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我吃了樓下李爺爺一塊糖。
一夜間老了六十歲,怎麼也查不出原因。
我媽突然哭著說:你這是給那個老東西借了壽!
1
「聽說沒有?老李其實早就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媽突然沒頭沒尾說了一句。
我爸皺著眉想了想,說:
「難怪……」
我當時剛從廚房盛飯出來,看到他們正竊竊私語。
明明是大中午,我卻被爸媽說話的神情嚇到,背脊發涼。
他們說的老李,就是李爺爺。
十歲那年,我爸被調進礦院當助教,我媽帶著我從村裡跟過來,住在學校分的房子裡。
李爺爺是我家路對面的鄰居。
我們家住二樓,他家住一樓。
我們兩家雖然只隔著一條馬路,但生活截然不同。
我家雖說是兩室一廳,可房間又破又小。
李爺爺住的則是寬大敞亮的三室一廳,還帶小院,我們管那叫處長樓。
聽我爸說,李爺爺一個月的退休金就有兩萬。
我媽頭一回聽說這事的時候,兩眼瞪得像銅鈴。
「又不是當官嘞,咋掙這麼多?」
隨後越說越氣:
「咱全家人起早貪黑,不如人家一根腳趾頭能掙錢?」
我媽當時在幼兒園當臨時工,我爸是化學實驗室助教,兩人起早貪黑,工資合一起也就一千五。
她想不明白,人跟人咋能這麼不一樣?
我爸說,老李是化學什麼什麼領域的專家,國際上都有名,過年時市裡領導都要來拜年,是學校的人物。
我媽走到廚房,通過窗戶看著對面正曬太陽的老李。
李爺爺當時正在吃花生,我媽越看越氣,問我爸:
「這老頭有多大歲數了?」
我爸說:
「過完年就一百,是礦院裡歲數最大的,也是掙錢最多的。」
我媽又盯著李爺爺看了一會,說:
「早該死了。」
我爸連忙打了我媽胳膊一下,要她小點聲。
我媽依然在看著老李,嘴裡喃喃自語:
「滿口牙,吃子孫,他占了兒女的壽。」
我爸嚇了一跳。
因為李爺爺曾經有個兒子,十多年前就死了。
這事沒人跟我媽說過,也不知道她怎麼知道的。
李爺爺當時看上去身體十分硬朗,眨眼間就吃完了一把花生。
我媽冷笑一聲:
「趕緊吃吧,沒幾天了。」
2
我爸當時覺得我媽是在嫉妒老李。
農村人,愛眼紅。
但沒過幾天,救護車真的拉走了李爺爺。
當時是晚上,幾家鄰居聽到動靜,都出來幫忙。
李爺爺的兩個孫子也來了。
我們都喊他們大李小李。
大李小李看上去比我爸年紀還大,穿著很時髦,油頭粉面的,扎著領帶穿著皮鞋,一看就是城市人。
救護車開走後,大李小李各自開著小轎車跟在後面,那時候有私家車的人還不多,看著很闊。
回家後,我爸提醒我媽:
「礦院可不是村裡面,你以後說話可得注意,上回那話要是被那倆孫子聽到了,得找你事,那兩人不好惹。」
大李小李是技校畢業,本來被家裡安排在學校保衛處上班,嫌丟人,就走了。
有人說這哥倆出國跟老外做買賣。
也有人說,他們其實啥都不幹,每月就靠著爺爺的兩萬塊錢過日子瀟洒。
我媽當時就拿大李小李教育我,說人還要是靠自己本事,爺爺再能耐,也有死的那天,到時候就等著傻眼吧。
沒想到幾天後,老李又回來了。
3
我看見李爺爺躺在一張特別的病床上,身上插著各式各樣的管子,嘴上扣著塑料罩,被大李小李推進屋去了,安置好以後,兩人就各自開著自己的小轎車走了,還專門留下一個護士在家裡照顧。
我爸說,老李現在成了植物人。
我媽和我都是第一回聽到植物人這個詞,覺得新鮮。
原來人也能跟植物一樣,啥都不用管,只要插著管子就能活。
我爸說也不是誰都能當植物人的。
就老李身上這套設備,一個月要花一萬,為了讓學校報銷這些費用,大李小李在校長室跟學校領導打了一架,還說要去中央找人評理,於是校長把這些錢都給報了。
我爸當時感嘆:「掙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我媽卻一臉羨慕:
「你說是不是這樣就能一直活下去了?那不成傳家寶了嗎?一個月領兩萬,你要能有這本事,我伺候你可比那護士伺候老李強!」
我爸和我媽當晚也打了一架。
在記憶里,我爸媽脾氣好像一直都不好。
後來才慢慢明白,他們只是因為窮,上班時候還憋屈,只能在家裡撒氣。
4
大人們都說,老李就算每月花一萬塊錢續命,也活不了幾天了。
沒想到半個月後,李爺爺能下床了。
又過了幾天,還拄著拐棍出門曬太陽了,身子骨甚至比以前還硬朗。
看著李爺爺在牆根曬太陽的樣子。
我爸說:「醫學奇蹟。」
