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半小時前的【陳可,還沒到家嗎?】
再到十分鐘前的【不用了,小周檢查過了,已經替換了最新的。】
我盯著那張照片和聊天記錄,看了好半天。
這時我爸從我背後經過,脫下雨衣時有雨水濺到我眼睛裡。
但他陰著臉,一句話也不肯跟我說。
回屋時,門更是摔得格外用力,似乎在用那聲巨響來發泄他沒說出口的話。
我媽把剛煮好的薑湯遞給我。
「你爸擔心你一晚上了,你還跟他吵,他肯定不高興,去吧,去跟他說句軟乎話。」
可我忽然就好累。
身體累,心更累。
可我媽並沒準備放過我,而是徑直在我身邊坐下,話說得語重心長:
「可可,媽媽覺得你變了。」
「你原來是多聽話的孩子呀,自從你不聽你爸的,跑去念了那個什麼工商管理,大學就不愛回家,爸媽本來不想讓你念研究生,你還非要去念,現在這個工作,爸媽也不滿意,這怎麼天天加班呀,爸媽都心疼你……」
話在她嘴裡繞了一圈,最後又全是我的錯。
高中選文科,是我的錯。
報志願沒學醫,是我的錯。
不讓讀研我非去讀,是我的錯。
如今工作忙加班多,還是我的錯。
可是文理分科時我問他們的意見,我爸說他們當年可不分什麼文科理科,還不都是一樣的念,讓我自己看著辦。
我們這屆找工作的時候本來就是僧多粥少,大二那年就有學姐給我說,要想之後好找工作,建議要麼讀研要麼家裡找找關係,可我家有什麼關係呢?
我爸早些年在紡織廳辦公室端茶遞水,我媽就是紡織局的一個普通女工人,倆人十幾年前就齊齊下崗了,別說關係了,就連社保都是自己繳納的。
研究生畢業前夕,我爸求爺爺告奶奶找了一圈,最後很驕傲地發給我一個網址,說是他找了好多關係才拿到的機會,讓我多多關注好好珍惜。
我點開一看,傻眼了。
因為那就是某個本省國企的招聘官網。
進入大學的小社會,我才知道有些人出生在羅馬,可有些人天生就是牛馬。
我只能儘自己最大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的牛馬,去夠一夠更好的食槽里的糧食。
可我父母卻還在用他們的天真和無知,拚命扯我的後腿。
無力感上涌,我忍不住眼眶發燙,悶聲問。
「心疼我?那我辭職,這工作不做了?錢也不賺了?」
我爸忽然猛地推開門。
「你媽說一句你頂一句!」
「陳可,你書都讀狗肚子裡去了!」
4
前一晚的爭執,最後以我爸拍了桌子,我媽掉了幾滴眼淚,我無盡的沉默而告終。
不是我不想跟他們吵。
而是我忽然意識到,吵不贏的。
在這場裹挾著親情、父母、家庭的絲線里,我越掙扎,纏得越緊,越令我窒息。
第二天一早不到七點,我就拎著電腦去了公司。
到公司的第一件事,我就發起了公司福利房的申請。
審批出乎意料的快。
幾乎是我剛一發起,直屬領導就已經顯示審批通過。
釘釘里,我和領導的聊天記錄還止步於前一晚我的又一次道歉。
可這次,領導主動找到我。
【恭喜你,勇敢邁出這一步。】
當天,我就從行政那拿到了福利房的鑰匙。
雖然只是兩室一廳中的一個小臥室。
但下班後只需要步行十五分鐘,騎小車甚至用不了五分鐘,我就可以抵達屬於我自己的小家。
我再也不用加班到深夜,還得打車一個多小時才能回家休息。
躺在福利房一米二的小床墊上,我久違地感到自由和幸福。
但與此同時我也清楚,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可我萬萬沒想到,等回了家,我把申請了福利房的事情一說。
我爸不怒反笑。
「挺好的,那這周末爸媽去幫你收拾收拾。」
面對我的疑惑,我媽小聲說:
「你工作忙,能減少一點通勤時間多休息休息是好事。」
「你爸本來也是心疼你,你看樓下老曾,昨兒曾家丫頭下班回家出了車禍,讓電動車颳倒了,胳膊都摔折了,老曾跟你爸念叨一上午說她上不了班耽誤賺錢呢……」
廚房裡傳出熟悉的香氣,我媽捏捏我的手。
「你爸今天專門跑菜市場買的你愛吃的豇豆燉肉,給你燉一大碗,到時候你搬去福利房,每周讓你爸去給你做。」
我不吃青椒,卻喜歡青椒的味道。
每次燉的豇豆燉肉里,都得提前把青椒用油煸出味道來,等燉透了再把青椒撿出來。
餐桌上那滿滿一碗的燉菜里,連根青椒絲都看不見。
「跟你爸說句軟乎話啊,昨晚你爸半宿都沒睡著。」
心裡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他們不愛我嗎?
