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總算停了下來,用怨毒的眼神看著老李家的方向。
「我們一家子起早貪黑掙不到兩千,你一個人掙兩萬,都活一百歲了,還想從我家金濤這借壽?操他娘嘞!這學校裡面,咋就這麼欺負人?」
我爸這陣子老被他們辦公室的何教授為難,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騰地站起來,從廚房拎著擀麵杖要出去。
「我看他能活到啥時候!」
我媽連忙扯著我爸的腿,整個人都被拖在地上。
「別!打死他你工作都沒了,我們還咋活?這事咱心裡清楚,嘴上沒法說啊!」
我爸氣得把擀麵杖丟在地上。
「那咋辦?」
但問完之後,我爸琢磨過味來了,問我媽:
「你咋知道這個?」
我媽沒理我爸,突然又摸著我兩鬢斑白的頭髮。
「都是爹娘沒用,咋就讓你攤上了這個事?你姥爺要是還在,咱也不能受這個欺負!」
說完這話,我媽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洗臉,換了套衣服,又找我爸要兩百塊錢。
我爸問:「又幹啥?」
我媽說:「回我娘家,叫我四叔叔過來。」
16
第二天中午,我媽就帶著我四姥爺回來了。
說是姥爺,但當時年紀好像也就五十出頭。
他平時也就是個種地農民,只有廟會和過年的時候去廟裡忙。
那時候國家對封建迷信的事情管得挺嚴,但對於村裡那些上百年的老廟,也都本著尊重群眾感情的原則,持保護態度。
我四姥爺管著的,是個叫作黑爺廟的老廟。
用現在的話說,也算是黑爺廟的廟祝。
黑爺廟在村裡香火最旺,來燒香求事的人也多。
被人求多了,四姥爺不知不覺也把自己當成了小領導,說話咋咋呼呼,一張嘴滿口的煙酒味,沒事就喜歡教訓我。
說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
說什麼「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
說什麼「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我不過是去黑爺廟裡偷了幾個供果,至於這麼嚇唬我嗎?
總之吧,很煩。
去年在姥姥家過年時我買了一套畫片。那時候的畫片一版二十五張,買回去需要剪開才能玩。
我剛準備剪,我四姥爺看到了,一臉莊重,雙手接了過去,一臉痛心疾首:
「現在的人啊,為了掙錢啥都敢幹。」
我嚇壞了,問咋啦。
四姥爺嚴肅地對我說:
「你這畫片上畫的可都是神祇,咋能拍著玩?」
然後替我供起來了。
沒錯,我辛辛苦苦攢了五毛錢,過年才捨得買的《封神榜》畫片,被我四姥爺掛牆上供起來了。
想起來就心疼。
心疼我的哪吒,心疼我的雷震子,心疼我的妲己。
所以我對四姥爺的印象,不咋地。
這回四姥爺一進門,那表情比往常還嚴肅,陰沉著臉,左看右看,然後又盯著我,上看下看。
好像在看賊。
足足看了我五分鐘,四姥爺才說:
「嗯。」
然後從隨身帶來的破布包里拿出一個紙包。
我以為是啥靈丹妙藥,打開一看,還是香灰。
我頓時失望。
敢情你們就這一招唄?
