血流如注。
那些人慌了,丟下東西就跑。
也沒人再管我的死活。
那場鬧劇里,母親的哥哥死了,她自己失去了生育能力。
後來。
父親和母親離婚,娶了新老婆。
我由母親獨自撫養。
但興許是她背負了太多。
又或許,是我的存在夾著血色。
她更像是沒有溫度的嚴師,而我是被鞭子抽趕著的牛。
從小到大,我沒有朋友,沒有愛好。
上廁所的時間、喝水吃飯的量也被嚴格規定。
生活由學校、補習班、家三點一線,做夢都在學習。
我不敢反抗。
因為她總會紅著眼,控訴我的罪行。
「如果不是因為你,你舅舅不會死,我也不會和你爸離婚。」
「周芡,你欠我,欠我們所有人。」
可積蓄的洪水太多,堤壩總會崩塌。
我終於在上大學後,第一次嘗試了反抗。
那時天高路遠。
我偷偷轉了設計專業,每天耐心地將報備照片和視頻做得完美無缺。
她沒有察覺異常。
於是,我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近。
抱著這樣的希冀,我在大三那年申請了國外的知名設計學院。
每個人只能申請一次,機會很難得。
很高興,申請通過了,只要回復一封確認郵件就可以入學。
可我沒想到,母親檢查出了胰腺癌晚期,醫生說只剩下三個月。
我糾結了。
在留下來照顧她和出國之間,我搖擺不定。
這很荒唐。
作為子女,不該有這樣的動搖。
我很痛苦。
我將那封入學郵件翻來覆去地看,竟然在一個瞬間鬼使神差地寫下了確認的回覆。
但最終,它只是靜靜地躺在草稿箱裡。
我還是選擇了當一個好女兒。
畢竟當了一輩子,最後關頭放棄好像有些可笑。
但我沒想到,紀洹會看見這封郵件。
就像,看見了我的陰暗和卑劣。
17
寫下那封郵件後的第二天。
郵箱彈出彈窗,顯示異地登錄。
而我的郵箱只在自己和紀洹的電腦上登錄過,異地登錄的地點也是紀洹所在的城市。
於是,我知道他看見了。
可他沒有找我。
他什麼也沒說,依舊像往常那樣和我聊天,寬慰我。
可越是這樣,我就越難受。
我刪了那封郵件,註銷了郵箱。
企圖藉此掩蓋自己的骯髒。
但做不到。
我再也沒辦法和紀洹相處如常。
許多個他牽著我或是撫摸我的瞬間,我都覺得自己不堪。
就連他深情地看著我的時候,我都覺得他透過皮囊看見了我靈魂的卑劣。
於是,母親去世的半年後,我提了分手。
用了那個可笑的理由。
現在。
聽完後,紀洹喟嘆一聲,柔聲問我:
「當時為什麼不說?」
眼淚從眼眶滾落,划過臉頰,燙得厲害。
「當時的我,做不到坦然地提起這件事。」
我低垂著頭,對自己下達判決。
「紀洹,我是個很爛的人。」
他卻抬起我的臉,用指腹輕輕擦拭那些滾燙的淚。
「可我給你發了郵件,你沒看到嗎?」
我驀然抬起頭,睜大了雙眼。
「什麼時候?」
「看見那封郵件後的第三天,我怕當面聊你會不舒服,所以選擇了郵件的方式。」
我怔了怔,終於推演出來事情的全貌。
「那時候我已經把郵箱註銷了,再沒登錄過。而郵件註銷有 15 天冷靜期,這期間還可以接收郵件。」
長久的沉默後。
紀洹將我抱進懷裡,揉了揉我的頭。
「沒關係,那我就把當時想說的話再說一遍。」
「我想說,如果你選擇出國,我可以幫你照顧阿姨,讓你安心追求夢想。如果你選擇留下,那我也會和你一起,總之,我尊重你的任何選擇。」
說著,他俯身湊近。
仔細看著我的眼睛,誠摯、認真,不留空隙。
「更何況,這並不卑劣,也沒有不堪。換做任何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猶豫糾結,周芡,你只是一個正常人。」
「你不是神,你有人性,有弱點,你要原諒靈魂的殘缺。」
18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只剩眼淚無聲地簌簌落下。
