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出口,屋內安靜了。原本吵嚷著不許盼娣離家的爸媽驚愕回頭。
我和盼娣,甚至包括那兩個被僱傭來的學生也都傻了眼。
啪——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爸爸,一個耳光抽在耀祖臉上。
「你個狗日的兔崽子,說什麼屁話呢?嫌貧愛富上了?你是老徐家的根,我和你媽掏心挖肺地對你好,你就想跟著徐招娣這個白眼狼走?」
徐耀祖的臉歪向一邊,臉上浮現出鮮紅的巴掌印,媽媽心疼了,衝過去護住兒子:「你別打孩子!」
徐耀祖哽了一下。爸媽對他的關注度很高,寵溺與溺愛也多,只是爸媽的性格都很強勢,所謂的「愛」也都是「好心辦壞事」。
徐耀祖十六歲,少年的心氣兒被磨沒了大半,從我回來就發現他的性格軟弱怯懦,哪兒有半分受盡偏愛囂張跋扈的樣子?
「哪兒掏心挖肺了,我一個月就四百塊錢生活費,吃的也都是餿的……」他委屈地辯解。
媽媽又心疼又憤怒:「我們這不是給你攢錢娶媳婦嗎?你早聽爸媽的話趕緊結婚,爸媽手裡的錢就全是你的了。」
我聽著可笑,就那兩三萬塊錢,加上我的五萬都湊不出十萬塊。
天天喊著要給耀祖找媳婦、生孫子,實際上全是心血來潮,毫無準備。
更別說他們把耀祖的前途一一毀盡,日後的他哪兒有賺錢的能力。
徐耀祖環視了一下家裡破舊逼仄的房子,苦笑了一下:「媽,我才十六歲!」
爸爸怒摔一個杯子,「十六怎麼了,我們年輕時候十六歲當爹的人一抓一大把,趁著年輕趕緊生,你媽還能給你看孩子。」
荒謬,窒息。
我站在門口看著屋內對峙的三個人,盼娣也在我身後冒出頭,她扯了扯我的衣角,似乎也在詢問:「真的不能把弟弟也帶走嗎?」
就連我都動搖的瞬間,老媽竟然直接跑進了廚房,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擋在徐耀祖面前:
「兒啊,你要是走了,媽就不活了。」
……
這就是我一直糾結的原因,帶盼娣走,他們最多是難纏,帶走耀祖,他們會發瘋。
我看到徐耀祖的眼神灰暗了,他最後看了我一眼,眼中是絕望和認命。
終是默默低下頭,變回了那個沉默寡言的樣子。
人是喜歡折中的,有了耀祖這一鬧,原本攔著盼娣不讓走的爸媽也沒功夫管我們兩個「賠錢貨」了,只攔著兒子不讓走。
而我帶著盼娣和那兩個體校生出了門,下樓後,我把一個包著一千塊錢的信封塞進了他擺攤的車子夾層里。
8.
我把盼娣帶走,帶去了我現在紮根的繁華都市。
她成年了,於是我帶她改了名字。
盼娣思考了很久,「你叫徐寧,那我就叫徐靜!寧靜,一聽就是姐妹嘛。」
我們姐弟三個性格各異,其中盼娣……不,徐靜的性格最是無憂無慮,大大咧咧。
可我又能察覺到,徐靜的細膩與敏感,她經常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我明白,她終究是沒能放下家裡的第三根苦瓜。
帶她離開了老家一周,高考成績出分,她想得很開:「專科就專科嘛,以後還能專升本,我可不想再上一次高三了。」
似乎一切都塵埃落定,我陪著徐靜選學校,挑專業,還更改錄取通知書郵寄地址,最後陪她去了新學校。
日子像原本預計的那樣發展著,徐靜在上學,我在工作,各奔未來。
可徐靜開學不到一周,暑氣都沒散去的一個夜晚,正在加班的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姐,救救我……二姐給我留了你的聯繫方式,我不想打擾你的,可是爸媽瘋了。」
是徐耀祖?