我媽畢恭畢敬拿去沖水,端給我喝。
我不敢拒絕,又喝了一碗,一打嗝都是香灰味,感覺自己都要變香爐了。
然後四姥爺和我爸媽去了主臥,關了門開始商量。
我坐在客廳,假裝在吃桔子,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說話聲音很小,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的,神神秘秘。
四姥爺先說:「你們單位的房子蓋得缺德,職工家屬樓在領導家屬樓的子孫位,你們住在裡面受苦受累,好處全讓領導得了。」
我爸說:「我就有這感覺。」
四姥爺又說:「老李家房子氣不對,裡面主人早該死了,可又沒死乾淨。」
我媽說:「我當時也這麼覺得。」
四姥爺說,老李能活到現在,靠的肯定不是人力,是仙力。
老李成植物人的時候,三魂里只剩天魂地魂,人魂應該不在身上。
但後來還能醒來,一定有高人把老李的人魂又給拘來了。
照老李這歲數,又不是修行人,拘回來的人魂也撐不了太久,容易出問題,一旦再散了,那肯定活不成了。
後來老李只能呃呃呃說話,可能是有高人拘了別的魂在裡面頂著。
我媽當時就吃驚,不知道還有這手藝。
四姥爺也說,國內會這個的不多,邪得很。
這不是簡單的借壽。
我媽聽得半懂不懂,我爸則是完全不懂,全程沒敢發言,最後才問:
「有沒用比較大眾的說法?」
四姥爺總結說:「他們是拿咱家孩兒的壽數續老李的人魂,這法術未必能害死咱家的孩兒,但能讓咱家孩兒早早當上植物人。」
我在門外哇地哭了。
16
我媽聽到聲音,連忙送我回屋睡覺,說四姥爺既然說出是怎麼回事了,那就有救。
四姥爺在旁邊好像個領導,一臉嚴肅地說:
「這回的事情不好辦啊,還得研究研究。」
我本來身體也虛,回屋後就睡著了。
等被我媽叫醒的時候,天已黑了,屋裡拉著窗簾,沒開燈,四個牆角點了蠟。
書桌也被清空了,擺到了東邊,上面放著一塊烏漆麻黑的排位,紅筆寫著草字,也不知道上面供的什麼。
我媽紅著眼睛,好像剛哭過,嘴裡還在日他娘日他娘地罵著老李。
聽了一會我大概明白了:
尋常借壽都是要個十年八年的,老李直接盜走了我一個甲子的壽數。
也就是說,雖然我現在十歲,但精氣神和運勢都已是七十,沒幾年活了。
四姥爺嘆了口氣,說:
「哎,咱家金濤太老實,心裡是真把那老頭當親爺爺看待了,要不然他也不能借走咱這麼多壽。」
這時我才明白,我媽說不準和老人感情太好,是有原因的。
但已晚了。
我媽恨恨地說:
「那個老不死的還打算活兩百咋的?」
四姥爺冷笑:
「想嘞美,啥都有個損耗,你去批一車菜,回到家還得扔一小半,那老頭都九十九了,借了六十年,自己能得個五六年都算本事。」
我媽更恨:
「這老東西為了多活幾年,直接把咱孩子毀了。」
四姥爺拍拍我的手腕。
「不怕不怕,這事就跟銀行卡丟了一個道理,趕緊掛失銷號,把損失減到最小。」
我一聽更怕了。
「四姥爺啥意思?要給我銷號啊?」
17
這時我爸回來了,四姥爺和我媽就出去了,開始往屋裡搬東西。
他們搬了一趟又一趟,全是小紙盒子,簡直把客廳都擺滿了。
我趴在床上問:「這都是啥?」
我媽拿過一個紙盒來,打開後,一股香氣撲面而來。
是草莓蛋糕。
小學對面有家蛋糕店,我每次放學回家,都會偷偷聞著裡面的蛋糕流口水,但我媽從來沒給我買過。
今天不僅買了,還買了一屋子。
我二話沒說,上來先咬了一口,舌頭接觸蛋糕那一瞬間,美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真你娘好吃!
人生中第一個草莓蛋糕,太好吃啦!
正當我打算吃第二口的時候,突然覺得不妙……
我看過電視,電視里的人得了絕症的時候,醫生都愛滿是憐憫地說:
「患者想吃點啥就吃點啥吧。」
想吃點啥就吃點啥吧……
我當時就咧著嘴哭了,原來四姥爺就這點安慰人的本事。
我四姥爺在旁邊連忙安慰我:
