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等的體面!
展家竟已顯赫至此?
也有不少代為觀禮的管事紛紛退了出去,狂奔回府稟告自家老爺夫人。
展陌航帶著母親慌忙跪拜迎接,他甚至膝行向前謝恩,激動得聲音顫抖個不停:
「臣叩見陛下!陛下隆恩,臣……」
皇帝卻根本沒看他,目光徑直掃向那一身嫁衣的徐妙穎,語氣聽不出喜怒:
「抬起頭來。」
徐妙穎身子一顫,下意識依言抬頭,紅蓋頭滑落,露出那張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臉。
皇帝眼神微眯,靜默片刻,忽然冷笑一聲:
「朕竟不知,朕找了許久的人,成了你展家的平妻?」
13.
如平地驚雷,炸得滿堂死寂!
展陌航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皇帝一步步走近,目光落在徐妙穎微隆的小腹上,語氣更冷:
「這肚子裡的,又是誰的種?」
徐妙穎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在地,泣不成聲:
「您,你竟然是……」
「說!」
她一個激靈,終是承受不住天威,哭喊道:
「是陛下的……是陛下那日留下來的!」
皇帝的目光倏地轉向面如死灰的展陌航,唇角勾起一抹極盡譏諷的弧度:
「哦?展卿家如此熱心,想當朕皇兒的爹?」
展陌航徹底崩潰了,撲通一聲重重磕下頭去,渾身抖得如風中落葉:
「臣不敢!臣萬萬不敢!陛下明鑑!臣不知……臣什麼都不知道啊!」
恐懼攫住了他,幾乎要當場失禁。
跟在皇帝身後的內務府總管抬了抬頭,視線正對上我的雙眼。
「帶走。」
皇帝懶得再多看一眼,負手轉身就走。
侍衛立刻上前,扶起軟成一灘泥的徐妙穎。
滿堂賓客目瞪口呆,隨即竊竊私語聲如潮水般湧起,目光里的艷羨早已化為無盡的嘲諷和憐憫。
「還以為展家入了陛下的眼,就要平步青雲,沒想到……」
「這怎麼不算入了陛下的眼呢?展大人的膽子可真不小啊,陛下的女人也敢碰,嘖嘖!」
「速速回去稟告老爺,已經在路上了?那還不趕緊去攔著!展家要完了……」
展陌航和展母面如土色,剛才的榮耀和喜悅成了天大的笑話,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趙嬤嬤早已等候在外,低聲道:
「主子,一切妥當了。」
我點點頭,毫不留戀地走向側門。
門外,幾輛毫不起眼的馬車已準備就緒,展家庫房裡最值錢的金銀、地契、古玩,早已被我提前轉移,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車裡。
馬車駛離這片喧囂和狼狽,駛向我早已置辦好的、遠離展府的宅院。
身後,是展家從天墜地的毀滅,和前所未有的恥辱。
14.
展陌航一口氣沒提上來,眼前一黑,整個人直挺挺向後栽倒。
喜堂瞬間亂成一片。
方才還觥籌交錯的賓客們,此刻避之如蛇蠍,紛紛尋藉口告辭。
「哎呀,突然想起家裡灶上還燉著湯……」
「告辭告辭!」
「今日之事,我等必守口如瓶,展老夫人保重……」
他們嘴上說得客氣,眼裡卻壓不住看好戲的興奮和輕蔑。
不過片刻,熱鬧的喜堂便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地狼藉、幾個不知所措的下人,以及抱著昏死兒子的展母,絕望地哭嚎。
等到展陌航醒過來,已是半夜三更。
「來人——」
他嘶啞著嗓子喊了半天,才有個睡眼惺忪的小廝,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去!去把祝卿安叫來!讓她立刻來見我!」
小廝站著沒有動,嘴唇抖了兩下,最終硬著頭皮低聲勸道:
「老爺……您、您先養好身體要緊……」
展陌航猛地一怔,掙扎著想坐起來。
「祝卿安人呢?府中亂成這樣,她去哪裡了?」
「夫人……」小廝低下頭,「夫人她不見了。」
不見了……祝卿安不見了……
「不可能,她怎麼可能離開我——」
展陌航捂住胸口,一口氣沒喘勻,又重重倒回床上。
打擊還遠遠沒有結束。
第二天一早,內務府就來人,毫不客氣地將展家「皇商」的匾額摘了下來。
展母撲上去死死抱住匾額放聲大哭,卻被來人一腳踢開。
內務府總管臉上堆著假笑,語氣卻冷冰冰的。
「老夫人若是不服,大可去陛下面前說理。」
他彎下腰,肥胖的臉將眼睛夾成一條縫,語氣透著一股森然。
「陛下的抄家聖旨還沒到呢……老夫人是真不打算給自己留條後路嗎?」
「抄家」兩個字像驚雷一樣,炸在展母耳邊。
她渾身一哆嗦,連滾帶爬地去找兒子。
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匆匆駛出展家,直奔航安商會而去。
15.
