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警察問我叫什麼的時候,我死活都不說出自己的名字。
「不是……」警察叔叔很無奈,「我聽你的描述,這件事情的主責也不在你。你跟我講一下你的名字和家長的聯繫方式,我到時候讓人來接你,你就能回家去了。」
我不說話。
「可是你拒不配合的話……」
我把自己搞進了警局,可我根本不想讓我爸爸媽媽知道。
他們只會一個說我果然讓他們操心,一個露出「你看,說什麼我們偏心,你遇到事情不還得找我們?」的表情。
大概還會有一個人,比如江濃。
她會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來。
儘管,儘管我只是為了保護趙甜的東西。
早上,他們確定了這個房間就是趙甜的房間後,對著趙甜房子裡的東西上來就是打砸!緊接著把趙甜的床鋪翻了一個遍。
然後翻到了一張小小的卡。
看到對方準備往口袋裡塞的時候,我幾乎下意識地想到了他們想要幹什麼,我飛撲上去,咬在了男人的手上!
我沒有收力道,他下意識地甩胳膊。
「有賊啊!!」我趁機搶下了他手裡的銀行卡,一邊跑,一邊衝著門外的人喊道,「快報警啊!入室搶劫了!!!」
警察局裡我們各執一詞。
我說我懷疑他們是入室搶劫。他們說我才是那個小偷,要不然,他們女兒的屋子裡怎麼會住進一個陌生人。
而警察叔叔問我的名字的時候,我又不願意說。
我的沉默直到趙甜出現才結束。
她看了旁邊的一家三口一眼,又看向我。
她會覺得我多管閒事嗎?她……
好在,她走向了我。
「她叫許嫣。」她說,「她是我的妹妹,暫時住在我的出租屋。而我是那個被踹門的出租屋的主人。
「他們,是我的爸媽和哥哥。」
既然如此,所有人都沒有繼續待在警局的必要了。
那一家三口,在出租屋裡的時候有多囂張,此時就有多乖順。
但這乖順只持續到出警局門之後。
趙甜的哥哥堵在了我們面前:「給錢。」
他說。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的衣兜,一副沒有拿到錢誓不罷休的樣子。
我沒有搭理他,而是把卡塞進了趙甜的手心。
趙甜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哥哥。
正是中午下班的節點,路上人來人往,趙甜她媽和她爸對視了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坐了下來,扯著鄉音:「哎呀,我的天爺啊!我怎麼生了個挨千刀的娃?
「大家都來看一看啊!我這不孝女叫趙甜啊!」
「你別哭了。」趙甜開了口,「也不用喊,我不是什麼體面人,錢也不會給你的。」
趙甜她媽就準備再哭。
「你再哭,我就跑到我哥相親的姑娘家裡哭。我就說,我媽日常就是這麼訛人的,一哭一個準兒,可靈了。
「我跟他們說,好女孩兒可不能嫁到我家。嫁到了我家生不齣兒就該死,生了個女娃就得供養全家,我不怕她不信,讓她到村裡打聽打聽,誰不知道咱們家。」
趙甜她媽站起身來,氣得指指點點:「我看到你複習了!你敢不給錢,我就、我就再等你高考的時候找你。」
她得意洋洋,想要看到趙甜的妥協。
「可以啊。」趙甜說,「可以的。反正我複習兩年總比複習一年考上的可能性大。
「娘,我哥他也一定能耽誤得起吧?我聽說男的過了四十歲都能生孩子呢。我是無所謂的,反正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17
回到趙甜的出租屋,我想要幫她一起修門。
可她只是揮揮手,讓我去床上待著去:「滾滾滾!凍死了!你要是凍傷了,我不得給你買凍傷膏?」
我聽了她的話,乖乖地爬到了床上。
門口,趙甜怕蹭髒棉衣,只穿了一層薄薄的毛衫,一邊凍得打顫,一邊釘合頁。
「好在能修好。」她說,「要不然黑心房東又要扣我的錢。」
「房東很黑心?」
「嗯。」
「那你不搬走?」
「你是不是傻啊?他雖然黑心,但這房子是周圍最便宜的了。」
我無聊的時候,就在床上幫趙甜核對做了的題的答案。
「錯誤率好高啊!」
「很牛了好吧?」
那天,趙甜趕在天黑前釘好了門。
躺在床上的時候,她輕聲對我說:「喂,謝謝你啊。」
「謝謝我還叫我『喂』?」
「卡里有四萬塊錢。」她說,「是我最近打工的所有的積蓄。是我準備的上大學的學費。」
「許嫣。」她像是看透了我想要做什麼,「我當初是迫不得已。你可以恨你媽媽,也可以恨你爸爸,但現在不要跟他們撕破臉,不要輟學。輟學的生活,好苦啊。」
