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皺著眉頭:「你爸到底唱的哪一出?」
我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判斷,但不知道對不對。我沒有說出來,只是擔憂地望著遠方:「我覺得,我爸可能不是去接丫丫了。」
果然,天黑透了以後,我爸才回來。他沒帶回丫丫,只帶回了幾張他用手機拍的照片。照片里是陌生的房間,一樣醜陋的土炕,偷走丫丫的嬸子抱著丫丫在哄睡。
我爸說:「你去上學,丫丫我給你出錢養著。」
早猜到了這個結果,我沒有多說,只是把照片翻拍了下來——這是證據。
而後,趁我爸吃飯的空當,我再一次掀翻了炕桌。
果然像我猜想的那樣,我爸沒有再對我動手。他甚至微笑著攔住我媽,說讓我撒撒氣也好。
趁亂,張偉偷偷拿走了他的手機,把他最近聯繫的幾個號碼都寫了下來。
然後,我們偷偷溜了。
行李什麼的,都沒拿。
6
很久沒走夜裡的山路了,三十里,我倆走了很久。張偉腿腳不便,但他硬是沒讓自己落在後面。
回到家天都快亮了,張偉敲開了爸媽還有哥嫂的門:「霞讓人冤枉了,這事不能這麼算了!還有,丫丫被柳勝利搶走了,咱們得搶回來!」
一家人磨刀霍霍,殺了一頭最肥的豬。
然後,各自提著一些肉,按照我和張偉的計劃,出發了。
哥哥張強先是去他朋友家借了個能錄像的高級照相機,然後去了我們村,找到村醫。靠著一副下水,讓他寫下了我那次被我爸皮帶打傷的情況報告,還錄了一份視頻版的。
嫂子回了她娘家,去查丫丫的下落——跟去北京的嬸子,就是她娘家的遠親。我爸最後聯繫的那個電話,是嬸子的二叔。
公公去縣公安局報警,說了丫丫失蹤的事。
婆婆留守後方。
張偉則帶著我,找到了柳聖權家。
見到我,柳聖權很驚喜:「想通了?」
「嗯。」我含糊地答。
柳聖權開始喋喋不休:「不記恨柳老師吧?」
「嗯,不。」我依然含混。
「哎呀,這就對了!再讀一年,你考到清華北大,不比現在開除你的這個學校更風光?對了,你的身份證啊,我弄好了!」說著,他拿出一張身份證在我面前晃了晃。
一個陌生的名字,照片上是我。
「這個應屆生的身份啊,」柳聖權道,「可不好辦!」
果然,一切跟我預料得一模一樣,我爸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這幾年,一中的生源越來越少,他們迫切需要一個能「創牌子」的學生。不過,我沒想到,柳聖權竟然這麼膽大包天——把我弄成應屆生,這應該已經違法了吧?
我伸手去拿身份證,他快速地裝回衣兜里:「這個得等高考的時候再給你。」
於是我問他:「讓我復讀,我答應了,錢呢?」
他立刻被我詐了出來:「錢給你爸了啊!」
果然,我爸收了錢。
「多少錢?」我追問。
柳聖權的眼睛轉了轉:「你問你爸去。」
「我就問你。」我逼近他。張偉也走上前,按住他的胳膊。
「你們要幹什麼?」他慌了。細胳膊細腿的教書先生,哪裡有殺豬匠的力氣。
看他像小雞仔一樣掙扎,我笑了:「多少錢?」
「哎喲,放開放開,胳膊要斷了……10 萬!」他說。
果然是 10 萬——正是柳龍要求的數字。
我又被賣了一次!