馬車在航安商會氣派的大門前,被攔了下來。
商會的門衛面無表情,伸手一擋:
「閒人勿入。」
展陌航何曾受過這種待遇,氣得臉色發白,顫聲道:
「放肆!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你們的大東家!」
門衛輕蔑地掃了他一眼,不卑不亢:
「我只知道,我們東家姓祝,你是哪裡來的騙子?」
正爭執間,有人聞聲走了出來,正是展陌航最信任的李行頭。
展陌航立刻沖他擺了擺手,指著門衛憤憤道:
「他是新來的嗎?為什麼連東家都不認得!祝卿安在哪裡?速速叫她出來見我!」
李行頭上下打量了一下狼狽的展陌航,嗤笑一聲: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前東家啊。」
他特意加重了那個「前」字。
「這兒現在可不是您能來的地方了,從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吧!」
展陌航如遭雷擊,指著李行頭的手都在顫抖。
「你……你好膽……等我見了祝卿安,看看咱們誰會滾出商會!咳咳!」
他踉蹌著想往裡沖,卻被李行頭輕輕一推,險些栽倒。
我早已料到展陌航會來,正端坐於內堂靜候。
聽到門外喧譁聲,我才緩步走出。
陽光有些刺眼,我抬手微微遮了一下,看向那個形容枯槁、幾乎站不穩的男人。
「你找我?」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
展陌航一見到我,眼中猛地爆發出瘋狂又急切的光,猛地撲上前幾步,卻被護衛攔住。
他不管不顧地喊道:
「卿安!你快告訴他們!這商會是我的!你我是夫妻!你快——」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我從袖中取出了一紙文書,輕輕展開,那上面鮮紅的官印刺痛了他的眼。
正是那份他以為我早已撕毀的和離書。
16.
「不……這不可能!」
他瞳孔驟縮,聲音尖利得變了調,「你沒有撕掉它?!你竟然真的……」
「白紙黑字,官府印鑑俱全。」
我語氣淡漠,「展老爺,你我早已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不!我不認!這不作數!」
他像是徹底瘋了,猛地掙紮起來,想要衝過來抓住我。
「走!你跟我去官府!立刻撤銷它!你必須跟我去!」
我輕輕後退一步,避開了他污濁的指尖。
「晚了。」
我看著他,提摟著和離書,像是逗狗。
「不僅是我與你再無瓜葛。展陌航,你聽好了,經由商會全體行頭公議,你已被正式除名,從今日起,航安商會的一切,都與你沒有半分關係。」
這句話抽乾了他最後一絲力氣。
他僵在原地,臉上的瘋狂凝固,慢慢轉為一片死寂的空洞。
「你不能這樣對我,卿安……你那麼愛我,怎麼捨得與我和離,怎麼會將我趕出商會?我不信!我不信啊……」
「卿安,你再看看我,看看我!」
可我卻不再看他,對左右吩咐道:
「送客。以後無關人等,不得在商會門前喧譁。」
護衛得令,毫不客氣地架起失魂落魄的展陌航,將他拖離了大門。
他沒有再掙扎,也沒有再叫喊。
只是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任由人拖拽著,扔回了那輛破舊的馬車。
聽說展陌航和展母去了晉國公府,我一點也不意外。
那暴君因徐妙穎而起,正新鮮著呢,等他騰出手來,就是展家的末日了。
所以成為晉國公的「兒子」,已經是他唯一的退路了。
可這條路,一開始就是死路。
果然,沒過兩日,消息就傳了出來。
展陌航被晉國公帶到了貴妃娘娘殿外。
「娘娘,」晉國公言辭閃爍,硬著頭皮開口。
「這就是老臣的兒子。前陣子就是他不懂事,驚擾了鳳駕,今日特來向娘娘賠罪。」
「要殺要剮,悉聽娘娘尊便!」
貴妃娘娘正賞著花,聞言連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輕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又冷又脆,像冰片砸在地上。
「哦?本宮當是誰。」
她終於斜過眼,目光像刀子一樣從展陌航慘白的臉上划過。
「賠罪?國公爺是覺得,本宮耳聾眼瞎認不出,當日究竟撞人的是誰?」
晉國公捧出了昂貴的賠禮,又保證為貴妃的弟弟謀一個肥差。
貴妃終是沒有再提國公爺「換人」之事。
可她的怨恨全都發泄在了展陌航身上。
她紅唇輕啟,吐出三個冰冷的字:
「一丈紅。」
展陌航甚至來不及求饒,就被幾個面無表情的內侍拖了下去。
沉重的刑杖打在肉上的悶響,伴隨著他短促而悽厲的慘叫,很快就在宮牆深處沉寂下去。