18
七天的時間很快過去了。
第七天,趙甜去上班,我去上學。
她把兩百塊錢塞到了我的手裡。
還是我之前給她的,碎碎的零鈔。
「快滾吧。」她說,「別過來了!」
看到我盯著手中的錢。
「不要?不要還給我。」她說。
「要!」我麻溜地把錢塞到了自己的口袋裡,「我走啦!周末來看你!」
「滾啊!」她說,「你可別過來了!」
很久很久以後,趙甜跟我說,其實她那天做好了再也見不到我的準備。
畢竟,我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她既然勸我回家,勸我和我爸爸媽媽道歉,那我應該會聽她的。
所以,她實在沒有想到會和我那麼快再次見面。
在我出現在學校門口的瞬間,我爸爸媽媽就沖了出來。
「你去哪兒了?」媽媽用力地推了我一把,又把我薅進了懷裡,「許嫣,你這個沒良心的啊!怎麼罵不得打不得了啊?你去哪兒了啊?」
這是爸爸第一次出現在我的學校前。
他低下頭,躲避路過的同學投過來的目光:「好了好了。」
我曾經想過,在江濃的存在下,在媽媽的偏心下,在爸爸的忽視下,我應該怎麼樣才能讓他們疼一疼我呢?
我其實也不是一開始就完全輸給江濃的。
江濃來的那天,我得了一個小感冒。
我躺在剛剛換好的上下鋪上,耍著屬於我的小性子:「媽媽,我要睡我的床,我不習慣這個床。媽媽,我好難受呀,媽媽、媽媽……」
我一邊喊著她,一邊輕輕地哭。
那天燒到三十八度,不算特別高,可是媽媽好著急啊。
她讓爸爸去接江濃了。
她則守在我的床邊,寸步不離。
可是後來,她越來越偏心於江濃。
江濃看到我喜歡吃的可樂雞翅,會忽然流眼淚。她說她媽媽生前也最喜歡給她做可樂雞翅了。
媽媽為了不讓江濃觸景生情,便再也沒有給我做過可樂雞翅。
江濃看到媽媽親昵地抱著我,就一言不發。
後來,媽媽很少在她面前對我特別親近。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是不是如果我也傷害自己,也像江濃一樣,通過不同手段來吸引媽媽的注意力,媽媽的心就會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直到一個夜晚,我洗澡的時候,沖了一晚上的涼水。
我高燒了,媽媽很關心我。
可隔天,江濃也受了傷。
媽媽抱著她去醫院的時候,我心中想:為什麼呢?
為什麼本該給我的母愛,需要我千方百計才能贏得一點點呢?
現在,在我不再故意傷害自己了的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終於意識到:是這樣的。
老話說得不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可惜,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也不要吃奶了。
19
以往,她給我一點點愛意,我便能將之前的所有過往忘卻。
可今天的我無動於衷。
媽媽說她要報警。
她說她沒有在我身上看出流浪的痕跡,我這七天一定有地方去!她要報警,查一查是誰拐走了我。
「你會這樣說,是因為你猜到了吧?」我問我媽媽。
爸爸讓她別鬧了,太丟臉了。
可她不管不顧,她拉著我找到了八年級的年級主任。
她再也顧不上維持那一點儀態了。
她跟趙老師要了趙甜的聯繫方式。
趙甜過來的時候,一臉無奈地看著我:「你這個小傢伙,挺會找麻煩的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
趙老師在一旁沖媽媽保證著,保證趙甜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她肯定沒有拐走我的意思。
媽媽看到趙甜的時候愣了愣,隨即:「好孩子?好孩子還塗脂抹粉的?說啊!我家許嫣是不是你帶壞的啊?」
「你家的?」我在一旁插話,「我是你家的?」
「什麼叫她拐跑的?冤枉人也有個限度吧?」我說,「媽媽,我倒是想回家,但家裡還有我的位置嗎?」
「怎麼沒有你的位置了?」
「我記得你只生了一個女兒吧?」我問她,「你家裡不是有個女兒嗎?
「媽媽,現在正是上課的時候,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大嗓門,會有多少人來聽牆角?
「你知道你離開學校之後,同學們會說我跟學校外面的人學壞了嗎?
