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飯桌上,我爸難得沒提起學習,而是對我耳提面命:
「千萬別學曾家那丫頭,你看看都成了什麼樣子了,臉上跟鬼畫符似的。」
可任誰都沒想到,六年後,我報高考志願時,我爸又提起小曾姐:
「你看看人家曾家丫頭,都當上護士長了,你為什麼不學醫?」
那一晚,我輾轉難眠。
即便進入夢鄉,也一會兒是我爸哭著問我,他們做錯了什麼?
一會兒是小曾姐青春飛揚的樣子,告訴我大膽走,按自己的心意走,人生的容錯率真的很高。
夢境來回交織,最後又變成鬼打牆似的一句句質問,聲嘶力竭的。
「為什麼不學醫?」
「不試試你怎麼知道不行?」
「你先試試。」
「報報怎麼了?」
「陳可,你一點也不聽話!」
最後,我大喘著粗氣從夢境中驚醒。
昏暗的檯燈在夜裡散發著幽光,我拿起手機,微信里密密麻麻的未讀消息,我終於點開了家庭群,忽略所有 60s 的超長語音,回覆:
【你們說的工作我不會去的。】
然後退群。
我在福利房裡度過了一整個國慶假期。
節後上班第一天,我笑吟吟地跟每一個同事打招呼。
可小周表情古怪又誇張,好像嚇了一跳,大聲問:「你怎麼來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直屬領導的信息已經到了。
【陳可,來一趟小會議室。】
這時我才知道,在我奶七十大壽,我從家裡逃離的那天,我爸就來公司找過我的領導。
他當著我所有同事的面,跟我領導說他給我找好了新的工作,等節後我就不來上班了。
甚至為了顯擺,還告訴她新工作是在銀行,又輕鬆拿錢又多,可比什麼大廠好多了。
直屬領導看我的眼神里,摻雜著憐憫。
不用她說我都明白,就算我不離職,硬著頭皮繼續在這裡干,可其他同事心裡會怎麼看我?
一個長不大的奶孩子?
一個爸媽寶的嬌牛馬?
還是原生家庭極其糟糕的苦命人?
這些標籤,每一個都像是一記響亮的巴掌。
我奶七十大壽那天我爸沒能扇在我臉上的耳光,此刻像是虛空中揮舞出巨大的力道,狠狠扇在我臉上。
胸口中堵著一大口氣。
上不去,也下不來。
就在我瀕臨窒息之際,領導拍了拍我的肩膀。
「上海總部有個挺好的機會,如果你願意,我推薦你過去。」
7
去上海前,我跑到曾叔叔家大鬧了一場。
然後要到了那個收了我爸媽錢的人的聯繫方式。
十萬塊,真不是小數目。
甚至算得上是我爸媽的棺材本了。
我拿著手機,威逼利誘,最後拿錄音和 110 脅迫才拿回了那筆錢。
當我把錢轉給爸媽時,他們甚至不是感謝,而是震怒。
「這是爸媽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關係!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
可我沒說話,啪的就掛斷了他們的電話。
這樣的家,這樣的父母,在我還沒有展翅高飛的時候,就先別聯繫了吧。
我害怕還沒等我起飛,他們就像菟絲花,像水蛭,死死地纏上來,吸我的血,還要綁架我,舔著臉問我一句:
「你的血怎麼不甜了?」
十一月,我生日前夕,我到上海總部報到。
那裡工作節奏更快,工作更忙碌,我沉浸在工作里,把家,把父母,全都拋諸腦後。
直到我生日那天。
鬼使神差地,我把拉入黑名單里的父母拉了出來。
甚至動動手指的瞬間,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
我在想什麼呢?
想他們應該還是愛我的,想他們會跟我道歉,說當初那樣逼迫我是不對的,想他們會改?
