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這小子看起來真的很好養活。
於是我問他:
「耀祖,爸媽對你到底咋回事兒?」
我話還沒說完,徐耀祖肉也不嚼了,猛地坐正身子看著我:
我想他是怕我的,我只是瞧了他一眼,他便緊張得不行:
「爸媽什麼也不讓我干,天天催著我找對象準備結婚。」
「我已經沒學上了,我就想做個小買賣賺點錢,賺到了就被他們拿走,他們說我有錢就亂花會變壞。」
我還記得,眼前這個小子只有十六歲。
在我們這種地方,確實有不少年輕人不到法定結婚年齡就先舉辦婚禮,甚至孩子都一歲了才去辦理結婚證。
生的不是兒子甚至可以不辦。
我在外地這麼久,十六歲這個年齡對我而言完全就是該上學的歲數,不論男女都不該如此之早地完成結婚生子的任務。
盼娣在邊上幫腔:
「咱爸媽已經魔怔了,兒子女兒都不重要,孫子最重要,養老最重要。」
我沒忍住呵了一聲,看向耀祖的眼神也染上了一絲憐憫。
徐耀祖?不,他就該叫傳宗,或者叫徐苦根。
爸媽把我和盼娣當血包養,把耀祖當種馬養,總之誰也沒被當人看。
但我也沒敢直接許諾我能帶走他。
多帶一個人走就是多一份負擔,更何況爸媽那麼「愛」兒子,怎麼會放手呢?
5.
飯剛吃完了一半,徐耀祖的手機響了。
是老媽打來的,我和盼娣都閉嘴了,他按下了接通。
媽媽的聲音透過那老古董一樣的手機變得失真,但我依舊感到了一陣生理性的難受。
她問:「你去哪兒了,咋還不回家?」
徐耀祖磕磕巴巴地回答:「我跟朋友出門吃飯……」
盼娣用了兼職做偽裝,徐耀祖用和朋友出門吃飯當藉口。
原來親姐弟吃個飯也要跟做地下黨一樣。
媽媽在電話那邊笑了一聲:
「你別跟我扯謊,你們現在吃飯的那家店的服務員是我牌友的女兒!」
「徐招娣那個白眼狼回來了!你們姐弟倆還跟著她出去吃飯?」
「兩個死饞鬼,就差這麼一口飯吃?」
我差點忘了,我們這種小縣城最不缺的就是八卦和人脈。
平日裡出個門全都是「鄰里親戚」,三步一個嬸子,五步一個大爺,眼線多,消息傳得也快。
電話那邊的人不僅媽媽一人,還有我那嗓子粗啞的爹。
他帶著一點口音,幾近咆哮:
「怎麼跟你們說的,徐招娣那個白眼狼不是咱們老徐家的人了!她就是個叛徒!」
盼娣和耀祖都沉默了,他們看著我,試圖求助,試圖謀求蔭蔽。
我還沒開口,忽的聽到一陣騷亂,聞聲看去,只見一對中年夫妻衝進了店裡。
他們二話不說,走過來,上手就將徐盼娣扯起來,又是拽徐耀祖。
「兩個狼心狗肺的!有奶就是娘?竟然跟著徐招娣這個活牲口出來吃香喝辣,把爸媽早忘到天邊去了吧!」
「我們的命咋這麼苦啊!生了三個孩子都是不孝子!天爺誒——」
「給我回家,你們兩個丟人現眼的東西!」
爸媽尖銳的嗓音刺耳,店內其他客人紛紛側目。
那些人的目光,或憐憫或好奇,亦或是鄙夷,像無數鋼針刺在盼娣和耀祖的身上。
盼娣和耀祖又氣又急,說著什麼:「這兒都是人,別讓別人看熱鬧。」
對於尚在青春期好面子的他們而言,這是一場凌遲。
就像我十六歲時從牙縫裡省出幾塊錢買了根潤唇膏,然後頭髮濕漉漉地被他們拉到大街上,聽著爸媽大聲地向左鄰右舍嘶吼:
「她是一個不知檢點的婊子,是一個瞎花錢的賤貨。」
「一臉流膿痘,竟然還學人家塗口紅?」
正值青春期的我被毫無尊嚴地撕開遮羞布,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里。
有時候我震驚於父母的愚鈍——他們阻攔子女的一切出路,只希望所有人碌碌一生。
有時候我也震驚於他們惡毒的精明——他們總知道要用什麼辦法將孩子的尊嚴踐踏得一文不值,從而變得乖順聽話。
有些東西,即便我逃離了十年,也沒能擺脫。
嘭——
「夠了!」
我把手裡的杯子狠狠地磕在桌面上,巨大的聲音讓吵吵鬧鬧的四個人閉嘴,齊刷刷地盯著我。
「你們繼續,我全錄下來,現在就報警,說你倆尋釁滋事。」
我晃了晃手機,打開錄像,把他們逐漸難堪的臉色全部保存了下來。
6.