我伸手到柳聖權衣兜里,拿出了那張身份證。
又一個證據到手。
半小時後,在縣城唯一的複印鋪子裡,我們一說要做賣血的單據,店主頓時滿臉喜色:「這玩意我前些天才做了一個!改個名字就行……好做啊,就隨便編個醫院嘛……是個老頭子來找我做的!對了,你們做這東西到底有啥用啊?是能報銷嗎?」
一字不落,他的話被張偉盡數錄了下來。
……
下一步,就是找到當初的媒人。我和張偉雖然沒有辦婚禮,但保媒的流程還是有的。媒人是張偉村裡的,我們在她家蹲守了一個多小時,她唱著歌回來了,見到張偉拎著的豬頭,兩眼放光。
「這有啥不能說的?都是實情嘛!你爸媽要的彩禮是 47996!這個數字啊,我一直記著呢!雖然你們沒領證,但在村裡,這就是過了明路的明媒正娶!」她對著攝像頭,毫不怯場。
媒人的證言剛錄完,張偉就接到電話——警察到了。
我倆急匆匆往家趕。還有十幾步遠,我就聽見了丫丫嘹亮的哭聲。
7
我和張偉再一次去了北京。
這次,我們直接找到了電視台和報社。
這兩家為了爭我這個獨家新聞,幾乎要打起來。
最後還是電視台贏了。
韓靜看到我帶著扛攝像機的記者,頓時慌了。
我當場就報了警。
原來,我去年的學籍,就被她轉手賣掉了。今年,她又如法炮製,我的名額,再次被她賣了。後來調查發現,她不只針對我一個,還有 5 個偏遠山區考來的學生,都被她以各種方法勸退了,而空出的名額,都被她盡數高價賣出。
韓靜被警察帶走了。等待她的,將是三年以上的牢獄之災。
至於我爸媽,還有柳聖權和帶走丫丫的嬸子,統統被抓了起來。綁架丫丫、造假身份證,夠他們喝一壺了。
幾個人後來都判得不輕。
一周後的電視節目裡,大學校長親自把錄取通知書再次遞給我,並告訴我,作為補償,他們免除了我四年的學費。
京郊的豬肉鋪子又回到了張偉手裡。接手鋪子的人也看到了節目,說我和張偉不容易,他願意原價轉回給我們。
張偉買了個背簍,平時幹活,就把丫丫背在背上。
沒想到,因為電視節目的原因,張偉的豬肉鋪子生意十分紅火,很快就雇了兩個夥計。
一年後,我拿到了一等獎學金。張偉的肉鋪也開了第三家分店。「大學生鮮肉鋪」成了響噹噹的招牌。
按照約定,我們奢侈了一把——在全聚德吃烤鴨。刀工嫻熟的師傅現場片著鴨肉,像一場華麗的表演一樣。丫丫在一旁賣力地鼓掌,很快被塞了一嘴白糖蘸脆鴨皮。小傢伙皺眉分辨了片刻,就嚼得津津有味起來。
我和張偉哈哈大笑。
就在這時,一直杳無音訊的柳龍,打來電話:「……姐,對不起。」
說完,不等我回應,電話就掛了。
張偉問:「是誰?」
我合上手機:「打錯的。」
幾天後,警察打來電話。
「我這裡是 xx 公安局,你是柳龍的姐姐嗎?需要來個人認領一下屍體。」那邊說,正是柳龍上大學的地方。
我先通過照片辨認了一下。
鼻青臉腫,但的確是柳龍。
「他怎麼死的?」我問。
心裡不是不難過的,畢竟是同胞的弟弟。
「跳樓,頭著地。」警察言簡意賅。
還是一個好奇的記者,為了再做一期節目,去調查了柳龍的死因。
我這才知道,柳龍是因為曠課太多被開除的,而他曠課的原因是沉迷賭博。在被開除前,他已經軟磨硬泡把張偉給我的彩禮悉數要走了。這些錢全部輸光後,他在壞朋友的誘導下,借了無數的校園貸,被開除後更是變本加厲,直到再也借不出一分錢。
催債的人逼得他走投無路,他最終的選擇是從當地最高的大樓上面一躍而下。
我們村,的確有很多人打牌,柳龍放寒暑假的時候,也會跟人五塊十塊地賭。他數學好,算牌很精,總是贏。
我帶著柳龍的骨灰盒回去探監。
柳勝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你說這是啥?」
「你兒子的骨灰,你要嗎?不要我就倒下水道了。」我答。
「要要要!你先幫我保管著!」他忙不迭地答,一邊抹掉大顆的眼淚。
「行,那你把這個簽了吧!」我拿出一份文件。
一份「收養關係解除協議」。
「收養……你……你咋知道的?」柳勝利傻了。
「你們不是把我身份證藏起來了嗎?我找身份證的時候,在箱底找到了我的出生證明。」我簡短地答,省略了我看到那張紙之後的抓狂與崩潰。
