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被他粗暴地掛斷了。
我看著我媽,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其實我從小就像個笑話。
初三畢業那年,我的分數比省重點高中多三分。老師親自上門報喜,我爸媽面上挺高興,背地裡卻在一直嘆氣:
「那麼遠,一個女孩子在那邊上學不安全,也不方便。縣一中也挺好的。文昊是男孩子,跑遠路,吃點苦沒關係。環境好了,他也能學得好,不然以後進了社會沒有好工作,容易讓人看不起。」
我爸也同意了:「小薇懂方法,在哪都一樣能學好。」
真的很可笑,怎麼到了關鍵時刻,我就不是死讀書的我了,而成了懂方法會學習的好孩子了。
他們誰也沒有問過我想不想去省里。
我見過同學的錄取通知書,封面印著標誌性的櫻花樹,花開得繁盛,美不勝收。我羨慕地晚上偷偷哭。
可是後來我才知道,為了讓我弟上省重點,家裡至少交了三萬塊的贊助費。
我問過好幾個同學,才知道這種「說出來矯情不說又憋屈」的感受,在兩個孩子的家庭中是很尋常的,大家都是悲傷、無助而又迷茫的。
我曾經甚至相信時間的針腳一定會把我的彆扭一一縫合。
我看著眼前的母親,我才意識到,那些傷口依舊無法長出新的血肉。
這麼多年,她只是變老了,頭髮變白了,但依舊是那個偏心的母親。
我的退讓,我的討好,我的言聽計從,換來的只有得寸進尺。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媽,你就沒想過,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值嗎?」
我媽依舊不以為然:「他怎麼了?他出去玩還想著給我買保健品,你呢?你是學歷高,工作好,你老公又有錢,你就從來沒想過,你弟那條件,要是不花錢,誰會願意跟他?難道真的打一輩子光棍嗎?」
我苦笑道:「所以,你的退休金沒了,你來我家,是想讓我給你養老嗎?」
她的面色緩和了下來,不再是咄咄逼人的樣子,她認真地說:「那也不用。房貸利息那麼高,三十年真的不划算,要麼你就一次性給文昊還掉吧。」
聽到這種無理的要求,我忍不住問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話:
「媽,我和文昊應該都是親生的吧?」
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正想發作,有人敲門。
5
對面的鄰居幫我接孩子回來了。
「文薇,我們回來啦。」
鄰居看到我媽還坐在地上,覺得奇怪,剛客套兩句:「喲,阿姨來了啊。」」
我媽忽然把團團一把拉進了懷裡,眼淚如同決了堤:
「姥姥最疼團團了對不對?以後團團也會對姥姥好的吧?」
團團才四歲,剛上幼兒園小班,
根本看不懂她在演什麼,肉乎乎的小手一把一把抹著我媽的眼淚:「姥姥不哭,團團也疼姥姥。」
不得不說,有人圍觀,
我媽的演技就會精湛許多。
她斜了我一眼,繼續跟團團說道:「團團比你媽媽好多了,你媽媽只會眼睜睜看著姥姥去死!」
我連忙上前捂著孩子的耳朵。
鄰居大姐顯然完全沒料到自己能吃到一塊兒如此不堪的瓜,連忙帶上門走了。
團團被我這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懵懂的大眼睛帶著篤定:
「死?可是姥姥,你本來就會死的。」
對啊,團團說得沒錯。
我前幾天才為她講過生死的故事。
我說人會老了,會病,會抵達最後的終點——死亡。
這是沒有人可以改變的事實。
去世的人,最後會變成星星。
在天上祝福著自己的孩子和家人。
我媽聽到團團的話,已然不知道要怎麼借題發揮。
她站起身時,臉上的瘋狂和痛苦消失了,反倒有種終於看清楚我真面目的輕蔑。
「李文薇,看來你平時在孩子面前也沒少咒我。」
「媽媽,什麼是咒?」
團團的話刺得我心臟一陣鈍疼。
做人三十年,我迷茫過,痛苦過,怨恨過,但從來沒有這麼惡毒地詛咒過家人一次。
因為我認為我們是家人。可團團也是我的家人啊。
我媽明明知道團團從小就高敏感,很容易接收負面情緒,就連小區的一隻貓被車壓得半死,都會讓團團難受整整一個月。
可她不在乎。她眼裡只有自己的兒子。
我對媽媽所有的希望,終於被這沒來由的一盆髒水撲滅。
「媽,你走吧。」我忍著滾燙的淚水,不讓它滑落,聲音平靜卻冰冷,「離開我家。」
「李文薇!我是你媽,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好吃好喝供著你上學,現在遇到了難處了,你趕我走?!」
她似乎覺得難以置信。她以為我會像從前一樣退讓。
可是這一次不會了,因為團團是我的底線。
6
我媽走後,老公剛進門。
他一邊換拖鞋一邊問我:「小薇,我剛見著媽了,她怎麼好像不高興。看見我也不打招呼,怎麼了?吵架啦?」
團團撲過去抱住我老公的腿:
「爸爸,剛才姥姥哭了,媽媽也哭了。」
我別過頭,不想讓他看到我眼睛紅了。
「沒什麼大事,老公,我帶孩子讀繪本,你快去做飯去吧。我餓了。」
我一直隱忍,一直縱容,對他們有求必應,只是因為我想要守護好我這個溫馨小家的安寧。
可是,
我的三十萬積蓄都給她也沒有換來穩定。
她的養老金還月供也不夠。她又把手伸向了我的小家裡。
父母之愛子,為計深遠。
