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秦楊的嗚咽聲低啞破????碎,在過分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整個人佝僂在沙發上,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了脊樑,那些壓抑了兩個月的忽視、偏聽偏信,以及剛剛被徹底證實的殘酷真相,化作滾燙的羞恥和懊悔,幾乎要將他淹沒。
我站在原地,懷裡的小寶因為這異常的動靜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咂咂嘴,又繼續睡去。
我沒有上前安慰,也沒有離開,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手腕上的電子錶帶硌著皮膚,提醒著我這一切的起點。
過了不知多久,秦楊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喘息。
他緩緩抬起頭,眼睛紅腫,臉上布滿淚痕,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一種小心翼翼的惶恐。
「枝枝……」他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哥……哥對不起你……」
我動了動嘴唇,還沒說話,一陣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
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發黑,耳朵里嗡鳴聲大作,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驟然加速狂跳,又猛地漏跳一拍。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我下意識地抱緊小寶,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踉蹌著向後倒去。
「枝枝!」
秦楊驚恐的吼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最後的意識,是感覺自己跌入一個顫抖而堅實的懷抱,小寶被人小心又迅速地接了過去,沒有哭鬧。
然後,世界徹底陷入一片漆黑的靜默。
6.
再醒來時,鼻尖縈繞著濃重的消毒水味。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只感覺到手背上貼著膠布,冰涼的液體正通過針頭緩慢流入血管。
耳邊是壓低的、急促的爭吵聲。
「……錢呢?!我卡里一前明明還有將近八萬!那是給枝枝上學用的!還有下個月的房貸!錢去哪了?!」是秦楊的聲音,壓抑著極大的憤怒和恐慌。
「我……我怎麼知道!可能是銀行搞錯了是吧……或者……或者你記錯了……」付瑤的聲音尖利,卻透著明顯的心虛。
「放屁!銀行流水打出來了!你自己看!連續三個月,每月兩萬!都是轉到你媽的帳戶!付瑤!你他媽把我當提款機了?!枝枝累到暈倒送醫院!現在連醫藥費都差點交不上!你拿我的錢去填你那個無底洞的娘家?!」
「我……我娘家困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弟要買房結婚……那是我親媽親弟弟!我能不管嗎?!枝枝她不是沒事嗎?!醫生都說就是疲勞過度!躺兩天就好了!至於這麼小題大做嗎?!」付瑤的聲音拔高,試圖用胡攪蠻纏掩蓋心虛。
「小題大做?!付瑤!那是你親兒子這倆月全靠我妹妹一個人沒日沒夜地拉扯!她才剛成年!她累出心臟病了!你他媽跟我說小題大做?!你拿著我的血汗錢,去給你弟買婚房?!我妹妹暈倒了連住院押金都差點不夠!你還有沒有心?!」
「秦楊!你吼?ü?我?!你為了你妹妹吼我?!我是你老婆!才是要跟你過一輩子的人!你們才是一家人我是外人是吧?!錢是我拿的怎麼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花你點錢怎麼了?!你妹妹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故意裝可憐挑撥我們夫妻關係!她……」
「閉嘴!」秦楊的咆哮聲震得牆壁似乎都在嗡鳴,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暴怒和決絕,「滾!你給我滾!離婚!明天就離!我一分錢都不會再讓你拿到!」
「離婚?!秦楊你敢!你敢跟我離婚我就……我就去你妹妹學校鬧!我去她學院找她領導!我讓她大學都上不成!我看誰更丟人!」付瑤像是被逼急了的瘋狗,口不擇言地嘶吼著,聲音扭曲而惡毒。
病房內外一片死寂。
連走廊上路過的護士都停下了腳步。
我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線里,秦楊站在病房門口,背對著我,肩膀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