聽說他被抬回國公府時,下半身已被鮮血浸透,人只剩下一口氣。
真是諷刺。
原文里那場沒完整落在他身上的乞丐毆打,繞了一圈,竟以這種方式,加倍地還了回來。
他終究還是被打了個半死,只不過動手的人,從街邊的乞丐,換成了宮裡的貴妃。
17.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展陌航了,卻不想去參加長公主的春日宴途中,我的車突然被人攔了下來。
車夫呵斥,與一道嘶啞絕望的哀嚎同時傳來:
「卿安!卿安,你救救我!」
我皺了皺眉,輕輕掀開車簾一角。
只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男人,正趴在我的車輪前面。
若不是那依稀可辨的輪廓,我幾乎認不出這便是昔日那個風流倜儻的展陌航。
他好像是爬過來的,那兩條腿已經廢了,完全站不起來了。
「祝……祝卿安!」
他抬起頭,臉上混著泥巴和眼淚,眼神里全是哀求。
「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求求你……」
他用手肘艱難地拖著殘軀,向前爬行了兩步。
「陛下放過我了,貴妃也不追究了,連晉國公……都放我和母親離開了!」
「那你母親呢?」我問。
他的脖子僵了片刻,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不說,我也知道。
為了二兩銀子,他聯絡了展母以前的青樓,將展母賣了回去。
年老色衰的展母哪裡還能接客,只能幹最髒最累的活計。
可二兩銀子才能吃多久。
展陌航像是溺水的人, 而我,是他的浮木。
他想要死死抓住我, 想要重新開始。
「只要我能好起來, 丟掉的東西,我都會一一找回來!」
「卿安,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
愛他?
愛他一無所有?愛他身體殘破?還是愛他這副依舊不要臉的樣子?
「你想要我怎麼幫你?」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再去請一次那位雲遊的神醫!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對不對?上次就是他救了我!這次也一定可以!」
「只要你幫了我, 我……我發誓, 此生只有你一個妻子, 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也配來跟我談條件?」
展陌航眼底閃過強烈的不甘和屈辱,卻還是硬擠出一臉討好的笑。
他骨子裡,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你的誓言一文不值。讓你恢復如初,然後呢?再看你風光迎娶下一個徐妙穎?再看你展家如何欺我辱我?」
「不……我不會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急切地辯白,還想往馬車這邊蹭, 卻被護衛用刀鞘格開。
我緩緩下了馬車,來到他面前,伸手掐住他的下巴, 逼他仰起頭。
「苦情男二,就該悲苦一輩子才對,跟虐文女主一樣……」
鬆開手, 展陌航就像塊破抹布似的摔回地上,還磕掉了兩顆門牙。
他除了身體疼, 心更疼了。
因為他清清楚楚聽見我說:
「你最好記住, 從來就沒有什麼神醫。」
「你是早產體弱,你從小到大,跑幾步就喘,你都忘了?」
「遇見我之後,你健步如飛,再也不會胸悶氣短。」
「那是因為,是我救的你。」
「可惜了, 我絕不會再救你第二次。」
他眼裡的光一下子全滅了,整個人癱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
血慢慢染紅了車輪碾過的地方。
馬車重新啟動, 毫不留情地從他身邊駛過。
揚起的細微塵土,輕輕落在他漸漸僵硬的身體上。
18.
展陌航死後的第二年, 虐文女主也香消玉殞。
皇帝悲痛萬分, 他終於發現, 自己愛的原來是冷宮裡的徐才人。
那個為他落了胎、擋了刀,被他寵妃陷害, 沒能見上最後一面的人……
他瘋了一樣動用舉國之力,找來一百零八位高僧,要為她招魂復生。
朝也不上了,突厥入侵也不管了,大臣怎麼勸都沒用。
偏偏又趕上災年, 諸侯紛紛起兵造反。
我也順手資助了一位小將軍。
是他第一個殺進皇宮,親手砍下了皇帝的頭。
後來他要我做他的皇后, 我笑著搖了搖頭。
——我打算好好養老,關於救贖男人,只談錢不談情就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