我媽說:
「醫學個屁,這是要成精了。」
我當時就覺得我媽很沒素質,但後來才發現,是我理解錯了。
但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5
我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路過李爺爺家後院門口。
李爺爺每次都是坐在竹椅上曬太陽,無論什麼時候,永遠戴著一副墨鏡,經常曬著曬著就睡著了,腦頂禿亮,兩邊有白毛,那模樣跟《龍珠》里的鶴仙人有點像。
看著嚇人。
有一回放學,我路過李爺爺家門口,看到他又在竹椅上睡著了,墨鏡耷拉在臉上。
我有些好奇,悄悄湊過去看。
突然間,李爺爺睜開了眼睛。
我看到一個白色的眼球,好像電影里喪屍的樣子。
他的右眼跟一般人不一樣。
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站在那一動不動。
李爺爺轉動著左眼眼珠子,啞著嗓子問我:
「是金老師家的小子嗎?」
我差點尿了出來,哭著跑回了家,身後隱約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嘿,這小孩……」
後來一連幾天,每次我從李爺爺家路過的時候,我都不敢看他。
但他卻認識了我,每次總要找我搭話:
「上學去啊?」
「放學了?」
「要去游泳啊?」
「這有個大蜻蜓,趕緊來抓。」
我當時剛從村裡的小學轉學來到這,一個人都不認識,一張嘴滿口方言,不敢跟別人說話,也沒朋友。
現在有個人主動找我說話,我也逐漸沒那麼怕他了。
慢慢地,我路過李爺爺家門口的時候,都要跟他聊上幾句,漸漸也學會了普通話,還能吃到他給我的零食。
進城時我媽曾特意跟我說過,城市裡壞人多,外面人給吃的可千萬不能要。
但那幾年我爸媽的工資吃飯都不夠,更別說有零花錢了。所以李爺爺給我的這些零食,我全都悄悄收下了。
我頭一次喝的酸奶、健力寶,都是李爺爺給我的。
他還跟我說起很多外國的事,送給我好幾本外國字的雜誌,雖然看不懂,但上面的圖都很好看,他還跟我說,以後去大城市上學,有機會就去外國看看,長見識。
我覺得李爺爺是個好人。
6
李爺爺好幾天沒出來曬太陽了。
這讓我有些擔心。
沒想到這天又看到了他。
幾天沒見,李爺爺似乎更老了一些,臉色更白,原本頭兩側的頭髮也沒了,腦袋整個禿了,現在模樣不像鶴仙人,倒是像龜仙人。
李爺爺遠遠也看到了我,抬起一隻手跟我打招呼。
「呃……呃……」
我看他說不清話,就走上前看。
李爺爺哆嗦著手從兜里掏出一把糖要給我。
這糖的包裝有點奇怪,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我看不懂的文字,不是中文,也不是日文英文。
「呃……呃……」他示意我嘗嘗。
我打開一個,看到裡面包著一個白色糖球,上面鑲著兩個紅點,聞上去很香。
從來沒聞過這麼香的東西。
我把這顆糖球塞進嘴裡,只覺得涼颼颼的,有股特別的酸甜,比兩分錢一塊的水果糖好吃多了。
我很小心地含著,就想著,要慢慢享受。
咕咚——
這糖球好像在我嘴裡自己滾動了一下,竟被我咽下去了。
糖球很大,卻沒卡在我嗓子裡,直接就下了肚。
李爺爺看我這樣,又抓起一顆給我。
「呃……呃……」
我剛要伸手,就聽到旁邊傳來我媽的大吼:
「金濤!趕緊回家吃飯!」
我嚇了一跳,看到我媽在廚房窗戶後面喊我,連忙縮回了手,回去了。
一進門,我媽就是一副嚇人的樣子,壓低了聲音警告我:
「說過多少回了,別跟他說話,你咋還吃他給的東西呢?」
我說我沒吃。
但一張嘴,一股香甜涼爽的糖味已從嘴裡冒了出來。
我媽拿手指頭一下下戳著我腦門。
「下回再讓我看見,非撕爛你那張嘴給你長長記性!」
我頓時覺得有點委屈,她自己不給我零花錢買吃的,還不准我吃別人的。
當時就問:「咋了?」
我就覺得只要涉及李爺爺,我媽就有點神經病。
我媽指著李爺爺家的方向,一字一頓跟我說:
「那就是個老妖精,他現在跟誰親,死前就把誰帶走!」
7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天李爺爺察覺到我媽的心思,從那以後,他就一直沒出過門。
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聽我媽說李爺爺死了,我就有點著急,可看她那樣,我也沒敢再問。
