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沒錢同時供我和弟弟上大學。
爸媽把我嫁給了鄰村的瘸子屠戶,換來彩禮 47996 元。
我弟讀到大二,被開除了。
1
彩禮有零有整,很奇怪吧?
——正好是我弟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出嫁那天,唯一的嫁妝是我媽熬夜給我織的一條紅圍巾。
大夏天的,我硬是圍著它走了三十里山路去鄰村。
屠戶走在我旁邊,肩膀一高一低地晃著。他對我說:「霞啊,其實背你回去我也背得動——你瘦得跟一把骨頭似的,估計還沒有半扇豬重。」
我呵斥他:「張偉,你閉嘴!」
我滿心憤懣。我是讀過高中的人,自然知道什麼叫重男輕女。
我考上的是 985,我弟只是二本。
從小到大,只要涉及到弟弟的事,我永遠都是倒霉背鍋的那個。我被罵皮了,也被打服了。18 歲的我,在從小的洗腦教育下,也有點從心底里認為弟弟才配上大學,才配擁有一切。
但我還是鬧了。不吃飯,在床上躺了三天。
沒有用。
我爸抽出皮帶,抽了我三十九下。
每一下都見血。
每抽一下,他就問我:「嫁人還是今天就死在這屋裡?」
我咬牙答:「我要上學。」
後來我抓住他的皮帶,試圖懇求他:「爸,大學有助學貸款,我和我弟都能讀得起!」
可我爸說:「你弟這麼大的小伙子了,不要臉皮嗎?靠貸款上學,他同學怎麼看他?」
第三十九下抽在了我眼睛上。
我立刻就看不見了。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的會被打死。於是我鬆口了,我說:「爸,我嫁。」
門外的我媽,立刻沖了進來,抱著我號啕大哭。
養了一個多月的傷後,我出嫁了。
屠戶張偉是我初中的同桌,初三那年他出了車禍,養好傷以後就輟學跟著他爹殺豬賣豬肉了。
他願意娶我,我是沒想到的。我們坐同桌時常常吵架,我還打過他一巴掌。
他嘴欠,但脾氣很好。眼下,他像小時候那樣賤賤笑著:「這就生氣啦?霞啊,你要真想念大學,給我生個娃,我就供你念!」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我沒想到,他真的說到做到了。
次年,我生了個女兒。滿月酒那天,張偉去了趟鎮上,晚上背了個死沉的大包回來。
是我高中的所有課本,上面滿是我的筆記。
我驚訝極了:「你從哪兒找來的?」
張偉笑了:「你表叔那兒買來的——你高考是你們一中第一名,你的課本他一直留著給低年級的學生開小灶用呢!」
我更驚訝了:「你花了多少錢?柳老師當時要走我課本,說是要給一個低年級的貧困生用啊?」
張偉撓撓頭:「三百。」又補充道:「政策我也給你問了,高考前去報名就行,你還有兩個月可以複習。」
我當時就哭了:「你為啥對我這麼好?」
張偉憨笑:「自己媳婦自己疼唄。」
我考上了,依然是上次的 985。招生辦老師特意打電話來確定:「同學,你到底想不想報我們學校?怎麼去年就錄取了你,你不來,今年又報了?」
……
去北京上大學的前一天晚上,我爸找來了,坐在炕上叭叭抽煙不說話。
我和張偉都緊張地看著他。
不知道消息是怎麼走漏的。
我爸終於開口了:「霞,龍出事了。」
龍,就是我的雙胞胎弟弟,柳龍。
我鬆了一口氣——原來不是我要去上大學的事被他們知道了。
柳龍被大學開除了。
因為曠課太多,一直熬夜打遊戲,期末統統掛科。
這是後來了解到的。我弟跟我爸說的版本是——自己基礎太差,拚命學也跟不上,通宵去網吧查資料也不行。
嫁過來這一年,我很少回娘家。每次回去,我爸媽都變著法兒要錢,讓我很煩躁。柳龍的情況,我也完全沒有了興趣。
我問我爸:「你找我是要幹啥?」
我爸看張偉一眼。
於是張偉說他再去燒壺水,就端著滿滿的熱水壺走了。
我爸看著我,小聲問:「霞,他對你好嗎?」
我點點頭。
我爸又問:「家裡你管錢嗎?」
我不管錢。張偉、他哥張強,還有公公婆婆,住在前後院,平時一起吃飯。張偉也是結婚以後才經濟獨立的——他爸把村頭的攤子徹底交給了他。
張偉提過讓我管錢,我拒絕了。
我爸不甘心:「那他把錢放哪了,你總知道吧?」
我心裡一片冰涼:「爸,你要多少錢?」
我爸嘶嘶吸氣:「十萬。」
我差點跳起來:「要那麼多錢幹啥?」
我爸撕著嘴皮:「龍說,也許給他們系主任送禮管用。」
這時,張偉走了進來:「爸,我們沒有十萬——有也不會借給柳龍。」
我爸想發火,又顧及著鄰院的公婆,於是黑著臉不說話。突然間他打量著炕尾那兩隻鼓鼓囊囊的行李包:「你們這是要去哪?」