「濤,不哭不哭,給你過生日嘞!」
我媽也跟著說:
「今天要過六十回生日,吃六十個蛋糕。」
「啥?」我當時就傻了,以為自己燒糊塗了。
四姥爺跟我解釋:
「那個老東西偷了咱六十年壽,你今天一口氣把這六十年的生日全過完,就算給你掛失了。」
看著周圍嚴肅的氛圍,我感覺我可能不該笑,但看著六十個蛋糕,我又忍不住。
四姥爺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卷破破爛爛的毯子,拍打了兩下,全是土,一股發霉的味道。
毯子攤在地上後,我才看出來,這竟是一張白虎皮,只是時間久遠,很多毛都脫落了,上面還畫著我看不懂的八卦星宿的圖,花紋斑駁。
四姥爺讓我盤腿坐在虎皮上,說要給我掛失。
我坐好後,四姥爺站在我面前,兩根手指夾著一張符,嘴裡一邊念叨著,一邊捏著符繞著我腦袋轉圈,轉完幾圈後,噗的一聲,符突然著了。
「張嘴。」
我一張嘴,四姥爺就把這還沒燒盡的符塞到了我嘴裡。
我被嗆得眼淚直流,一咳嗽都冒火星子。
我媽在一旁跟著喊:
「不許吐,咽下去!」
我挺著脖子把符咽下去,然後我媽又打開一盒蛋糕,芒果味的。
「十一歲生日快樂!」
這種話我媽從沒對我說過,所以毫無感情。
但我不在意,拿過蛋糕,三口兩口吃了下去,正好順順嘴裡燒符的味,實在太好吃了,一口氣我連蛋糕下面的塑料盤也舔了個乾淨。
我媽在旁邊提醒:
「省省,一會還得騰肚子咽符呢,咬一口意思意思,等你好了都是你的。」
我一口蛋糕一口靈符,聽著我媽毫無感情的生日祝福,一直吃到後半夜,肚子一點點鼓起來,感覺要爆炸,連忙說:
「媽,不行了……我要拉屎!」
18
我媽氣得沖我大吼:
「這都啥時候啦還憋不住個屎?現在才剛到四十,等七十了再去!」
我那噴薄欲出的屎意頓時被我媽嚇了回去。
我用內力夾著屁股,繼續坐在毯子上吃靈符和蛋糕。
四姥爺看我肚子已經鼓得跟冬瓜一樣大了,每次燒符都燒到只剩指甲蓋那麼大,蛋糕我也吃不下了,每個就舔一小口,意思意思,最後總算全吃完了。
我媽掐著手指頭一算,不對。
「剛才那是六十九歲,七十呢?」
四姥爺一拍腦門,想起吃第一個蛋糕的時候忘了點符。
我爸說:
「要不我再去買一個?」
但我媽有些心疼,這些蛋糕可是她幾個月的工資,然後拿起剛才被我舔過的五十九歲生日蛋糕。
「這個行嗎?」
四姥爺猶豫了一下,就說行吧。
過完六十歲生日後,我感覺一肚子涼冰冰的,奶油都在裡面湧來涌去,隨時要從嗓子眼裡冒出來。
起身的時候才發現雙腿早麻了,爸媽扶著我站起來去廁所。
那時候用的還是蹲便,我媽又拿了兩個小板凳放在便池兩邊頂著我屁股。
四姥爺還在旁邊叮囑:
「慢慢來,切記,只能拉屎不能吐啊!」
沒等他說完,我早已迫不及待噴射起來,噗哧噗哧啪,簡直要把我發射上天。
雖說是屎,但卻混著香甜的蛋糕水果香味。
我一晚上吃了六十年的生日蛋糕,從此以後,對這一口再沒念想。
拉到天亮,總算好了,我也虛了。
擦屁股的時候,生疼。
我爸扶著我半躺在床上,我媽給我熬了一小米粥給我喝下,然後讓我睡覺,但在睡前,我媽突然一臉嚴肅叮囑我:
「一會就給你銷號,等你醒來的時候就不叫金濤了,換個新號,我喊你啥,你都得答應。」
「那叫啥啊?」
「先睡!」
我當時渾身早沒勁了,就睡下了。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我感覺自己躺在全是黑水的洗衣機里一直咣當咣當上下轉,有時候隱約還能聞著香燭的味道,也不知道轉了多久,耳邊有個聲音喊:
「金角……金角……」
19
我以為電視里在演西遊記,迷迷糊糊睜開眼。
結果看到我媽。
她正一臉焦急沖我喊:「金角!金角!」
我剛想笑,突然被她一把捂住嘴,然後在腦門上給了我一巴掌,又喊:
「金角!」
我想起來了,我金濤那個號給銷了,新號叫金角。
咱家新華字典里沒有字了嗎?這咋起了個妖怪的名?
這要去學校,不得給同學笑死?