但李爺爺這些天確實沒出來曬太陽了。
我暗自希望他能像上次一樣,過幾天又出現在路邊。
我路過他家的時候,耳朵貼著牆,悄悄聽裡面的動靜。
我突然聞到一股從來沒聞過的香味,若有若無,又聽到一陣陣怪異的聲音,像是村裡的狗打架時喉嚨里發出的聲音。
但李爺爺家沒養寵物。
我還想再聽聽,旁邊傳來一個吼聲:
「幹啥呢小屁崽子?」
我嚇了一哆嗦,扭頭一看,發現小李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
我沒敢說話,連忙走了。
晚上的時候,我媽下班回家,一臉興奮地跟我爸說:
「老李這回可是真死了。」
我爸還有點不信。
我媽又說:
「4 單元老林都看到了,前幾天半夜裡大李小李開車過來,偷偷往屋裡搬了一個大冰櫃進去,他一個退休老頭要啥大冰櫃?」
那時候很多人家連冰箱都沒有,更別說大冰櫃了。
我媽繼續說:
「而且啊,大李小李不知從哪還招了個保姆,這肯定是住進來配合演戲的。」
沒過幾天,這個傳言就在礦院散開了。
都說老李死了,家裡為了繼續領退休金沒上報,還把他凍在冰櫃里,有人都打算去教委舉報了。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不止我媽,其實全礦院的人,除了那倆孫子,大家都盼老李死。
大家議論了幾天,也沒聽說誰去舉報,這事就漸漸過去了。
那時候學校里正流行看《龍珠》,我滿腦子就是漫畫,也漸漸忘記了這些事。
周六那天,我正打算去同學家蹭漫畫看,剛一出門,迎面就遇見了李爺爺。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像往常那樣走了過去。
剛走了兩步,突然覺得不對勁。
8
李爺爺那天坐在輪椅上,被大李小李推著在路上走。
幾天不見,李爺爺好像變了一個人。
他的臉色更白,皺紋少了,皮膚好像很薄,整張臉就像是塊發麵,嘴唇有些發藍,依然戴著那副墨鏡,歪著頭靠在輪椅上,一動不動。
最奇怪的是,當時明明沒雨,也早已過了最熱的時候,大李卻給李爺爺打了一把傘。
一把鮮紅的大傘。
李爺爺似乎看到了我,身上沒動,只有嘴一張一合。
「呃……呃……」
大李小李看見了,立刻朝我這邊推了過來。
在他們距離我還有三四米的時候,我就已經感覺到有一股冷氣瀰漫過來,而且還夾雜著一些什麼味。
就像是村裡死豬死耗子的味。
雖然聞著一股死氣,但李爺爺兩鬢間卻隱約長出了一些細細黑黑的頭髮,雖然他戴著帽子,但還是被我看到了,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我突然有點害怕。
這種害怕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白眼球時的那種突然驚嚇,而是從心底發出的一種恐懼。
就像是遇到了生命危險。
但他可是李爺爺啊,我要是這麼跑了,他大概會傷心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這麼傻傻站著,一動不動。
突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嚇得一哆嗦,扭頭一看,沒想到是我媽。
出乎意料,我媽竟一臉笑嘻嘻看著我:
「金濤愣著幹嘛?趕緊跟李爺爺問好。」
旁邊也有幾個鄰居,看到老李來了,也湊上來寒暄。
大李小李一改往日那副冷冰冰的樣子,竟然也笑著跟大家聊天。
一瞬間,大家都圍成了一個圈,其樂融融,把李爺爺和我圍在中間。
他們有的說李教授老當益壯。
有的說李教授看著氣色越來越好了。
有的說李教授今年肯定要上中央台新聞了。
李爺爺歪著頭靠在輪椅上,不時笑笑:
「呃……呃……呃……」
我站在李爺爺對面,只有半米距離。
我嚇得說不出話,不是僅因為李爺爺,而是周圍所有人都讓我害怕。
就在前兩天,他們這些人一個個都議論老李已經死了,還有人說要去舉報,現在看到了他,卻全都在笑。
我想從人群里跑出去,但我媽兩手按著我的肩膀,跟著這幫人談笑風生,我根本走不了,只能看著李爺爺。
我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害怕李爺爺,又看了幾眼後,終於明白了——
這根本就不是李爺爺。
他們這些大人看不出來嗎?