其實,這麼多年過去,我已經不是當初那樣的心境。
我以為自己長大了、放下了。
可直到此刻,我才真的感受到了真正的釋放。
紀洹手忙腳亂地替我擦淚。
「是我不好,沒有及時察覺到這些,是我沒有做好一個男朋友該做的事。」
「周芡,你別怪自己。」
我撲進他懷裡,任由淚水將那根領帶一點點洇濕。
「紀洹,對不起。」
紀洹吻了吻我的發頂。
「你不需要說對不起,因為現在還不晚。」
我默了半晌沒說話。
終於下定決心要開口時,電話響了。
來電人是顧懷嶼。
紀洹鬆開了我,神色又變得受傷。
但這次,我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隨即調整狀態接了電話。
那頭傳來的聲音疲憊暗啞,和上次見面差了許多。
「有空聊聊嗎?歲歲的事。」
我同意了,約了晚飯見面。
掛了電話後。
沒等紀洹開口,我就主動解釋:
「歲歲不是我親生的,我和顧懷嶼沒關係,只見過幾面。」
他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問道:
「那是誰的孩子?又為什麼是你來養?」
我思來想去,認為現在告訴他小汐的事還是不太恰當。
畢竟小汐去世這件事只有我和許笑知道。
而且,目前還不知道顧懷嶼要怎麼安排歲歲的身份。
於是我最終咬牙道:
「我現在還沒辦法告訴你,紀洹,你相信——」
話未說完,就被他打斷。
「我信。」
「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19
時隔一周,我再次見到了顧懷嶼。
他好像滄桑了不少。
雖然穿著依舊考究,一絲不苟。
可鬢邊幾根泛銀的發和眼底的紅血絲卻騙不了人。
「遷戶手續我安排了人,很快能辦下來。」
「歲歲過來後,我會開個宴會,當眾宣布她的身份。」
「是念汐......」
頓了頓後,他從懷裡掏出根煙和打火機。
「介意抽根煙嗎?抱歉。」
我點頭。
假裝沒看見他顫抖的指尖。
顧懷嶼去了窗邊。
純白的煙霧一縷縷飄向窗外。
我這才反應過來。
這次見面,他身上一直散發著淡淡煙味。
但上次沒有。
其實,我和顧懷嶼見得不多。
大多數的見面,都是學校放假,他來接小汐的時候。
黑色賓利停在宿舍樓下。
男人就坐在車內,沉靜地垂眸辦公。
偶爾視線對上,他也只是略微點頭示意。
而小汐總是歡快地打開門撲進他懷裡。
像只小貓。
唯一一次和顧懷嶼有交流,是小汐失蹤的那天晚上。
他在電話里問小汐有沒有來我家。
我說沒有。
又問他,是不是做了什麼。
半晌,他才答:「我只是沒有答應她。」
我沒有問是要他答應什麼。
大家心知肚明。
最後,小汐是在房間的衣櫃里找到的。
她其實哪兒也沒去。
只是像在孤兒院裡那樣,獨自躲進了衣櫃。
再後來。
就是小汐懷了孕,躲進我家裡。
「我會宣布,歲歲是念汐和我的孩子。」
顧懷嶼立在窗邊,續上了剛才的話。
我回過神,冷靜地和他交涉。
「歲歲現在還不能接過去,她剛知道你的存在,需要慢慢適應。而且你得保證她能健康快樂地長大,否則我隨時會把她接回來。」
「當然。」
他吸完最後一口,隨即掐滅了煙。
「放心,按照我們之前談的,這些合同上都有。」
我點頭,仔細翻看合同後。
將上次那張銀行卡還了回去。
「這個拿回去吧,前幾年你打給小汐的錢,夠了。」
「以後非必要,我們別見面。」
我實在是有些討厭他。
20
歲歲的事塵埃落定後。
紀洹非要搬來我家。
雖說是搬,可除了自己,他什麼都沒帶。
我有些無奈。
「其他東西不帶就算了,怎麼連衣服也不帶?」
他倚在門框邊,言笑晏晏。
「老婆會做衣服,我為什麼還要帶衣服?」
我的臉「唰」一下變燙了。
「誰是你老婆,不許亂喊。」
「而且我也不是什麼衣服都會做。」
紀洹點頭應著,自顧自地走進衣帽間拿了尺子。
