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裡的小公主抬起頭,用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然後伸出小手,輕輕擦了擦我臉上的灰。
那場風波過後,我們的日子竟真的安穩了下來。
林姑姑許是真怕我這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鬧到陛下面前去,便沒再來找過麻煩。
送來的膳食雖依舊簡陋,卻也不再是餿飯冷菜。
可我依舊偷偷給她開著小灶。
從一開始為了活命,到如今,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看著她小口小口吃下我做的東西,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裡泛起點點星光,我便覺得心裡某個地方被填得滿滿的。
她的話依舊很少,但已經不再用充滿恨意的目光看我。
她會學著我的樣子,把掉落的枯葉掃到一處;會在我熬湯的時候,安靜地蹲在小泥爐邊,幫我添一根柴火。
這日午後,秋高氣爽。
我見院裡那棵老桂花樹開了,便想法子打下些細碎的金桂。
淡鹽水淘洗乾淨,瀝干水分,一層桂花一層蜜地漬在一個好不容易討來的小陶罐里。
剩下的,我混在糯米粉里,又加了些碾碎的松子仁,打算給她蒸一籠熱騰騰的桂花糕。
小泥爐的火燒得很旺,混著蜜的甜,糯米的軟,還有桂花的芬芳,在這座清冷寂寥的偏殿里,交織出一種近乎奢侈的暖意。
「好香啊……」她趴在我的膝頭,小聲說。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誇讚什麼。
我笑著摸摸她的頭:「等會兒蒸好了,吹涼再吃,小心燙。」
6
我並不知道那天窗外曾有一雙眼睛注視著我們良久良久。
我只知道,從那之後的某一天起,一些微小又確實的改變,開始悄然發生。
先是內務府送來的份例。
那天我去領東西,管事太監的態度竟和緩了不少,遞過來的竹籃也沉甸甸的。
打開一看,裡面除了往常的陳米青菜,竟多了一小袋白米,幾根還帶著泥土的胡蘿蔔,甚至還有一小捆銀絲炭。
我愣在原地,幾乎以為是他們弄錯了。
那太監卻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九公主殿下近來身子弱,這些是上頭額外撥下來的,你好生伺候著。」
「上頭」是哪個上頭,他沒說,我也不敢問。
我揣著這突如其來的「恩賜」,心裡又驚又喜。
那幾根胡蘿蔔,在我眼裡簡直比金條還貴重。
有了好米,我便能給她熬一碗香濃軟糯的白米粥,而不是從前那樣清湯寡水的米湯。
有了胡蘿蔔,我便能細細切成末,混在粥里,哄著她多吃一些。
而那捆銀絲炭,更是救命的東西。
入夜後,偏殿里陰冷得像冰窖,如今總算能在小泥爐里升起一小盆微弱卻溫暖的火,驅散幾分寒意。
她的氣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了起來。
原本蠟黃的小臉漸漸有了血色,枯草似的頭髮似乎也多了幾分光澤。
只是她身上那件舊袍子,已經洗得發白,好幾處都磨薄了,短了一大截,露出細瘦的手腕和腳腕,在秋風裡看著格外可憐。
我沒有布料,便去求了浣衣局裡的陳嬤嬤。
她將我帶入宮,我心中自是萬分感激。
我自知沒能力得到賞識,平日不往來便是對她最大的報恩。
這次我將自己省下的幾兩碎銀都塞給了她,求她幫忙。
「她生母瑜貴妃毒害妃嬪下場慘烈。錢丟進水裡尚有一絲迴響,你這又是圖什麼唉。」
張嬤嬤嘴上發狠,卻偷偷給了我足足半匹新棉布,裡面還夾著我當初給她的碎銀。
我不會女紅,針腳歪歪扭扭,像蜈蚣爬過。
為了量尺寸,我只能趁她睡著了,用一根稻草小心翼翼地比劃她的身高和臂長。
那些天,我一得空就坐在油燈下,借著昏黃的光,一針一線地縫。
她好像知道我在做什麼,每次我縫衣服的時候,她就搬個小板凳,坐在我旁邊,安安靜靜地看著,不吵也不鬧。
燈光下,她的側臉被映照得毛茸茸的。
終於,趕在又一次降溫前,我把那件新衣裳做好了。
樣式很簡單,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夾棉長襖,針腳也粗糙得拿不出手。
可我還是把它洗乾淨,在火邊烘得暖暖的,才拿給她。
「來,試試看。」我朝她張開手。
她看著那件嶄新的、散發著暖意的衣裳,順從地讓我脫下那件破舊的袍子,換上新衣。
大小剛剛好。
月白色的棉布襯得她的小臉愈發白凈,整個人看起來都亮堂了許多。
我蹲下身,幫她整理好衣襟,笑著問:「喜歡嗎?」
她沒有回答。
她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新衣裳,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袖口。
然後,她忽然上前一步,把自己的小臉埋在了我的手背上,輕輕地、來來回回地蹭著。