李爺爺以前曬太陽的時候,從來不主動跟他們聊天,更不會呃、呃地跟著他們笑。
就算他們沒發現這個李爺爺不對勁,難道就沒聞到他身上的臭味嗎?
這個李爺爺。
不太對勁。
我的後背緊緊貼在我媽身上,嚇得一動不敢動。
我看到李爺爺縮在袖子裡的手指動了動,他的指甲現在好長,看著嚇人。
而且還在滴水。
就像是剛從冰櫃里搬出來一樣。
9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爸說:
「那倆孫子肯定是聽說有人要舉報他爺了,還專門把老頭推出來給咱們看。」
我媽還是很疑惑:
「不該啊,這咋還沒死呢?那倆孫子不能找個老頭冒充吧?」
「你以為電視劇呢,單位誰瞎啊?而且每年還要抽血化驗,作不了假。」
停了一會,我爸又說:
「聽人大李小李為了救老李,去國外跑了好幾趟,搞來一種什麼藥,一萬塊錢一針,那也划算。」
我媽咬著牙點頭。
「還是城裡人點子多,哎,我要一個月啥都不幹白拿公家兩萬塊錢,什麼藥都不用,我能活兩百!」
「媽……」我在一旁小聲說了一句,然後鼓起勇氣說,「我覺得,李爺爺其實……被做成殭屍了。」
我爸和我媽一愣,一起問:
「你咋知道?」
我拿自己手指頭比畫著。
「李爺爺那指甲,就跟《殭屍先生》裡面那個一樣。」
我媽和我爸當時就好像靜止了,然後一起哈哈大笑,讓我趕緊去睡覺。
我在被窩裡看完了從同學那借來的兩本《龍珠》,躺下睡覺。
但翻來覆去睡不著,還在想白天的事。
我今天看到的那個李爺爺,絕對不是李爺爺。
我就這麼一直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睡著,恍惚間看到一點紅色的光打在我的窗簾上。
我的床挨著窗戶,從這裡直接就能看到李爺爺家。
這紅光像是從李爺爺家照過來的。
我坐起來,抓住窗簾剛要扯開,突然又有些害怕。
但越害怕,越想看。
看一眼……就看一眼……
我慢慢掀起窗簾,鼓起勇氣,朝李爺爺家望去。
什麼都看不到。
他家窗戶後面掛著一面暗紅色的窗簾,裡面雖然開著燈,但根本什麼都看不到。
虛驚一場。
我長出一口氣,打算上床睡覺,突然注意到窗簾沒拉嚴,還有一拃長的空隙。
屋裡有光一閃一閃的,像是開著電視,但我看不到看電視的人。
我下了床,貼著床尾的牆根看著,換了角度後,看到沙發上坐著他們家雇來的那個胖保姆。
胖保姆正抱著一袋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電視上的光一閃一閃映在她那張油膩的肥臉上。
胖保姆好像想到了什麼,一臉不耐煩,起身去了廚房,抓起菜刀在剁什麼。
我看沒啥意思,準備回去睡覺,這時胖保姆回來了,手裡拎著個東西。
是一隻雞。
我以為是她要吃,但又不像。
因為那是一隻生雞,沒有頭,脖子上還在往外流血。
胖保姆抓著雞,推門進了臥室。
開燈後,我看到臥室里站著一個人。
是李爺爺。