說著,他就動手拽過來上面那隻,刺啦一聲給拉開了。
不及阻攔,一隻牛皮紙的大信封被他拽了出來——那是我的錄取通知書。
我爸看著上面的字,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你……你又考上了?你居然還沒死心!」
我直視著他:「對。我要證明給你看——我沒有哪點不如柳龍。」
我爸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單憑你不能給我老柳家傳宗接代,你就一輩子不如他!」
血脈親情,都是這樣一寸寸被割捨的。我依然想證明自己:「我以後,肯定比柳龍有出息。」
我爸再次嗤笑:「你咋樣都跟我沒關係!嫁了人的女兒,那就是潑出去的水!」說完看向張偉:「你是當家的,你說句話,錢是借還是不借?這門親戚是處還是不處了?」
張偉回答得也很乾脆:「爸,霞上學也要用錢呢,沒有餘錢。」
……
我沒想到,我爸會跑到我學校去鬧。
他的邏輯很簡單——鬧到我上不了學,就不用學費了,張偉就能借錢給他了。
我跟張偉,是帶著女兒丫丫一起去的北京。
通過一個同學,我們在京郊租了個平房,還有一個豬肉檔口。張偉有技術,準備殺豬的同時,當個走村串巷的騸豬匠——那個年代,這一行是很賺錢的。
跟我們一起去的,還有一個遠親嬸子。她負責賣肉和帶丫丫。
有一趟公交車,從我們的平房可以直達我的學校。雖然路上要晃上二十幾站,但我也很滿意了——這樣我每晚都可以回去陪丫丫。
一切都很完美。
吃苦受累,我都不怕。
可是報到那天,接待老師的幾句話,就把我打回了原形。她翻著白眼上下打量我,大聲問:「你就是那個偷了家裡錢來上學的柳霞?聽說你去年考上了沒來,是生孩子去了?」
2
空氣瞬間安靜了,周圍許多陌生的眼神,都聚焦在我身上。
張偉比我反應快:「你你你……說啥呢你!看你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還是個老師,咋張口就胡說八道呢?我老婆啥時候偷過家裡的錢?」
「你老婆?」接待老師立刻抓住了他的話頭,「看來,她去年考上了沒來,就是跟你私奔了?還老婆?你們有結婚證嗎?」
「老師!」我漲紅了臉,看了看接待老師的胸牌,上面寫著「學生處-韓靜」,於是我深吸一口氣,「韓老師,我的情況,我可以私下裡跟您解釋。」
「你別說話!」韓靜白了我一眼,又問張偉,「你們是不是生了個小孩?」
「是,怎麼了?沒人規定生了小孩不能上大學吧?」張偉不忿。
「那你們領結婚證了嗎?」韓靜又問。
「她還沒到年紀,等到了我們就去補領。」張偉明顯底氣不足了。
周圍一片竊竊私語,還有人拿出手機對著我拍。
我拉了張偉一下,對韓靜道:「韓老師,我想知道是誰跟您說,我偷了家裡的錢?我要跟他對質。」
「很好。」韓靜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對遠處幾個學生大喊,「你們幾個,對,過來!」
幾個高大的男生立刻跑了過來。
「去學校門口的賓館,把那個賣血的大爺請過來——他可能太虛弱了走不了路,你們拿我自行車,給他馱過來。」韓靜說著,甩給男生們一串鑰匙。
賣血的大爺?我和張偉對視一眼,都一頭霧水。
韓靜對著大家道:「咱們的入學手續暫停辦理,現在老師要處理一件更緊迫的事,大家稍等一會兒。」
十幾分鐘後,男生們半攙半架著一個人,向我們走來。
是我爸!
雖然隱隱覺得可能就是他,但真看到他的時候,那種萬念俱灰的感覺,還是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我爸穿著起牛糞的時候才穿的那身破衣服,也散發著相應的味道,就連臉上的褶子也似乎更深了。他一步一抖,看到我,突然掙脫了那幾個男生,跪了下來。
然後,膝行著向我爬過來,嘴裡悽厲地哀號一聲:「霞啊——」
空氣瞬間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灼熱的雷射一般,定格在我臉上。
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可不知是誰,從後面下死力推了我一把。
我踉蹌著衝到了我爸跟前。
我爸頓時淚如雨下:「霞啊——你這是要你爸的命啊——你不要再跟這個殺豬的鬼混了——爸求你了……咱家折騰不起啊!」
腦袋嗡嗡響。此時,我就是傻子也明白了,我這個爹,是攪局來了。
我該怎麼辦?