他的聲音不大,努力壓抑著顫抖。
「他們給我找了個比我還小兩歲的女生,接到家裡來住著,非讓我倆培養感情處對象。」
噗——
原本打算喝口水冷靜一下,這下差點變成噴泉。
「十四歲?」我倒吸一口氣,感覺這個世界和我總歸是瘋了一個。
耀祖更急切地解釋:
「爸媽總覺得我也要學你們兩個要逃跑,就非讓我先把孫子生出來,然後愛去哪兒去哪兒。」
「他們找到了一個家裡缺錢的,給了一萬五,就把小女孩領回來了。」
「你把二姐帶走後他們就把我關家裡了,姐,你幫我一回行不行?只要我能走我給你當牛做馬……」
我只覺得頭疼,太陽穴要爆炸。
自上次我就明白了,爸媽不愛我和徐靜,也沒有多愛徐耀祖。
他們只愛一個能傳宗接代的人,愛延續香火的工具,愛一個養兒防老的飯票。
堪稱偏執,堪稱病態。
但現在這是犯罪。
徐耀祖是真的被嚇怕了,聲音都開始顫了:
「那姑娘被咱爸媽關在以前二姐住的雜貨間了,她不說話一直哭。他們說明天要帶我倆去拍結婚照,然後辦婚禮。」
徐耀祖雖然中專肄業,但也不是個法盲,他多少意識到了這種行為屬於違法。
可事實上在老家,確實有不少十四五歲就被「許配」人家的女孩。
「你老實點,別讓爸媽知道,我來處理。」
我對徐耀祖最後的那點隔閡也終於是磨沒了,只要父母足夠瘋,什麼姐弟對立,為了活命都得統一戰線。
掛了電話後,我給徐靜發消息:
「爸媽如果給你打電話,你一律不要接,在學校里好好躲著。」
我聯繫了大學時候學法的朋友,果不其然她也在加班。
簡單說明了情況後,張栩告訴我:
「報警,咬死他們涉嫌非法拘禁未成年人,並強迫未成年少女與人同居甚至發生性關係。重點強調那個女生疑似十四歲。」
我買了最近的一班高鐵,和公司調了假期,準備趕回老家阻止事情越演越糟。
9.
我趕回家的時候,家裡都亂成了一團。
徐耀祖比我先報的警。
本就不大的老破小里,媽媽坐在地上拍腿哀嚎,極具穿透力:
「造孽啊,我們是好心收留遠房親戚家寄養過來的丫頭,這混小子汙衊親爹娘啊!」
耀祖則蹲在地上,臉色發白,爸爸被警察們攔著,我一看就知道是家暴了。
「吃裡扒外的混帳,你再敢胡說一句老子剁了你。」
徐耀祖倒吸一口氣,抬頭看著他,咬牙切齒:
「我沒瞎說!你們就是花了一萬五買回來的小璇,還逼著我倆結婚!你們這是犯罪!」
我再一瞧,沙發上一個穿著破舊衣服瑟瑟發抖的瘦小女孩瑟瑟發抖。
我插入這場鬧劇,「警察同志,我是徐耀祖的大姐,第二次警是我報的。」
看我進來,我媽更是激動,恨不得爬過來殺了我。
「攪家精,掃把星,你攛掇你弟害我們老兩口。」
她的手往我脖子上掐,我狠狠一推,把她懟到了沙發背上。
「你們都瘋了!什麼事兒都乾得出來?現在趕緊認錯爭取寬大處理懂不懂,非要等到坐牢才老實?」
我爸看打徐耀祖不行,就想來打我,畢竟在他的觀念里,打女兒打老婆都不犯法。
但我先給了他一耳光。
「徐志強,你適可而止。你們夫妻倆一定要逼死我們三個才滿意嗎?」
他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在他心裡,他男人的威嚴、父親的權柄在此刻受到了重擊。
實不相瞞,我很多年前就想這樣撕破臉了。
我身後是張栩派給我來這邊幫忙的小律師們,開始與屋內的警察交涉。
我說過,小縣城的警察總是難做,因為清官難斷家務事。
被派來這邊「實戰」的小律師開口:
「證詞證人皆有,這位未成年的小姑娘也明顯有恐懼狀態,我認為足夠構成立案調查的基礎了。特別是關於非法拘禁的嫌疑。我建議先把孩子帶走,還有證人徐耀祖,對其實行保護性隔離,再聯繫女孩的父母……」
有了專業人士,我爸媽的胡攪蠻纏逐漸不起作用了,這個案子不立不行。
我則蹲在那個叫小璇的女孩子面前,輕聲問:
「妹妹,有哪兒不舒服嗎?你知道怎麼聯繫你爸媽嗎?」
說著,我用兜里的濕巾給她擦了眼淚,又掏出了巧克力糖果給她。
也許是看在我們都是女性的份上,也許是我足夠溫柔。
小璇看著我,又看了看徐耀祖,然後拉住我的袖子,啞聲道:
「不要找我爸媽,他們會打死我的,賣我的錢給我舅舅還賭債了……別把我送回去好不好?不然我還要被賣掉。」
屋內沉默。
小姑娘一句話炸出了更大的雷:賭博、未成年買賣、虐待。
10.