白天還在坐輪椅的李爺爺,現在正直挺挺地站在屋裡。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站那麼直。
10
李爺爺腳下好像裝了彈簧,一跳一跳的。
每跳一下,就撞一下面前的牆。
牆上貼了一大塊海綿,髒兮兮的,紅的黑的,像是血。
李爺爺就這樣一下一下撞著。
胖保姆把無頭雞放在李爺爺面前,他一看到雞,立刻不跳了,雙手抓過來,直接啃了起來。
臉上嘴上全是血。
我當時嚇傻了,渾身僵住,就這麼一動不動看著。
李爺爺的嘴巴張得很大,整個頭都被拉長了。
嘴巴占了頭的一大半,裡面的牙很白,又尖又長。
雞骨頭在他嘴裡幾下就嚼碎了,整隻雞一點沒剩,全都給吃得乾乾淨淨。
吃完後,李爺爺似乎意猶未盡,舔著又長又尖的舌頭,還是一副饞的樣子,好像在向胖保姆懇求什麼。
胖保姆搖晃著肥大的腦袋,李爺爺好像很失望,但突然——
李爺爺抬起頭,看著我這邊。
他那顆曾經是白色的眼珠,現在發著綠光。
兩隻眼睛越睜越大,嘴巴慢慢張開,混著雞血的口水一點點流了下來。
胖保姆好像察覺到不對,也扭頭看著我這邊。
就在胖保姆的視線和我對著的時候,我兩手抱著頭蹲在地上,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心咚咚跳著,感覺都要爆炸了。
不知等了多久,我看窗戶外的紅光滅了,我貼著地,哆哆嗦嗦上了床,這時才發現我的臉都是濕的,剛才已經被嚇哭了。
我蒙頭蜷縮在被子裡,渾身上下控制不住地發抖。
看到我了嗎?
應該沒看到。
我屋裡黑著燈,胖保姆肯定看不著。
但這是我的屋……
一想到這,我頓時感覺從頭到腳都涼透了。
只要胖保姆懷疑有人偷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
我更怕了,整個床都跟著晃起來。
我想下床開燈,可是不敢,一想到胖保姆和李爺爺剛才的那副表情,我更嚇得睡不著。
猶豫之後,我抱著枕頭和被子,看都不敢看李爺爺家那邊的方向,貓著腰爬出去了。
我要去我爸媽房間睡。
剛走進客廳,突然又聽到有聲音在迴蕩。
「咚——」
「咚——」
「咚——」「呃——呃——」
不僅有撞門的聲音,好像還有一些什麼聲音。
那聲音我聽著既熟悉,又陌生。
像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但又不像是人的聲音,我好像在哪聽過……
終於想起來了,這聲音,我在外國的喪屍片里聽到過。
11
我丟了枕頭被子,哇的一聲,瘋了一樣衝進了我爸媽的臥室。
黑暗中,我看到他們床上的被子正在動,好像個帳篷。
我什麼都不管了,直接沖了上去壓在他們身上。
我媽嚇得大叫,接著是咕咚一聲,我爸從床上掉下來了,我一慌,打開了燈。
屋裡的燈晃得我眼前一白,一時間什麼都看不到了。
但在一片白光之前,我隱約還是看到了,我爸好像光著屁股,他為什麼光屁股睡覺?