而我,也會為團團考慮。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媽媽也摔倒了也可以不哭,也能學著勇敢,學著掙脫枷鎖,他一定也會變得更勇敢吧。
7
晚上散步時,我給我爸打了個電話:
「爸,我媽到家了嗎?沒有啊,她去你那兒了?」
他不會對我媽來我這兒不清楚,一定是在裝獨善其身。這是他這麼多年的生存法則。
「爸,我媽來我們小區撿了很多瓶子,真的太可憐了。咱們好好的小康家庭,怎麼就變成撿破爛的?」
我爸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末了嘆口氣說:「小薇,對不起。是爸媽太慣著昊昊了。給你增添負擔,爸爸心裡也過意不去。」
這一生,我還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聽到父母的道歉。我本意是想試探他,結果這麼輕鬆,他就把對不起三個字輕飄飄說了出來。
「爸,我真的很累。」
「我媽讓我幫弟弟還完所有的房貸。」
電話還未掛斷,一張舊銀行卡上收到了八萬塊到帳的提醒簡訊。
這是我上大學的時候用過的卡。
我爸當時每個月給我轉生活費時一定會叮囑一句,家裡供兩個孩子不容易,爸媽也很辛苦,你要節省,最好是去做做兼職,不要老問家裡要錢。
「小薇,這是爸所有私房錢了。你先拿著。」
我心裡一顫,一直如山般沉默的父親,似乎對我還有一點殘存的親情。
見我不說話,他繼續說道:「要不是人家女孩的要求得全款房才跟他結婚,我們也沒辦法。必竟是弟弟的房子,剩下的貸款讓你一個人負擔也說不過去。爸爸也出一點力,你儘快去辦吧。」
看來我還是太天真了,他的私房錢不是補貼我的,而是默認了我得幫弟弟付全款的事實。
「爸,儘快讓昊昊把身份證和還貸銀行卡送來給我吧。」
「我這裡現錢也不大夠,得準備些日子。還有,你別讓我媽再過來了。我知道她就是想噁心我。」
回到家,老公已經睡了。桌上放著一杯熱好的牛奶,結婚後,他待我不錯,一直寬容溫厚,對團團也十分有耐心,是個還算靠譜的丈夫。
如果,我沒有看到箱底的那紙離婚協議書,就更完美了。
8
不知道我媽臨走前在小區做了什麼,又給小區的人說了什麼,這幾天,周圍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我倒沒多想,忙著去銀行。
我仔細查了一下弟弟的房貸還款情況,
又偷偷列印了弟弟的徵信報告。
他們的經濟情況比我想得還要糟糕。
這一家人總是在不經意間給我製造驚喜……
我媽不理我,我爸作為家庭代表,
時不時就打電話催問我辦理的怎麼樣了。我一邊跑律所一邊應付說:「就快好了。」
終於,他們按捺不住了,借著給我爸過六十五歲大壽的機會,讓我帶著團團回家一趟。
這大場面少兒不宜,有可能會隨時隨地飈演技。
我不可能帶團團回去。
9
壽宴上,親戚眾多,但我沒看到李文昊。爸媽也習慣了他的不拘禮節,隨口給他找了點加班的藉口。
我媽瞪了我一眼,陰陽怪氣地對舅舅說:「文薇結了婚就沒有心了。只有讓我這個老媽子幫忙帶孩子的時候才能見著個笑臉。」
她見我也看著她,一點也沒收斂:「我還以為你不回來呢。團團呢?」
我沒說話,目光又轉向了我爸,他推杯換盞,一杯接一杯,喝得紅光滿面,在餐桌上興高采烈的地跟親戚們宣布:「我兒子李文昊年底就要訂婚了。我老李頭,也快抱上大胖孫子了!到時候請大家來喝喜酒啊!」
喜酒?確實有喜事,只不過不是李文昊的,而是李文薇的。
我去前台取了個話筒,笑容滿面,站在了【李滿星六十五歲宴壽】九個燙金大字前面。
大家不知道我要宣布希麼,都好奇地看著我。
我爸正和叔伯們笑得合不攏嘴:
「爸,你兒子李文昊可能結不了婚了。諸位親戚也省下禮金了。既然親朋好友們都在,那我今天正好也送大家一份套餐。」
我媽急了,聲音尖利地喊我大名:「李文薇,你要幹什麼?」
我讓服務員將準備好的資料複印件給每個桌子上都端了一盤,接著不緊不慢地說道:
「第一頁是購房記錄,房子三室兩廳,坐南朝北,採光非常好,就在省重點高中的旁邊。雖然名字寫著李文昊,但這首付款的出資人是我,李文薇。付款的銀行流水也列印出來了,看不清楚的親人可以戴上老花鏡。」
「第二頁,有一份匿名的房貸明細,每月四千,付了半年,全是從退休金帳戶上扣款出的。你們猜猜是誰這麼疼愛兒子呢?」
母親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想要上來扯我,被吃瓜吃到興頭上的姑姑拉住了。
「第三頁,是一分匿名徵信報告,花里胡哨的,一共欠了五十五萬,負債人很年輕,對家裡的事情都很上心,去各地旅遊,還不忘給父母買保健品,這裡都有照片和聊天記錄記錄哈。」
接著,我轉向臉色煞白的母親:「如果退休金全都給兒子填窟窿,那父母誰來養?房貸誰來還呢?這些壓力會轉嫁到誰的身上呢?親朋好友們,讓我們繼續翻到下一頁哈。」
當親友們看到我在小區調取的母親撿瓶子的監控截圖,議論聲和驚嘆聲大到足以淹沒我的聲音。
舅舅說:「老姐,都是你的孩子,你咋能這麼逼小薇呢?不讓你一碗水端平了,你也不能偏心這麼多吧?」
表哥說:「我妹都嫁出去好幾年了,咋還得替李文昊背鍋還貸款?他倒是瀟洒,什麼力都不出,還把家底兒全嚯嚯了,讓我妹托底給你們養老,算啥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