爸媽一直告訴我,我和弟弟是雙胞胎。但出生證明顯示,我比弟弟晚出生半年。
「柳勝利,你們為什麼要在有了兒子的情況下,還要再抱養一個女兒?」我問出了自己想不通的問題。
「你媽生龍的時候,大出血,子宮沒了。但咱家窮,怕龍以後娶不上媳婦,有個姐妹,能收些彩禮,再不濟也能換親,日子總歸好過些。」柳勝利不敢看我,看著一旁的空氣回答。
我忍不住冷笑起來。
不必再問為什麼我小半歲卻成了姐姐,不必再問一切不公的源頭是什麼。
柳勝利用顫抖的手,簽上了他的名字。
我又去看潘繼梅。
不知為何,她卻比柳勝利早知道柳龍跳樓的消息。
她給我跪了下來:「霞,當初賣你的人,是你的保姆。說你是從城裡抱來的,你小時候白白凈凈的,也像個城裡孩子——我一眼就喜歡上了。你去找你的城裡爸媽吧,他們應該是有錢人。」
她跪在地上,在「收養關係解除協議」上按了手印,又沖我磕了幾個響頭。
我也去看了韓靜,帶著那個記者。
我問她:「據我所知,你經手倒賣的 7 個學籍,都是山里考出來的女孩。你也是大山里考出來的,你應該知道山裡的女孩想上大學有多不容易,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韓靜扯了扯嘴角:「正因為我是山里出來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們是求助無門的。你運氣好, 遇到了一個深愛你的丈夫, 願意信你, 幫你。可其他女孩, 根本沒有你這個運氣!你知道嗎?」
我看著她:「你也是女人。」
她嗤笑:「所以我更知道自己不容易。我是嫁了一個北京人,可他們全家都看不起我。我一進監獄, 他們就逼著我離了婚, 兒子他們也帶出國了——還不就是嫌我窮。我只是一個學生處的老師而已,我能怎麼辦?你也別怪我心狠, 只有你們這些山里出來的女孩,沒見過世面, 才好拿捏!」
……
這期節目播出後, 輿論譁然。
各地開始嚴查學籍作假的事, 查出了不少典型案例。
我在幾個熱心人士的贊助下,建立了一個基金會, 專門用來幫助從大山里考到北京的女孩——從生活費到介紹家教,再到解決各種困難, 條件是接受幫助的女孩在畢業後也將成為基金會的一員,去幫助更多的人。
張偉把他到北京以後掙的錢, 捐了一半給基金會。
8
大三那年,我創辦了自己的公司,用一個國際性比賽的獎金, 帶著幾個一腔熱血的同組同學。因為比賽奪冠, 訂單源源不斷。
張偉的豬肉鋪子已經開到了第三十家分店,他也成立了食品公司,雇了十幾個人打理加盟的事。
張偉的日常變成了早上去公司晃一圈,然後整天帶娃和曬娃。
是的, 我們在北京買房買車了。
當初的電視台再次採訪我們, 我說出了想尋找自己親生父母的事。
還是那個一心要搞大新聞的記者, 在我研一那年,幫我找到了他們。
千里之外的一個城市。
我的親生父親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我的親生母親是大學老師——教的正是我所學的專業。
冥冥之中, 似乎一切都有定數。
在我被偷後,他們沒有再生育。
偷走我的保姆, 竟是把我賣到了這麼遠的地方。而這個保姆兼人販子,兩年後在另一個千里之外的地方, 死於車禍。
我爸媽一直沒有放棄找我,但找錯了地方。
電視台搞了個轟轟烈烈的認親節目。
當我看到那個戴著眼鏡, 眉眼跟我幾乎一模一樣的中年女人時,看到她令人心碎的眼神時, 我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親爸親媽帶我去了他們家。
兩百多平的複式房子,最大的那間臥室是我的。
裡面裝修得好似公主的宮殿, 一切東西都是夢幻的粉色。
地上堆滿了無數禮物的包裝盒,足有幾百個,統統一塵不染。
我親爸說:「每年你生日,還有兒童節,還有……反正過節的時候,你媽就會給你買一個禮物, 說等你回來了拆。」
我親媽倚在門框上,雙手捂著嘴巴,眼含熱淚。
我對他們微笑:「我現在就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