但當我揉著眼睛適應了屋內光線時,我爸已穿上了褲衩子。
我爸一看是我,火冒三丈,沖我頭上就是一巴掌。
「幹啥嘞!」
我爸小時候練過幾年武,胳膊挺有力氣,我自小頭大,這一巴掌扇下去,我感覺整個腦袋都飛了出去。
我滾在地上,當場懵了,呆呆看著周圍。
看我這副樣子,我爸更氣,又喊:
「發癔症啦?」
我媽在被子裡也穿好衣服,下來扶著我坐在床上,問我:
「咋了?」
我捂著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看著他們兩個人,突然覺得很陌生,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傻啦?」我爸明顯怒氣未消。
我媽沖我爸擺擺手,他不說話了。
「我……」我捂著頭,憋了半天,才說:
「我、我怕,我想睡你們這。」
我媽這下放鬆了些,問:
「是不是夢見啥了?」
我爸在旁邊又氣上了,說:
「多大了?回自己屋去!」
我委屈巴巴坐著,不明白我爸咋這麼大火。
我媽起身,把我領了出去,撿起掉在客廳里的枕頭被子,領著我回我屋去了。
開燈以後,她關上了門,又問我:
「是做夢了吧?」
我拚命搖頭,可又說不出話,憋了半天,才指著大門的方向。
「剛才有人……撞門……」
我媽想了想,臉上有點怪,又問:
「還聽到啥了?」
「就……門外有人!」
我媽起身要去看,我害怕,拉著她胳膊也去客廳。
我媽把眼睛湊到貓眼看了看,又回了我屋,說啥都沒有,別瞎想。
她剛要走,我又拉著她,然後指著窗外。
我媽就去掀窗簾,我連忙去攔,已經晚了。
她把帘子打開了半邊,我嚇得躲在她身後。
我媽瞅著外面,又看看我。
「外邊咋了?」
我壯著膽子去看,李爺爺家的窗戶都關著燈,什麼都沒有,但我仔細去看了看他家窗簾。
剛才露著一拃寬的空隙,現在沒了。
「我怕……李爺爺……」
我抓著我媽的胳膊不撒手。
她嘆了口氣,躺在我床上。
「以後你少聽大人說的話,啥也不懂,就亂想。」
「嗯嗯……」
我也躺下,緊緊抱著我媽。
說實話,這種感覺有點怪。
從我記事起,總是看她在幹活,從來沒有她抱過我的印象,大概她也覺得有點怪,但我害怕,不敢撒手。
我媽的手輕輕拍打著我,不知什麼時候,我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床上只剩我一個人。
我看著窗外陽光照了進來,打開窗簾,看著李爺爺家的院子,好像也沒什麼不一樣。
這個世界又恢復了正常的樣子。
我自己也懷疑,昨晚的事,會不會是做了噩夢,嚇醒以後發癔症了?
殭屍都是電影里編的,怎麼可能有?
我心裡放輕鬆了些。
我媽已在廚房做好了早飯,我坐著喝粥,我爸在旁邊冷著臉說:
「以後少看那些香港電影,還有那些日本漫畫,全都不是好東西!」
我不想跟他們再說什麼,一口氣喝完粥,背上書包出門。
剛到門口,就感覺胸口突然有一股很冷的東西往上一頂。
我喉嚨一哽,哇的一聲,把早晨吃的東西都給吐了出來,弄得滿地都是。
我爸連忙站了起來,一臉不耐煩看著我。
「這又亂吃啥了?」
我不知道該說啥,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12
我發燒了。
先是在床上躺了一天,渾身發燙,喘氣的時候像是鼻孔著火一樣。
燒退以後渾身還是沒勁,頭嗡嗡的,身上一陣陣出冷汗,被子都濕了。
我媽摸了摸我的頭,打算去醫院。
我爸不耐煩。
「能有啥事?成天在家看漫畫,也不出去跟著同學踢球鍛鍊,就是抵抗力差!」
我爸上班去了,我媽請了假,一邊抱怨說要被幼兒園扣十五塊錢,一邊給我燒了一壺開水,說多喝水。
然後又去灶王爺前面燒香。
我小時候在村里長大,家家戶戶灶台邊都有灶王,正月的時候,我也給灶王爺上香。
進城後,我媽把灶王爺也接了過來,照例在廚房裡貼了一張,同學來我家玩的時候,看到我家貼著這個,沒少笑我,我也就不信了。