「你不擔心我繼續被霸凌嗎?」
媽媽漲紅了臉:「你自己跟別人學,不許我說了是吧?」
這次,我沒有等著趙甜替我說話。
或許我媽媽說得對,我從趙甜身上學到了東西,但是我學到的,是對付她的方法。
「既然敢做就不怕說的話……」我說,「媽媽,咱們去江濃的教室門口說吧。那裡的人多。
「我們說一說,江濃每年來給她開家長會的媽媽,實際上是她的姑姑。她姑姑的親生女兒就在樓上初三,可是她的姑姑卻沒有參加過她女兒的一次家長會。
「我們說一說,江濃每年報這個那個補習班,可是許嫣住校期間買一套資料,卻要從牙縫裡省錢。
「我們說一說,江濃六年級的時候就能穿上合身的昂貴的內衣,可是許嫣到初二、初三了,還能被起個外號,名字叫『兔兔』……
「媽媽,你不是覺得這些都是正常的嗎?
「那我就問問你,這些話你敢不敢站在江濃的班級門口說一說?」
「你!!」媽媽又氣又恨,「你!」
「媽媽,咱們去說說呀。」
趙甜的爸媽和趙甜的哥哥是一家人,想要他們不要鬧,就得讓他們投鼠忌器。趙甜的哥哥,就是那件珍貴的,不能破損的瓷器。
我爸媽和江濃亦然。
「你!」爸爸用力地扯了一把媽媽,「你這麼對嫣嫣?」
「裝什麼呢?」我說,「爸,媽媽怎麼對我的,你又沒有瞎,你不知道嗎?
「之後我的生活費不要打在媽媽的帳上了,直接給我吧。」我跟爸爸說,「你不給我,我就去你公司要。
「畢竟,誰還沒有個軟肋呢?」
爸爸媽媽走了。
趙甜也是。
我說我閒了去找她。
「找我幹什麼?」她嘟嘟囔囔,「你的事情不都解決了?」
班主任說我真牛逼。
我第一次見到身為人民教師的她對著我飆髒話。
她說三年八班的廟太小,容不下我這尊大佛。
我乾脆搬了桌椅出來,搬桌椅的時候,常艷艷和朱兵學兩個人偷偷地抬頭看了我一眼。
見我看他們,又把頭低下了。
好,大概是我「發瘋」的事跡在同學之間傳開了。
我便搬著桌椅一個一個教室問能不能收留我。
問不到願意收留我的班級,我就重新問一遍。
怎麼了?反正學校又不會開除我。
什麼都不管不顧之後,就連呼吸的空氣都新鮮了。
20
最後,還是年級主任趙老師出面,給我找了個班級。
「看在你成績好的份上。」他說。
我知道,他曾經很喜歡很喜歡趙甜這個學生。當初趙甜考得那麼好,卻沒有上高中,這一直是他的遺憾。
「總有各式各樣的父母。」他說,「但不論原生家庭怎樣,你都不要放棄自己。」
「當然」我說。
爸爸按照我的要求,每個月把錢交給我。
我的日子反而過得滋潤了許多。
我聽說,媽媽依舊在給江濃報補習班、興趣班。
可是,這一切和我無關了。
只有一次,爸爸給我錢的時候晚了一些。我去了他的公司樓下找他。
他從公司下來,帶我去了旁邊的肯德基,給我點了一個全家桶:「嫣嫣,是不是如果我斷了你的錢,你就永遠不找我們了?」
「你知道嗎?」我看著那個全家桶,「爸爸,我已經很久沒有吃全家桶了。
「我很小的時候,你們說這對健康不好,不讓我吃,說我長大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我那時候可喜歡吃全家桶了!我好想長大啊!那時候的你們看我太喜歡吃,偶爾或者半年也讓我吃一次。
「後來,江濃來了。她報了鋼琴、舞蹈班,因為要控制身材,所以不能吃油炸食品。
「媽媽說,因為我吃的話,她也會饞,所以媽媽也不讓我吃。
「讓我算算,江濃來咱們家幾年了?」
「你怎麼不和我說?」我爸爸又是這句話。
「你仔細想想,爸爸,這些話我真的沒跟你說過嗎?」
他頓住了。
他不能確定,因為他實在忽視過我太多太多的話了。
「我沒跟你說過。」我笑著說,語氣惡劣極了。
生活中,這樣的事情太多、太多、太多了,這樣的一件小事,我根本沒有和他們說的必要。
我看到爸爸的眼眶驟然泛紅。
「爸爸。」我說,「現在我長大了,可以吃很多很多的全家桶了嗎?」
他點了好幾份。
我根本吃不完的好幾份。
我忽然意識到,其實想要引起他們的愧疚也不算難。
不,不是愧疚。
應該是後悔。
當他們意識到徹底失去我了,他們也開始後悔了。
至少,爸爸是後悔了。
我從他的手裡接過了這個月的生活費:「可是,爸爸,我早就不喜歡吃全家桶了。」