隨後遞給我。
「那就把之前沒做完的那套西服做完?」
這麼一說,確實還欠他套西服沒做。
我點頭,接過尺子量體。
依舊是脖子、肩寬、臂長、手腕、胸圍……
只是這次紀洹不安分了許多。
量脖子時,他喉結亂滾。
最後吻了我好久才停。
量上半身時,他又非要脫了襯衫量,說這樣更准。
紀洹的身材確實很好。
肩寬窄腰,肌肉線條流暢,胳膊上的青筋一直蔓延到手背。
我心跳得飛快。
指尖每每觸到他的皮膚,都飛快地彈開???。
紀洹又抓住我的手腕,輕聲笑道:
「這次怎麼還怕?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麼。」
「沒有。」
我沒抬頭,抽出手繼續量。
可還是沒逃過。
紀洹伸手掐了把我的臉。
「好燙。」
他故作擔心地彎腰下來,湊到我眼前。
「會不會發燒了?」
我咬牙。
「別動,這樣腰圍就量不準了。」
紀洹忽然摟住我的腰,笑得曖昧輕淺。
「是嗎?那我知道有個方法能量得更准。」
他低頭,氣息吐在我耳畔。
「你用手親自量。」
「每個地方。」
我全身都熟透了。
番外:
春節前的寒假。
我們帶著歲歲和戚許去了遊樂園。
坐旋轉木馬時,我帶著歲歲,紀洹帶著戚許。
歲歲笑得開心但很安靜,拍照時也是乖乖的。
戚許就不同了。
他話很多。
前幾次見面還不覺得。
後來熟悉了,就發現這個小孩是個話癆。
坐在旋轉木馬時,他會問:
「紀叔叔,為什麼動物園裡沒有這樣的馬?」
「我的馬跑得好慢,還沒小葡萄玩球跑得快。」
「那個弟弟好搞笑噢,沒坐到綠色的馬就哭了。」
「紀叔叔你怎麼不理我?是因為你也沒有綠色的馬嗎?」
......
拍照時,他也是做著各種鬼臉。
歲歲被他逗得咯咯笑。
只有紀洹一臉黑線。
無奈搖頭。
「總算知道為什麼說帶他出來玩,他爸這麼高興了,這是把家裡的小祖宗送過來了。」
玩累後。
我們整整齊齊地坐在長椅上,各舔各的冰淇淋。
戚許吃完自己的哈密瓜味,又看著歲歲手上的草莓味咽口水。
歲歲大方地將冰淇淋遞過去。
「哥哥,這邊我還沒舔。」
戚許兩眼放光,可惜舌頭剛伸出來就被紀洹拉了回去。
「……別到處丟你爸的臉。」
戚許這才艱難地將目光從冰淇淋上移開。
我看不下去,又給他買了一根。
於是,他邊吃邊抱著我的腿不撒手。
「周阿姨好好呀,我最喜翻糾阿姨啦。」
心裡頓時暖暖的,我沒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
紀洹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周芡,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驚詫回頭。
就見紀洹單膝跪地,手心捧著一枚鑽戒。
餘暉漸暗,霞光灑在他身上。
散發出層層暖意。
眼眶漸漸酸澀,我正要開口答應,衣角卻被人拉了拉。
戚許一本正經地抬頭看著我,嘴角還殘留著冰淇淋。
「周阿姨,不要答應。」
我頓了頓,彎腰給他擦了嘴角問道:
「為什麼?」
戚許瞥了眼紀洹,小聲說:
「我剛剛聽見他打電話,說晚上要包郵輪給老婆求婚,他有老婆了!」
紀洹揉了揉太陽穴。
片刻後,拿出手機給戚許爸爸打電話。
「滾過來把你兒子接走。」
「……什麼叫沒空?我快被他氣出高血壓了。」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我願意。」
紀洹愣住,連電話都忘了掛。
「你……說什麼?」
我伸出無名指,一字一頓。
「我說,紀洹,我願意嫁給你。」
享受幸福的最好時間是六年前。
其次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