但今天,我媽一臉莊重地對著灶王念叨了一通,拜託他們多操操心,然後端來一碗水給我喝。
我看上面飄了一層灰色粉末,聞著一股香灰味,不想喝。
我媽兩手端著碗,沖我瞪了一眼:
「別不知好歹,我給你求的藥,趕緊喝,喝了就好了。」
我一口氣把這一大碗熱水喝下去,馬上就出了一頭汗,躺下睡著了。
傍晚的時候,果然好多了。
晚飯時我胃口大開,吃了一個饅頭又喝了一大碗粥。
我爸看我沒事了,就說:
「早就說是抵抗力不好,去了醫院也是白花錢。」
我也覺得自己好了,起身要回屋,胸口裡突然又是一股涼氣往上一頂。
哇的一聲,我又把剛吃的東西全吐出來了。
不僅是剛吃的,好像還吐出來些其他什麼東西,都是又黑又黏的水,一股臭氣。
我爸嚇壞了,這下重視了,連忙背上我出門。
剛出礦院大門,眼看著去醫院的 13 路車走了,我媽一路追在後邊喊,我爸氣得不行,喊:
「傻呀!叫計程車!」
這是我第一次坐計程車。
到了醫院,又是采血又是驗屎驗尿,我在醫院裡查了一圈,也沒查出個啥,就說是腸胃發炎或者過敏了,開了點藥,我們又回去了。
路上,我爸又開始抱怨,說我每天看漫畫不運動,抵抗力差。
我請了幾天假在家躺著,按時吃藥。
有時候覺得挺正常,但沒一會就感覺胸口有一股涼氣往上頂,馬上眼前發黑直冒冷汗。
生薑吃了兩斤,香灰水喝了好幾壺,一點用沒有,不知怎麼牙還疼起來了。
我爸打算換個醫院去看看,我媽卻覺得不是醫院的事,抓著我肩膀問:
「你那天晚上,到底是見到啥了?嚇成那樣?」
我哇地哭了。
「我……我看見李爺爺變成殭屍了,說了你們也不信!」
我爸頓時又生氣了:
「這咋又燒起來了?」
我爸拿溫度計給我量體溫,我媽卻去了我屋,站在窗戶邊看著李爺爺家。
看著看著,我媽突然變了臉色,一句話家鄉話脫口而出:
「老李我日他娘!」
13
我媽把我屋的窗簾拉上,又讓我和我爸進來。
我們三個人擠在牆角,我媽掀開窗簾一條縫,指著李爺爺家的窗戶給我們看。
「老李家啥時候掛了鏡子?」
我和我爸很快也看見了,老李家窗戶外面,掛了三面小鏡子。
鏡子特別小,比啤酒瓶蓋也大不了多少,三面鏡子擺成了一個等腰三角形,要不是現在光線照在鏡子上,我們都注意不到。
這種事以前在村裡沒少見,誰家裡出了事或者有人生了大病,就在窗戶外邊掛個鏡子,說是能把壞東西反彈回去,但往往鏡子對著鄰家,有時候兩家因為這事能打起來。
我以為就村裡人迷信,沒想到城裡人也一樣。
我爸皺著眉說:
「越老越迷信,沒一點公德心。」
我媽開始掐著手指頭在算什麼,問我爸:
「前幾天老李坐輪椅出來就不對勁,在那之前有幾天在家沒出門,一共有幾天?」
「大概一個禮拜?」
我媽突然想起來了,老李最後一回曬太陽的時候,還跟我說話了。
我想起那天是星期五,而李爺爺坐輪椅出來那天,是第二周的星期六。
「還真是七天!」
我媽突然露出一副我從來沒見過的驚慌的模樣,然後又問我:
「老李那天對你做啥了?」
我被我媽這副樣子嚇著,拚命搖頭。
「就……沒做啥。」
「不對!」
我媽又想了想,問我:
「你當時有沒有覺得他有什麼不對勁?」
我仔細想了想,說:
「那天他說話不利索,就是呃、呃那樣。」
我突然心裡一驚,坐輪椅那天,李爺爺也是這樣說話的,在這之前,他從來沒這樣。
我媽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兩眼直勾勾盯著我看,上上下下一遍遍看著。
我被我媽看得發毛,說:
「媽,別這麼看我。」
我媽問我:「他是不是給你啥東西了?」
我頓時也想起來了,說:「糖球。」
我媽也想起來了,又問:「當時是個啥樣的糖球?」
我記不清了,只說:
「外國糖,上面寫的字我不認識,反正不是英文日文。」
「你吃啦?」
我被我媽的樣子嚇到,哆嗦著點了點頭。
我媽連忙問:「糖紙還有沒有了?」