「爸!」張偉已經走到我們面前,臉漲得通紅,「爸,你咋胡說八道呢?有你這樣當長輩的嗎?你怎麼就不盼著霞好呢?」
「你這個拐走我閨女的畜生,你別跟我說話!」我爸抹了一把鼻涕眼淚,轉身對韓靜道,「老師啊,領導啊,你可要給我做主啊!我這個閨女,她夥同這個殺豬匠,偷了家裡的錢,現在牛買不到、種子也沒錢買了,她媽也氣病了!我真是造孽啊,生了這麼個女兒!從小沒讓干一點兒活,手心裡捧著長大啊!從小就不學好——」
「爸!你咋說胡話呢?霞沒幹過活兒?霞從八歲就開始做你們一家人的飯了!她還燙傷過好幾次,都是找我爸要的老油治傷!」張偉氣得脖子和耳朵都紅了。
「爸,你說我偷了錢,好,我偷了多少錢,你有什麼證據?」我問。
「證據?你媽就是證據!她親眼看見的!」我爸被韓老師攙扶著,站了起來,搖晃了幾下。然後掏出他七八年前用的那支舊手機,「我讓你媽跟你說!」
很快,電話那頭傳來我媽那怯懦的聲音,帶著哭腔:「老頭子,你……找到霞了嗎?她花了多少?剩的還夠不夠買種子?好歹得把種子買了啊,不然咱們一家人就只能去死了嗚嗚嗚……」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滑稽。
接著,我爸掛了電話,從褲兜里掏出一沓單據樣的東西,手顫抖著,對著眾人道:「我這個閨女啊,不學好,偷偷跟人跑了,還生了孩子,一家人窮得揭不開鍋,全靠我……靠我……」
「靠您賣血接濟,您還準備賣血供她上大學!但是她不聽話,又偷了您買牛的錢!大爺,我們都知道了,本來學校是有助學貸款的,但貸款的發放也是有原則的!柳霞的情況,我向您保證,我們會嚴肅處理的——雖然成績很重要,但我們學校從來都是更注重學生的人品!」韓靜對我爸道,她甚至有點眼淚汪汪。
「不是這樣的!每次我老婆回娘家,都帶錢帶肉回去!啥時候要過你們一分錢!爸,你怎麼胡說呢!」張偉急得要發瘋,搖晃著我爸的胳膊。
我攔住他,對眾人道:「我們都有著對父母天生的愛和敬畏,這會讓我們對他們的話特別容易信以為真。」
說著,我脫下了外套。
四周是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是的,兩年前我爸打我的那頓,在我身上留下了很多疤痕,胳膊因為當時用來格擋,留下的疤尤其多,所以大熱天的,我依然穿著長袖外套。
我苦笑一聲:「去年,我就考上了這所大學,但是我沒有來上學。為什麼呢?因為我爸——對,你們面前這個男人,他用他腰上繫著的那根皮帶,抽了我 39 下。讓我答應嫁人,換彩禮給我弟當學費。」
「什麼!」周圍一片驚呼。
韓靜卻不為所動:「同學,你說的是真的嗎?」
「霞啊,我知道你記恨爸,可你乾的事太不像話了啊,你……你跟這個男娃娃胡混懷了娃娃,我氣急了才打你的!老師,你別聽她胡說!」我爸立刻道。
韓靜點點頭:「雖然打人不對,但……這是該打!」
「老師,這孩子從小就撒謊,別信她的鬼話。老師,你要是不信,你打電話給她高中班主任,讓他跟你說說到底是什麼情況!」我爸說著,再次從褲兜里掏出了他的舊手機,「號碼是……」
我突然覺得自己百口莫辯了——因為我高中的班主任,正是我的表叔,騙走我高中課本的柳老師。
3
電話很快接通了,韓靜摁了免提,那邊是柳老師熟悉的大嗓門:「啥?了解柳霞的情況!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偷你們啥東西了?領導們,這孩子雖然小毛病不少,但是她腦子聰明……只要看住了,讓她不要接觸同學們的貴重物品,哦對了,還有不要讓她跟男同學胡混,她還是能學好的!」
「柳聖權!」我大吼一聲,搶過了韓靜的手機。這一盆盆的污水,早已澆滅了我的理智。我聲嘶力竭道:「你們聯合起來汙衊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