應該是愛的。
所以他們每周都做我愛吃的燉菜,芹菜、青椒這種我不愛吃的,幾乎從沒出現在飯桌上過。
可他們真的知道如何愛我嗎?
不。
他們早已生成了一套堅固無比的軀殼,然後打著為我好的名義,試圖將我也塞到那個軀殼裡。
不論過程中我痛不痛,內心有多煎熬,他們只要結果。
天真又愚蠢。
搬出去的選擇是對的。
遠香近臭,或許這樣就能解決我所有的家庭問題。
我心裡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
直到三個月後。
國慶節前夕,是我奶奶的七十大壽,我爸很早就給我打過招呼,讓我提前請半天假早點回家幫忙準備。
一大清早,我爸給我發來信息。
【早點回家啊,親戚們都等你呢。】
我也早早就跟領導報備過了,之前的調休還沒用,正好用在今天。
可我的好心情只持續到我走到家門口。
步梯上,我遇到了小曾姐。
原本理得短短的頭髮做了挑染,很時髦很好看。
可明明,她臉上還頂著一個鮮紅的巴掌印,表情卻無比暢快。
一見到我,她就扯開笑。
「小可回家了?」
留意到我狐疑的目光,她聳聳肩,「我辭職了,申請了去澳洲的打工度假簽,出去邊玩邊打工,享受享受青春。」
因為提前步入社會的緣故,小曾姐總讓人覺得成熟、穩重。
這樣【出格】的選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可轉念一想,實際她也不過比我大兩歲而已。
「一路順風,天天開心!」我這樣對她講。
臨走前,小曾姐拍拍我的肩膀,語氣鄭重。
「陳可,你念的書比我多,眼界也比我開闊,別被人牽著鼻子走。」
當時我還不明所以。
直到我推開家門。
我爸一見到我,立刻笑著迎上來。
「可可,你可算回來了!」
「爸媽找了關係,給你找了個新工作,這下你終於不用成天加班了!」
咣當。
三個月前的那顆大石頭,終於在今天落了地。
5
我爸跟我說,樓下老曾的表弟的妹夫在銀行里有人脈。
「銀行的工作多好啊,上午八點多銀行才開門,到了下午五六點就關門了?ú?。」
「在銀行工作也輕鬆,你不是學經管的嗎,到時候去當個會計,每天坐那算算帳就行了。」
「人家老曾說了,那工作本來是介紹給曾家丫頭的,結果那丫頭沒本事,去面了沒面上,但你不一樣,你可是研究生畢業,肯定一面就面上了……」
巴拉巴拉巴拉。
我爸說得唾沫橫飛。
今天是我奶的七十大壽。
在座的除了我爸媽,還有大伯和小姑兩家子。
一眾親戚全部都用信服崇拜的眼神看著我爸,以至於他愈發的慷慨激昂,我卻越來越迷惑。
到底是他們瘋了。
還是我瘋了?
甚至於,在我的沉默中,他們已經仿佛銀行的工作是板上釘釘,開始討論起銀行的福利待遇了。
「逢年過節都發米發糧的,不像小可現在的公司,中秋禮盒做得挺漂亮,裡面放了個小玩偶,就剩四塊月餅,還沒巴掌大。」
「還輕鬆,到時候家裡有點兒事,小可也能請假回家搭把手。」
「等做個十幾二十年,做到銀行行長,哎呦,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是不敢想嗎?
他們怕不是太敢想了!