很快,我媽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她似乎也只是想試試,沒想到只是嘟了兩聲,電話就被我接通,驚喜溢於言表。
「可可,你終於接媽媽電話了。」
「媽媽去你公司找你,才知道你早就去上海了,哎,咱們是一家人吶,哪有什麼隔夜仇呀?」
說著說著,她又說起當初我爸給我找關係找人脈找到的那份工作。
聲音里有些許彆扭。
「對方已經被抓起來了,據說給判了三年呢,就因為買賣公職。」
「唉,幸好你當初沒去……」
「可可啊,最近你爸睡眠不好,晚上總是一遍遍地起夜,一想起你他就掉眼淚。」
「秋天了,豇豆都熟了,你不是愛吃豇豆燉肉嗎?爸媽再給你做一份寄過去好不好?」
她的話啊繞著圈,以對不起為圓心,把家長里短全說透了,卻怎麼也不肯跟我說一句抱歉。
面對我的沉默,最後她嘆了口氣。
把電話交給了我爸。
我爸遠比我媽更傲氣,也更執拗。
他習慣了在這個家裡高高在上,即便知道自己錯了也死不承認,甚至天真地覺得這算不了什麼。
「那個工作,沒去就沒去吧,既然你現在在上海,那就一邊工作一邊考公吧。」
然後他便絮絮叨叨地展開,先說小曾姐不孝順父母,自己跑去了國外逍遙,說這樣的人惡有惡報,將來一定報復在自己身上。
又說他之前在紡織廳辦公室的同事的孩子,最近剛考了北京公務員,將來有機率能分房子,語氣里全是艷羨。
最後話題又落回我身上。
「你年紀也不小了,趕緊找個對象吧。」
天空一聲炸雷。
很快,大雨傾盆而下。
秋天的雨裹挾著冰冷潮濕的風,卻莫名讓我的大腦格外清醒。
我忽然又想起幾個月前的夜晚,他們不顧我的反抗,跑到我辦公室來,打著為我好的名義要帶我回家。
「我的雨衣破了,你們知道嗎?」
「什麼?」他似乎被我的問話弄愣了一下,隨口反問。
我說,你們口口聲聲擔心暴雨紅色預警非要接我回家的那個夜晚,我的雨衣是破的,你們知道嗎?
夏夜的暴雨啊,順著雨衣脖頸處巨大的破洞往身上灌。
我手裡死死抱著電腦包,就怕大雨把電腦也淋濕了。
可到家時,我渾身冰寒,整個後背都濕透了,運動鞋裡都是水,連手指頭都是僵硬的。
即便如此,我爸卻只顧著發泄。
他被駁了面子,他下不來台面,他心裡委屈,用冷暴力逼迫我道歉。
就像如今一樣。
他絲毫不考慮我工作是否忙碌,我是否有考公的資格和意願,有沒有時間去談一個男朋友。
這些他都不管。
他只負責高高在上,像大領導一樣分派人生任務,恨不得我在某個時間節點,bingo 一下把這幾項全部完成。
「所以我做錯了什麼啊?」我輕輕地問,聲音不解。
我做錯了什麼?要我低頭認錯?
「你們到底是真的愛我嗎?」
電話那頭,短暫的呼吸凝滯後,我爸忽然咆哮出聲。
「對!你什麼都沒錯,都是我們當爹媽的錯了行了嗎?」
「對不起!是我這個當爹的錯了,沒顧及你的心情!可我們千辛萬苦把你養大,最後你就因為一個破雨衣把我們拉黑?」
「陳可啊陳可,你怎麼忽然變成這副樣子?!你看看你的嘴臉,跟喂不熟的白眼狼一樣!」
「真是白養你了!等我們哪天死了,你就高興了是吧!」
甚至沒等最後那句怒氣沖沖的話語落地,我爸徑直掛斷了電話。
手機螢幕上,主頁倒計時上寫著距離生日還有 0 天。
我摁熄手機,在心裡默默祝自己生日快樂。
8
我足足有三個月,沒有聯繫過我的父母。
再聽到他們的消息,是過年前。
我已經計劃好了,要和上班搭子一起去一趟澳洲,小曾姐的朋友圈讓我們這些大廠牛馬們羨慕得不行,我早早便聯繫了她說想去看看她。
順便旅個游,看看外國風光。
她一口應承下來。
可臨近出發前,小曾姐又忽然給我打了通電話。
她說她的前同事在醫院看見了我爸媽,兩人臉色難看,正在醫院裡滿哪找關係。