「當時扔了……」
我媽突然像是瘋了一樣,開門沖了出去。
14
我媽低著頭攥著拳頭,在李爺爺後院門口附近來回走。
那背影好像要殺人。
我爸一看不對,連忙也下去了。
我站都站不穩,扶著窗台看他們倆蹲在地上找那張糖紙。
當時單元樓里衛生很差,路邊垃圾不少,但即使這樣,一周前的一張糖紙也早已找不著了。
而且這條路上老有人路過,我爸好面子,一看有人來,立馬就裝作散步的樣子,還把旁邊撅著屁股在綠化帶里扒拉的我媽也拉起來。
兩人找了一會,我爸拉著我媽要回來,我媽嘴裡嘟嘟囔囔不樂意,突然抓起一塊磚頭。
我爸一看不對要攔,但已晚了。
我媽一磚頭砸了李爺爺家的窗戶,咣當一聲,我看到上面一面小銅鏡被砸掉了。
屋裡的胖保姆正在做飯,拎著菜刀立馬出來了。
這胖保姆是周圍縣裡找來的,說的是當地話,但氣勢絲毫不弱,和我媽立刻就吵了起來。
我爸夾在中間,一臉窘樣,兩邊勸了一下,拉著我媽上來了。
一進門,我媽就哭,怨我爸不幫她,平時說自己練武,關鍵時候慫了。
我爸也氣。
「咋幫?人家一個保姆,真動手了往地上一躺你怎麼辦?要說是因為掛鏡子的事打起來,傳出去不把咱笑死?」
「就是他們搞的鬼!」
「他掛個鏡子就能讓咱發燒?沒準是別的原因,別到時候搞錯了。」
我媽哭得更凶,一邊抹淚一邊說:
「我早就看出來那個老妖精不對勁,你就說我嫉妒人家,說我是村裡的,今天就憑那三面鏡子,我就敢肯定是他們搞的鬼!」
「那……他們是想搞啥?」
我媽突然露出一副兇狠的表情。
「咱家金濤,是讓那個老妖精給借了壽呀!」
15
「小點聲!」我爸在一旁壓低了聲音,但樣子很兇。
凶完之後,我爸又說:
「啥……啥借壽?想多了吧,能有這事?」
我媽一手抹著鼻涕,一把摟過我,指著我的頭給我爸看。
「你現在看看,咱金濤頭兩邊是啥?」
我當時嚇壞了,連忙去摸,沒摸到什麼。
我爸湊過來看了看,頓時變了臉色。
「咋有白頭髮了?」
我一聽,慌了,連忙站起來對著鏡子看。
我耳鬢兩邊的頭髮,真的多了一些白髮,斑斑點點混在裡面。
不僅如此,眼角嘴角好像也多了些細碎的皺紋,這兩天發燒沒照鏡子,不知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我才十歲啊,怎麼老了?
我有點怕,在頭上摸了摸,感覺手上有些碎頭髮。
頭頂現在也開始掉頭髮了?
那時候我剛剛開始注意外貌,經常沒事照照鏡子,想著以後學劉德華留個中分,沒想到現在就老了。
我咧著嘴要哭,突然又開始牙疼,拿手一摸,左邊虎牙掉了下來。
這是去年剛換的牙,咋就掉了……
哇的一聲,我哭了,頭一回感覺自己快死了。
我爸驚訝地看著我的臉,說:
「不是中毒了吧?」
我爸在化學系給教授當助教,知道不少毒藥,首先想到的是這個。
我媽搖搖頭,說:
「咱不是剛去醫院檢查嗎?啥事沒有,你現在去檢查,還是啥事沒有,這是邪病!」
我爸這下才真慌了:
「真是借壽?」
我媽點點頭,又問我:
「你那天吃人家的那塊糖,是不是上面還有倆窟窿?」
我心裡咯噔一聲,當時距離那麼遠,我媽咋知道?
我爸看我的表情,也怕了。
我媽流著淚,慢慢說:
「那就是人家買壽的壽金,你收了,就是應了人家!」
我媽指著李爺爺家的方向繼續說:
「老東西掛三塊鏡子不是擋災,是借壽的時候糊弄日游神夜遊神的,我咋沒早點看看呢!」
我爸似乎也想到了什麼。
「前幾天市裡有人看見大李小李跟兩個外國人吃飯,說是要去東南亞做生意,那倆飯桶除了啃老懂啥生意?沒準就是那些人,王八蛋!」
我媽一臉淒涼看著我,突然暴怒跳起來對著我一頓抽。
「讓你別吃人家東西你就是不聽!」
我被我媽這突然的變化嚇傻了,都忘記了抱頭,被我媽左右開弓一頓扇。
狂風暴雨間,我感覺左邊虎牙也掉了。
我爸一把拉住了我媽。
「你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