付瑤站在他對面,頭髮凌亂,面目猙獰,像個輸光了所有籌碼的賭徒。
然後,秦楊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色是一種可怕的灰白,眼神卻像是進了寒冰,冷得駭人。
他看著付瑤,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帶著徹骨的寒意:
「付瑤,你去鬧。」
「你儘管去。」
「你去看看到底是誰更丟人,是誰會身敗名裂,一分都拿不到。」
「你現在,立刻,給我滾出去。再多說一個字,我讓你弟弟把那吞進去的彩禮和買房錢,怎麼吃進去的,怎麼給我吐出來。」
付瑤像是被瞬間掐住了脖子,所有的瘋狂和威脅都僵在了臉上,轉化為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恐。
她看著秦楊那雙冰冷徹骨、毫無溫度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害怕。
她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終,她在秦楊殺人般的目光下,踉蹌著後退兩步,狼狽不堪地、幾乎是落荒而逃。
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秦楊還站在原地,背脊挺直,像一尊緊繃的石雕。
過了好幾秒,他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看到我睜著眼睛,他猛地一震,臉上的冰冷瞬間碎裂,被慌亂和更深的痛楚取代。
「枝枝……你醒了?」他幾步衝到床邊,聲音抖得厲害,想碰碰我,又不敢,「感覺怎麼樣?還有哪裡不舒服?醫生!醫生!」
他慌亂地要去按呼叫鈴。
我抬起沒打針的那隻手,很輕地擺了擺,聲音虛弱:「哥……我沒事。」
我的目光越過他,看向病房門口的方向,輕聲問,帶著一絲殘餘的、或許本不該有的擔憂:「嫂子她……」
「別提她!」秦楊猛地打斷我,聲音裡帶著未散盡的怒意和一種被深深刺痛後的疲憊,「哥會處理。以後……哥不會再讓她欺負你。」
他看著我蒼白瘦削的臉,看著我手背上的針頭,眼圈再次迅速泛紅。
他低下頭,用那雙曾經為我撐起一片天、此刻卻布滿紅血絲和淚意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珍重地握住了我冰涼的手指。
「對不起……枝枝……是哥混蛋……是哥瞎了眼……」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手背,滾燙的液體滴落,灼燒著我的皮膚。
這一次,我沒有抽回手。
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
天,好像快亮了。
而某些污糟的、黏膩的過去,也終於要被這場劇烈的風暴,強行撕扯開來,露出其下或許鮮血淋漓、但終將癒合重生的底色。
7.
開學季的大學校園,梧桐大道上拖著行李箱的新生和家長熙熙攘攘,空氣里瀰漫著青春蓬勃又略帶迷茫的氣息。
我辦完報到手續,抱著剛領到的軍訓服和課本,走在回宿舍樓的林蔭道上。
手腕上的手環已經摘了,留下一圈淡淡的印子。
秦楊堅持把他的舊手機給了我,裡面重新辦好了電話卡,充足了話費和生活費。
「哥給你買新的,等這個月項目獎金髮了就買。」他送我進校門時反覆保證,眼神里還帶著未散盡的愧疚和小心翼翼。
我沒說什麼,接受了。
有些裂痕需要時間,急不來。
剛走到宿舍樓下,就聽見一陣突兀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尖銳地刺破了校園的寧靜。
「沒天理了啊!大學生就能拆散別人家庭啊!秦枝!你給我出來!你個白眼狼!攪家精!」
我腳步一頓,血液像是瞬間冷了半截。
宿舍樓門口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學生,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人群中央,付瑤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活脫脫一個被逼到絕境的農村婦女形象,全然不見平日裡的精緻時髦。
「我伺候你們老秦家那麼久!生兒育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你就這麼攛掇你哥跟我離婚?!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啊!」
她的哭喊極具煽動性,幾個不明所以的阿姨已經開始面露同情,對著宿舍樓指指點點。
「誰是秦枝啊?」
「好像是大一新生……」
「看著挺老實一姑娘,怎麼這樣……」
「知人知面不知心唄……」
我抱著書本的手指收緊,指甲掐進掌心。
就在這時,付瑤眼尖地看到了人群外的我,她像是看到了血的蒼蠅,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張牙舞爪地就向我撲過來!