21
我周末的時候常常會去找趙甜。
「你煩不煩,姐姐?」她很無奈,「你可以休息,但是我要去打工啊。」
「我和你一起去打工,可以帶我嗎?」
「誰敢帶你?!你未滿十八歲啊!」
可是,她偶爾還是會帶上我。
她在奶茶店打工的時候,我就找一個角落,默默地看書。
她在發傳單的時候,我也會從她的手裡搶過一沓,然後跑到下個路口發掉。
「你能不能去好好學習啊?你不是快要考試了嗎?」
這年 6 月,趙甜高考,我放假。
趙甜不讓我買捧花,我就拎了一瓶礦泉水等在她的考場外。
結果發現周圍都是發礦泉水的。
我等了一場又一場。最後全部考完的時候,我才敢問她:「考得怎麼樣?」
「必須上最高學府!」她說,「我得給你做出個榜樣啊!」
「那——」我輕聲問她,「中考的時候,能來給我加油嗎?」
中考前,爸爸又來了一趟我們學校,給我送需要帶的資料。
「謝謝。」我說。
「你的考場確定了嗎?」爸爸問我,「我和你媽媽明天送你去考場好不好?」
「不用了。」我說,「什麼時候都可以,但明天就別影響我的考試了吧?」
第一門考試出來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了趙甜。
最後一門考試出來的時候,她還是站在外面,手裡捧了一束好大好大的花。
趙甜是請了假,專門來陪我考試的。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她說, 「小麻煩精的考試,可比錢重要多了!」
那一年,無論是趙甜,還是我,都到了理想的地方。
趙甜去了另一個城市。
臨走之前,她理了理我的衣領:「小姑娘,我要去飛了,你也努力飛向更高的天空啊!」
22
高中的我,好像再沒有時間關注那一家三口。
只是有知曉當年事的初中同學和我無意談起。
他們說,江濃的興趣班沒有再報了。她和她的同學抱怨, 說我爸媽準備為我攢上大學的錢,所以縮減了她生活的開支。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月, 我找爸爸領了生活費, 然後告訴他:「以後不用給我零花錢了。」
他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來。
又三年過去,他居然生了很多白頭髮。
「我已經滿十八歲了。」我說,「你們沒有撫養我的義務了。
「我高考完之後, 會去申請助學金,會去勤工儉學。
「你們也是, 沒到養老的年紀, 也別來找我吧?
「到時候養老金我和江濃一人一半。」我說,「我和你們不一樣, 我公平極了。」
高考前一天,趙甜打來了電話, 一定要看我的准考證照片。
「怎麼了?」我問她,「你不會想要來看我考試吧?」
【你瘋了?】她在那頭打字, 【你是不是瘋了啊?我不得上班啊?我不得掙錢啊?】
「那你跟我視頻?」
她再不回復我了。
第一門考試出來當天,我在考場外看到了穿著一身旗袍的她。在一眾穿著旗袍的媽媽中間,她是那麼年輕, 那麼美麗。
「你不是說你不回來了嗎?」
「唉唉唉唉,你哭什麼啊?」她給我擦淚,「下午還有考試呢!早知道最後一場再出現了!」
最後一場考試,她還在。
穿著一身淡藍色的旗袍。
窈窕地站在那裡。
有同學的媽媽問她:「你是許嫣同學的姐姐吧?哎呀,你家許嫣啊, 平時成績可好了!這不得是清北的苗子嗎?」
「不是。」我在一旁接話,「她是我的媽媽。」
23
三年後,趙甜結婚。
她沒有邀請她的父母。
她的新郎問她, 是否要邀請我當她的伴娘。
趙甜說不了。
「我想讓她坐在我的家人席上,我想讓她發表致詞。」
婚禮排練的時候, 我念了我的致詞。
「感謝那天, 讓我們相遇,兩百塊錢,你成了我的假媽媽。
「趙甜,我這樣念好不好啊?」
真好, 趙甜。
曾經被關在屋子裡求救無門的你,衝破了那個小小的屋子。
曾經被忽略的我,得到了所有的偏愛。
我們。
都要幸福啊。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