小縣城的警察也很難做,因為清官難斷家務事。
所以我根本沒把電話打出去,畢竟打出去也沒用,我只要這兩個試圖向全世界哭訴子女不孝的人安靜。
離開了烤肉店,爸媽還一手拽著一個孩子,生怕徐盼娣和徐耀祖跑了。
「你倆先回家吧,明天我去家裡看你們。」我做下保證。
但爸媽先炸了毛:
「徐招娣,你不是有骨氣不回家嗎?你別想進我家門,對爸媽不孝順的人不配做我家的人!」
我聳了聳肩:
「首先,我改名字了,我現在叫徐寧。」
「其次……」我語速減慢,帶著一點誘惑,「這次回家我是給你們補養老錢來的。」
爸媽的臉色這才有所緩和,但嘴上依舊不饒人:
「呸,還起上花名了,有用嗎?」
「又是上大學又是改名,還不回家,今年都二十八了吧?咋不看著你男人跟你一起回來?老白菜幫子一個,再過幾年蛋都不會下了,早不值錢了。」
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真的是他們親生的嗎?
這種惡毒又刻薄的話充斥著我的童年,也沒放過現在的我。
還好,我早就適應了。
轉身離開,打車準備回我訂的酒店——因為家裡從始至終都沒有我的房間。
酒店內,我打開了手機,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銀行卡餘額。
那一串數字成了我最大的底氣,漸漸驅散了十年未見的父母嘴裡的刻薄聲音。
第二日上午十點半,我兩手空空地回了家。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老式居民樓道里,一些不堪的氣味略有刺鼻。
這種三層小樓的隔音很差,我站在門口都能聽到裡面的爭吵。
「你們兩個廢物!昨天多好的機會,徐招娣這個白眼狼現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有錢,你倆只顧著吃,為什麼不找她要錢?」父親粗獷的嗓音在咆哮。
「大姐才不會給的,我不敢說……」耀祖的聲音很小,幾乎被淹沒。
「不敢?你個慫貨!她是你姐,就該拿錢給你娶媳婦生孩子。」母親也加入了戰局,似乎還踹了盼娣一腳。
「你個死丫頭也是,光顧著吃,別忘了誰給你養大的,你姐再好當年不也一個人跑了?是你爸媽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的。一會兒機靈點,多要點錢!」
徐盼娣的聲音里染著一絲壓抑的不耐煩:「聽見了……」
我面無表情地敲了門,打斷了這場鬧劇。
來開門的是盼娣,眼眶下泛著青,似乎沒睡好。
自我進門開始,爸媽的眼神就死死盯著我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評估我的價值。
「誒呦,賺大錢的回來了?」
爸爸坐在沙發上,倨傲地看著我。
我坐在他們準備的椅子上,平靜地開口:
「我沒那麼多時間,回家就兩件事。」
我往茶几上丟了一個紙包,是我今早上剛取的錢。
「五萬塊,其中兩萬四是我給你們的養老錢,另外兩萬四是我替盼娣付的,我今兒要帶她走。」
剛看到錢的時候,爸媽的眼睛亮了。
但聽到只有五萬塊時,二人臉色一下子就黑了:「你打發叫花子呢?」