「秦枝!你個賤人!你還有臉出現!你把我老公藏哪兒去了?!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我跟你沒完!」
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臉上,唾沫星子飛濺。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帶著探究、鄙夷、看戲的興奮。
我站在原地,沒躲,也沒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她表演。
付瑤被我的冷靜激得更怒,聲音更加尖利:「大家給我評評理!就是這個女人!她哥要跟我離婚!就是她在中間挑撥離間!她小小年紀心思怎麼這麼毒啊!她不得好死!」
「鬧夠了嗎?」
一個冰冷壓抑的聲音突然從人群外圍響起。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
秦楊站在那裡,臉色鐵青,眼底是壓抑到極致的風暴。他身邊還站著兩位學校保衛處的老師,面色嚴肅。
他幾步跨過來,一把攥住付瑤再次要向我抓來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瞬間痛呼出聲。
「付瑤,我給你留最後一點臉,是你自己不要。」秦楊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決絕,「你非要我把你做的那些好事,在你鬧的這個地方,一件件抖摟出來是嗎?」
付瑤看到秦楊,先是本能地一瑟縮,隨即像是豁出去了,更加瘋狂地掙扎哭喊:「你說啊!你說!我有什麼怕你說的!我嫁給你當牛做馬!你們老秦家就這麼對我!讓個小姑子騎到我頭上拉屎!大學怎麼了?大學生就能無法無天了?!我要找你們領導!我要讓她退學!」
「退學?」秦楊猛地甩開她的手,從隨身帶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文件,直接摔在她面前,「你看看這是什麼!銀行的轉帳記錄!你每個月準時準點給你媽你弟打錢!六萬!整整六萬!那是我給枝枝存的學費!是下個月的房貸!你拿去找你那個好弟弟的時候,想過這個家嗎?!」
白色的紙張散落一地,清晰的銀行流水印章刺痛人眼。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低低的譁然。
付瑤的臉瞬間白了,她還想狡辯:「那……那是我媽借的!以後會還的!」
「還?拿什麼還?拿你弟那套寫了你媽名字、卻讓他住進去的婚房還嗎?」秦楊步步緊逼,眼神銳利如刀。
「需要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你弟,開免提,當著大家的面,問問那房子到底是誰出的錢,到底會不會還嗎?!」
付瑤像是被掐住了七寸,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秦楊卻沒停下,他又從手機里調出幾張照片,是一前我發給他的、付瑤抱怨帶孩子辛苦的朋友圈截圖,和她穿著新裙子做指甲的自拍時間線對比。
「這兩個月,你說你辛苦帶孩,枝枝只是搭把手。」秦楊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失望而微微顫抖,「那這些是什麼?你逛街做美容喝下午茶的時候,是誰在給你兒子喂奶換尿布?是誰熬到凌晨三四點哄孩子睡覺?!是誰累到暈倒送醫院連押金都差點交不上?!」
他的質問一聲高過一聲,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
周圍徹底安靜了,那些同情和鄙夷的目光,此刻全都轉向了臉色慘白、抖如篩糠的付瑤。
「你不是要找學校領導嗎?好!」秦楊猛地看向那兩位保衛處老師,語氣沉痛卻堅定,「老師,麻煩您,現在就帶我們去學院領導辦公室!我把所有證據,所有流水,所有記錄,全部上交!讓學校來評評理!看看是誰品行不端!是誰在無理取鬧!是誰該被處理!」
他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付瑤徹底慌了,她撲上去想搶秦楊的手機和那些紙張,聲音帶上了哭腔和恐懼:「不要!秦楊!老公!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別去!別告訴學校!我們回家說!回家我什麼都聽你的!」
秦楊猛地揮開她,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厭惡:「回家?那個家早就被你搬空了!付瑤,我給你的機會夠多了。」
他轉向保衛處老師,深深鞠了一躬:「老師,對不起,給學校添麻煩了。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該報警就報警,我全力配合。」
保衛處老師嚴肅地點點頭,上前示意付瑤跟他們走。
付瑤徹底癱軟在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臉上只剩下絕望的灰敗,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任由保衛處的人將她帶離現場。
一場鬧劇,以她完全未曾預料的方式,倉皇收場。
人群漸漸散去,只是偶爾還有好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秦楊走到我面前,看著我被掐出印子的手心,眼圈又紅了,聲音沙啞:「枝枝,對不起,哥又讓你受委屈了……」
我搖搖頭,彎腰,默默地將散落一地的銀行流水單一張張撿起來,捋平,遞還給他。
「哥,」我抬起眼,看向這個仿佛一夜一間被催熟也被擊垮,卻又強行挺直了脊樑的哥哥,輕聲說,「都過去了。」
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他疲憊卻堅定的臉上。
他接過那些沉甸甸的紙張,重重地點了點頭。
「嗯,過去了。」
新的生活,終於撕開了那層污糟的薄膜,露出了它本該有的、也許依舊艱難、卻清朗明亮的底色。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