她問我,知不知道父母是生了什麼病。
我說我不知道。
可再如何,已經聽說了,我還是決定回家一趟。
再見到父母時,我爸正蹲在繳費處。
他被行色匆匆的行人撞歪了肩膀,手裡的病例檢查單據像天女散花一樣,落了滿地,沒人幫他,他就狼狽的蹲在地上撿。
身後排隊的人臉色不善的看著他,有個大哥甚至大聲吼,老頭你能不能快點,後面還排隊呢。
可我爸低眉耷眼,連口氣都沒吭。
我撿起檢查單,發現上面寫的是我媽腹腔有個巨大的囊腫,30 多厘米,幾乎占據了整個子宮。
看到我,我爸臉色訕訕,說話難得的小心翼翼。
「你媽肚子裡長了瘤子,醫生說可能是惡性的。」
「我本來想走曾巧的關係,誰知道她剛離開半年,在醫院提她的名字就不好使了,你媽肚子漲,一走路就叫著肚子疼肚子難受,只能我自己來辦。」
他說著說著,眼眶泛紅,無措地搓了搓手,喃喃:
「可我找不到關係啊,這醫院裡我都沒有熟人,我哪會辦啊……」
我沒吭聲,只是從他手裡接過了我媽的醫保卡和其他單據,跑上跑下,終於帶著我媽做完了檢查。
等待活檢時,我媽像個小鵪鶉,縮在我身邊。
結果出來時,她又害怕得逃走,直麼推我。
「你去看, 你去幫媽看看。」
彩超不夠明確, 活檢不理想。
最後醫生勸我們,還是再去上海的大醫院檢查一下。
就算是動手術,他們也建議去上海做。
爸媽兩個像兩個蒼老佝僂的斑鳩, 緊緊依偎著彼此, 看看醫生,又看看我, 好像生殺大權都在我手裡。
「那就去上海再看看。」
省城醫院已經把他們折磨得夠嗆。
上海的醫院,他們光是聽著都怯懦得想要後退。
可我帶著他們,全程順順利利地跑了下來,只用了不到兩個禮拜,我媽腹腔里的囊腫就被順利摘除,而且還找了很好的大夫,做的微創,只在肚臍上下留了兩個很小很小的傷口。
臨出院前一晚,我去給我媽接熱水, 回來時聽到我爸跟電話那頭不知老家哪個在吹牛。
「還得是小可哦,上海醫院那麼大,她說找到最好的醫生就真的找到了!」
「哎呀畢竟在上海工作了幾個月,還是有點關係和人脈吼。」
「對對對, 等將來你們來上海, 就找小可招待你,她帶你們去外灘,去東方明珠……」
不用看, 我都能想到他的嘴臉。
我輕輕放下水壺, 離開了醫院。
公司的假就那麼多,我把過年和今年全部的年假都拿來陪我媽做手術了。
以後我的每一個假期,我都想用在自己身上。
等坐上公交車, 我爸的電話忽然打了過來。
他大概是發現了那壺熱水,聲音忐忑地問:
「小可,你去哪了?」
我說我回家了, 我媽的手術都做完了, 明天辦了出院你們就可以回老家了。
可我爸依舊不依不饒, 纏著我說個不停。
他說你是不是剛剛聽到我打電話才走的,那都是男人間吹牛的,不作數的。
他說他知道這次我媽手術我出了大力氣, 耽誤工作了, 但是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打斷骨頭連著筋, 永遠才是最親的一家人。
可電話這頭, 我久久的沉默大概也傳染了他。
許久後。
他忽然又提起那道他的拿手菜。
聲音里透出一點點討好。
「等爸媽回家, 爸做了豇豆燉肉寄給你,好不好?」
我輕輕地說不好。
我天真的爸爸啊, 別再用那些小恩小惠來討好我。
每個社會, 每個時代, 都自有一套生存法則。
他們被禁錮在過去的時光里, 怎麼也不肯走出來。
可我不會。
這世界那麼大,時代的車輪悠悠向前,而我青春正茂, 正是最好的年華。
我不想被禁錮,也不會被禁錮。
所以我選擇脫掉那件破了洞的雨衣,大步朝前走。
前方陽光正好。
而我亦如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