我面帶微笑:「一個月兩百塊贍養費,很合理啊?」
爸爸猛地一拍桌子:「我們生你養你,贍養就是你的義務,這是法律規定,不是你隨便打發的!」
「巧了,法律規定贍養費最低二百,理論上我還多給了你們兩千,而且法律還規定,盼娣現在年滿十八,你們對她沒有監護權了。」我絲毫不退。
「放屁!我要去告你!」爸爸吹鬍子瞪眼,一個杯子砸在了我腳邊,碎瓷片險些刮傷我的腿。他氣得起身就要抽腰帶。
熟悉的動作,充斥著我可悲的童年,但今夕不同往日。
我也站起身,拎起另一個杯子就砸了回去,瓷片炸裂,水灑了一地,一個不解氣,我把能抓到的東西全都舉起來,狠狠地摔了。
一個接一個,十年前我就想這麼乾了。
而後我死死盯著他,他會咆哮我也會咆哮:
「好啊,告去!你現在打我,打殘了我。我認識的律師比你們兩家親戚加起來都多,即便你們是我爸媽,我也能讓你們賠我賠到一分不剩!」
「我還要告你們虐待孩子,不盡責任,到時候你倆連養老錢都拿不到!我要方圓幾里的人都知道你倆虛偽自私、愚昧無知的一面!」
我是騙他們的,但爸媽的學歷不高,認知也不高,很快就被唬住了。
媽媽指著我,不停拍胸口順氣,說家門不幸,說要被氣死了。
我看到爸爸抽皮帶的手頓住了,他對我的行為感到震驚。
曾經那個因為五十塊錢恨不得要跪下向他們祈禱的大女兒,如今不僅砸他們,還與他們針鋒相對,那種失權的滋味很難受。
可面對太強勢的子女,他們竟然慫了,這也就是他們後來為何要拼盡全力壓制耀祖和盼娣的原因。
「好,盼娣,收拾東西跟我走。」
我揮了揮手,對著盼娣使了個眼色,讓她回屋去拿行李收拾東西。
我媽尖叫著站起來,要去家裡堆放雜物順便給我們姐倆做過臥室的房間堵門。我在手機上發了個消息,新的敲門聲響起,這次是耀祖開的。
一開門,兩個膀大腰圓、身高都不低於一米八五的年輕小伙子站在門口,甚是唬人,耀祖趕緊側身閃開。
「徐招娣,你這是要幹什麼!」我爸嘶吼,試圖壯膽。
我充耳不聞,對著這兩個我早上在體校門口花錢雇來的大學生笑了笑:「麻煩二位了,去幫我小妹搬一下行李。」
言罷,兩個小伙子就往裡走。
「老太太你別擋道啊,撞飛了你!」一個人對著我媽「禮貌」開口。
「老登,嗓門大了不起啊?啊呀呀呀!呔!」另一個人對著我爸展示了一下什麼叫怒目張飛,嗓門大得房梁顫動。
嚇得原本氣勢洶洶的老媽後退了幾步,差點坐在地上。
爸爸的個子也不高,欺軟怕硬習慣了不敢上前,連咆哮都叫不出口了。
這一人五百塊錢沒白花啊,真給力。
7.
盼娣的行李很少,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外,也就是自己的一些證件。
說是叫人幫忙搬行李,其實完全沒必要,主要是為了震懾。
耳邊全是父母尖銳的咒罵,但我已經不在意了。
唯有徐耀祖站在沙發後面,沉默不語,只是不經意間瞥向我的眼神里全是渴望與懇求。
我知道,他看到我要帶盼娣走,也想讓我把他帶走。
可我並沒有這個把握。
在爸媽的吵鬧中,盼娣和她的行李被我雇的兩個體校學生護送出來,我起身準備離開。
剛剛踏腳的那一瞬間,徐耀祖對著我的背影大喊:
「姐,你能不能把我也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