那動作,像極了一隻被安撫妥帖的小貓,在用自己最笨拙、最真誠的方式,表達著它全部的依賴和喜愛。
入宮這幾年,我受過無數的白眼、欺辱和打罵,我都沒有哭。
可是在這一刻,被她這樣柔軟地蹭著,我卻紅了眼。
8
轉眼便是深冬,恰逢皇帝的萬壽節。
整個皇宮都沉浸在一種緊張而盛大的喜慶氛圍中,唯有我們的偏殿,依舊冷清如初。
但御膳房卻忙得人仰馬翻。
萬壽節的宮宴,是所有尚食、典膳一展身手,更是決定她們來年榮辱的關鍵時刻。
壽宴前三日,林姑姑卻親自來了偏殿。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對我橫眉冷對,反而帶了一絲虛假的笑意:
「雲遲,你的手藝,是得過魏公公賞識的。今年萬壽宴的點心,尚膳監那邊指明要一道『海棠酥』,意境要好,味道更要新巧。這差事,就交給你了。」
壽宴當日,我將準備好的海棠酥交給了林姑姑,便開始想晚上給玄玥做點什麼。
「哪個是雲遲?」一個太監尖著嗓子走了進來。
我腿一軟,幾乎站不住,顫聲道:「奴……奴婢就是。」
「帶走。」
我被兩個太監一左一右架起胳膊,拖拽著就往外走。
御膳房內鴉雀無聲,所有人皆低頭屏息,無人敢看一眼。
我倉惶回頭,只瞥見林姑姑站在陰影里,嘴角似乎勾起一絲笑意。
我被按倒在光可鑑人的青磚地上,渾身抖得不成樣子。
「陛下,」之前那個傳膳太監,正跪在御前回話,「奴才查問過了,這道點心……並非出自尚食局例牌,乃是御膳房一個名喚雲遲的粗使宮女私制混了進來。」
那一刻,我開始後悔今天還沒有去見過玄玥。
龍椅之上,皇帝玄徹的面容在旒珠後看不真切,他目光落在點心上,靜默了片刻。
他緩緩伸出手,拈起了一塊。
他咀嚼的動作很慢,眼神低垂,看不清情緒。
突然他「啪」地一聲,將剩下的半塊點心狠狠擲回碟中!
碎屑飛濺。
整個大殿的空氣瞬間凍結,所有王公大臣、妃嬪命婦皆屏息垂首,膽戰心驚。
「大膽!」
「這點心……是誰教你做的?你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被那「何人指使」四個字砸得魂飛魄散,趴伏在冰冷的青磚上,連牙齒都在打顫。
「陛……陛下明鑑!」我幾乎是憑藉著求生本能,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破碎的聲音,額頭重重磕在地上,「點心……點心確是奴婢所做,但奴婢只是聽從林姑姑的吩咐做這道點心。」
「放肆!」林姑姑尖銳的聲音立刻響起,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此女信口雌黃,血口噴人!奴婢掌管尚食局多年,豈會不知宮中規矩?定是她妄圖藉此攀龍附鳳,如今事情敗露,便反咬奴婢一口!請陛下為奴婢做主啊!」
就在我幾乎要認命閉眼之時,玄徹卻並未直接定罪。
「這點心,叫什麼?」
我一怔,下意識答道:「回……回陛下,叫海棠酥。」
「抬起頭來。」
我顫抖著抬起頭,靜靜等候最終的發落。
「海棠酥……」皇帝盯著我低聲重複了一遍,靜默良久,他走出了宴席,離開前揮了揮手不讓太監們跟著。
一場風暴,就這樣以一種捉摸不透的方式,驟然平息。
我依舊跪在原地,渾身虛脫,仿佛剛才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心跳依舊很快,卻是因為劫後餘生的恍惚。
周圍宮人竊竊私語,我只隱約聽得「瑜貴妃」三個字。
10
後來我才知道,皇帝與瑜貴妃之間的事。
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春日,他還是皇子時,曾瞞著先帝微服遊歷江南。
在太倉的一座小院裡,他曾嘗過一模一樣的點心。
做點心的姑娘眉眼彎彎,性子不像京城貴女那般拘謹,帶著江南水鄉的靈秀和勃勃生氣。
她笑說這是她阿娘教的,用料尋常,但心意最重。
那點心的味道,那份短暫擁有的、毫無拘束的快樂,成了他刻板壓抑的皇子生涯中,一抹極其鮮亮、難以忘懷的色彩。
後來,他登基為帝,她入宮為妃,成了瑜貴妃。
初時,她還會偶爾下廚,做上幾樣小點。
但深宮似海,漸漸地,她不再做了,那雙曾揉捏麵糰的手,戴上了華麗的護甲,學會了彈奏更符合貴妃身份的箜篌。
那點心的味道,連同她最初的模樣,都漸漸模糊在宮廷的香風與爭鬥里。
直到她獲罪,香消玉殞,成了他心底一道不可觸碰的傷疤和疑案。
那日我做桂花糕,與玄玥快樂的光景。
曾幾何時,他也曾想像過這樣的畫面。
不是在這深宮裡,而是在宮牆之外,在某條煙火人間的尋常巷陌。
她該是穿著素凈的布衣,用剛洗凈還帶著皂角清香的手,捏著一塊剛出爐的糕點,笑著遞到跑得滿頭是汗的孩子嘴邊。
而他,或許就在不遠處的桌邊,看著,笑著,陽光暖融融地灑滿肩頭。
原來是這樣簡單。
原來是這樣……不可得。
一股難以言喻的澀意悄然漫上喉頭。
玄徹閉上眼,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李德全。」他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