我家的事兒鬧得人盡皆知,圍觀群眾們竊竊私語。
「我就說老徐家早晚出事兒吧,她家那麼禍害兒女,遭報應啦。」
「聽說因為嫉妒老王家兒子能結婚,徐家老娘們天天去說閒話,把人家婚事兒都攪黃了。」
「老徐家那男的算什麼好東西?天天和洗腳城的人勾勾搭搭,錢花出大窟窿了。」
「人家倆女兒都有出息,全考出去了, 也就可憐徐耀祖是個老實孩子了。倆神經病生出仨好孩子,白瞎啊。」
爸媽罵罵咧咧地被壓上警車,一張老臉徹底掛不住了。
不知道此時他們是否能明白我們三個被當眾踐踏尊嚴的痛苦。
徐耀祖和小璇也被帶走,路過我身邊時, 徐耀祖盯著我,愣了半天。
「姐…謝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公司也有事兒, 待不了多久,回頭好好看看你的小吃車,我在 h 市, 有事兒了找我。」
我的工作也忙, 不可能頂在這邊, 張栩派給我的那兩個小律師負責跟著徐耀祖處理後續。
我還把那兩個體校保鏢的聯繫方式給了他們,給錢就辦事兒,錢我出。
回了 h 市,徐靜不放心地給我打了不少電話打聽消息,我一一安撫。
律師那邊進度也在實時跟進。
但其實我都明白,判不重,因為終究沒有造成實質性傷害, 況且那個女孩家裡大機率不會追責。
即便兩個小律師用盡了渾身解數, 連帶著幫徐耀祖申訴了虐待罪, 數罪併罰下最後結果也就是判五緩三。
我知道, 他倆的下場遠不止如此。
那些看不起他們的鄰里會用閒言碎語淹沒他倆, 在那個注重臉面的人情社會裡,他們的工作大機率也不保了。最重要的是,他們「疼愛」至極, 想要養兒防老的寶貝兒子徐耀祖, 也跑了。也許他們最後的依仗, 就是我們三個被法律要求支付的每月六百元贍養費了。
國慶假期,我帶著徐靜在火車站外等著。
人流里,一個瘦高的身影背著包裹擠出, 奔向我倆。
去帶著徐耀祖改名的路上,他和徐靜坐在車後排興致勃勃地討論著:
「我當然不要叫耀祖了!上學時候總被笑話,我要改名, 我要叫徐帥!」
徐靜翻了個白眼:「我還以為你要叫徐佑姐呢?我倆算救你一命你懂不懂?」
徐耀祖沉默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開口:「那我改名叫徐有傑行不行啊?」
我沒忍住, 笑了一下,徐靜誇他有腦子。
他笑了,接受能力極強, 開始暢想他曾經不敢想的未來,碎碎念一樣嘀咕:
「大姐借我學費, 我要去學廚師, 以後天天都能吃飽了……」
我不置可否, 聽著弟弟妹妹胡鬧。
等紅燈時, 斑馬線上, 一對年輕夫妻有說有笑, 牽著三個小孩在我們面前走過,三個孩子每人都拎著滿滿一袋子零食。
我們三個一同看著,沉默, 卻又不約而同地無聲輕笑。
他們可真好,但我們的未來,也會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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