我忍不住出聲打斷,轉頭問我爸,「你從哪來的消息?」
我爸大手一揮,「那你別管,你就放心大膽地去。」
我媽跟著附和:
「你那個工作你就別去乾了,天天加班,有什麼好乾的?這回這工作爸媽可是花了錢了的,准能成。」
「倒是上回那個要替你工作的小同事,我看著挺不錯,你沒問問人家家裡是做什麼的?有沒有對象?」
小姑這時也開了口。
「小可年紀也不小了,還是得抓緊找個對象,等結了婚,房子車子票子不就都有了麼。」
這樣的場合。
餐桌上還擺著給奶奶慶祝七十大壽的壽桃蛋糕。
我原本是不想發作的。
可當所有人視線都灼灼地落在我身上。
恨不得我立刻馬上就笑著應承下來,說我一定去銀行面試,我大廠的工作早就不想乾了,等提了離職我就跟我的男同事搞對象,然後從他家撈車子房子票子的瞬間。
我決定不忍了。
我看向我爸:「你說的曾叔叔的關係是什麼關係?哦~我知道了,是他那個表弟的妹夫的大姨在銀行里乾了二十年保潔的關係是吧?」
然後看向我媽:「你說你花了錢,花了多少錢,給了誰?你知不知道現在嚴打公職買賣,膽子真大啊,人家敢要你就敢給?!你就不怕到時候你閨女非但沒了工作,還得被抓進去判了留個案底?」
最後我轉頭面向小姑。
此時此刻,她已經開始支支吾吾,眼神躲閃。
「小姑,你說結了婚就有車子房子票子是吧,你結婚二十年了,有車有房有存款了嗎?不還是住在奶奶家用爺爺的退休金養孩子嗎?」
我環顧四周?ú?,內心一片冰冷。
「你們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們就是一家子普通人,我念了研究生,那也是念了研究生的普通人,不是鳳凰!成不了銀行行長!更不可能變成貧民窟里的百萬富翁!」
而這時,我爸卻騰地站起身。
他兩眼噴火,臉憋得通紅,食指恨不得點到我腦門上,喉嚨里傳出喀喀喀的聲響。
來吧,罵我吧,打我吧!
把最後一層偽裝愛意的外衣也撕碎了吧。
讓我也能鼓足勇氣,逃離這個家。
可下一秒,我那身材魁梧、說一不二的父親,忽然彎下脊背,哭了。
哭得傷心欲絕。
哭得歇斯底里。
「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啊。」
「知道你工作辛苦,我們是心疼你才求爺爺告奶奶地給你找工作,咱家窮,不容易,可一聽說能有一份體面輕鬆的工作,家裡十萬塊的存款也是說砸就砸進去了。」
「你心裡,你心裡就這麼想你的爸爸媽媽……」
6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如何在所有人譴責的目光中離開家的。
一路上的渾渾噩噩,直到回到獨屬於我的那間小臥室才終於回過神來。
很突然的,我想找個人說說話,聊一聊。
小曾姐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
「我也試圖反抗過,但反抗無效。」
她說,當初曾叔叔讓她去學醫時,她就反抗過。
她不喜歡學醫,與當一名救死扶傷的護士相比,她更喜歡設計一些漂亮的小裙子,化個精緻的妝容,成為一名優秀的設計師。
「那時候我都在北京找好了學校了,可我爸把我的身份證藏起來,甚至還給我跪下。」
「醫院的工作是他花錢給我找的,可笑的是,我爸花了二十萬,換來我每個月到手兩千塊錢。」
她語氣很輕,可話里的意味很重。
「我明明只妥協了一次,然後就變成次次妥協,和越來越不快樂。」
「陳可,你知道嗎?我之前特別羨慕你。」
「但現在我不羨慕了,因為我要去過我自己選擇的人生了,不管是對的錯的,不管將來是泥濘還是坎坷,我都認。」
這一刻,小曾姐好像和我記憶中那個,常常掛著黑眼圈熬夜加班,卻被曾叔叔掛在嘴邊稱讚的姐姐不一樣了。
我忽然又想到,初中有一次,我考試成績不理想,蹲在家樓下久久不敢回家。
是小曾姐回家時看見了我,告訴我放心吧沒事的,然後送我回家。
和她穿著露臍裝打了一排耳釘相比,我在父母眼中又成了那個乖乖的好孩子。
只不過一次沒考好而已,好像又算不得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