我又委屈,又緊張,可憐巴巴看著我媽,心想:
「你就不能再想個別的名嗎?」
我媽看我這副呆樣,更急了,抓著我連晃帶喊:
「金角!金角!」
我含著淚:
「哎!」
我媽鬆開了手,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笑了。
我哭了。
「咋就不能起個別的呢?」
「金角你可別不知好歹,這名是你四姥爺翻遍古書起出來的,上應神祇,是青龍七宿第一,以後你就是豬頭裝龍角,一輩子平安。」
四姥爺和我爸各提著兩個大塑料桶來到我屋,一副殺豬的架勢。
我有點緊張,看著我媽。
我媽說不怕,然後掀開了我的被子。
這才發現,我渾身上下光溜溜,而且身上全是畫。
像是用硃砂畫的,曲里拐彎也看不出畫的是什麼,有點像是什麼線路,還寫著奇奇怪怪的字。
四姥爺說:
「咱吃也吃了,睡也睡了,也該受點罪了。」
20
我一聽更怕了,問我媽:
「這是要幹啥?」
我媽嘆口氣,說:
「以前你管不住嘴吃了人家的,現在就得給人家還回去,讓你長長記性,也讓那老東西長長記性。」
四姥爺說:
「本來這事也不費勁,可給你下咒的那個人毒啊,他讓那東西不能從嘴裡出來,不能從屁眼出來,也不能從鼻子耳朵眼睛裡出來。」
「啊?那還能出來?」
我再傻,也知道人身上一共就這麼七竅。
「能不能出來,一會就知道了,可先說好,它要是從七竅里跑出來,那可就完了。」
說著,四姥爺拿出幾塊紅布,有大有小,上面都畫著符,要拿這個給我封上七竅。
我爸在旁邊有點緊張,說:
「封上後咋喘氣?」
我媽抓著一團紅布往我屁股里一塞,說:
「所以說要快!」
眨眼間,我的屁股、鼻孔、耳朵都給塞上了,雙眼也蒙上紅布,我媽最後拿一塊紅布往我嘴裡塞之前,說:
「趕緊,大口吸氣。」
吸完氣,嘴也給堵上了。
我躺在床上,手腳給爸媽按著,就感覺四姥爺的手指頭在我身上蹭來蹭去。
隱約聽見我媽說:「找著了!」
肚子裡好像藏著個老鼠,賊頭賊腦動了起來。
我感覺四姥爺的手指一直朝那東西劃拉過去,這時肚子裡一陣疼,感覺像是給燙了一樣,鼓起老大一個包,在我身上跑來跑去,跑到哪,哪就一陣火辣辣的疼。
「嗚嗚嗚……」
我又疼又憋,手腳開始掙扎,我爸媽死死按著我。
身上的那個東西似乎也開始拚命,一會往嗓子上頂,一會又竄到屁股下面,滋味別提多難受了。
這一通折騰把我給憋得眼冒金星。
我媽也開始著急,一直在喊快點快點。
就在我感覺自己馬上要暈過去的時候,四姥爺一聲喊:「出來!」
噗的一聲,我肚子上一陣疼,感覺肚臍眼爆炸了。
我媽一把扯開塞在我嘴巴鼻孔里的符,我大口喘著氣,哇的一聲坐起來,兩手捧著肚子看。
肚皮上因為我喘著氣正一鼓一鼓的,但肚臍眼好像也沒啥事,只是有點紅。
四姥爺手裡抓著一個小陶罐,堵著口,裡面有個東西一直在撞,咣咣直響。
「我先去把這個處理了,你們給他接桶。」
我還沒明白啥意思,突然喉嚨里一陣陣往上頂。
「哇——」
我吐了出來。
這一下比我昨天竄稀還猛,嘴就跟消防用的噴水管一樣,哇哇噴個不停。
和昨天拉出來的東西味道不同,這次吐出的東西又腥又臭,我自己聞著都想吐。
一口氣吐了個天昏地暗眼冒金星腰肢酸軟。
完事後我趴在床上大口喘著氣,我媽拿來溫水給我漱完口。
我看著眼前三大桶泔水一樣的噁心東西,有些不相信這都是我吐出來的,我當時一共還不到八十斤。
我爸把這三桶東西抬到客廳,四姥爺拿了個笊籬和臉盆,開始打撈。
看著那些撈出來的東西,我爸媽都嚇傻了。
21
臉盆里有東西在爬。
蛤蟆。
蜥蜴。
知了猴。
小烏龜。
關鍵是——
這些東西都還是活的。
除此之外,還有幾枚生鏽的鐵釘,一些雪白的骨頭,一些寫有古怪字符的紙條。
我爸當時看傻了。
「之前去醫院檢查也沒看見這些啊?這咋還能是活的呢?」
我爸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學的理工,一向覺得自己懂得多,有些看不起我姥姥家這邊的人,嫌他們愚昧。
但這回親眼看到這些東西,他當時就懵了。
四姥爺說:「這不是吃進去的,是人家給送進來的。」
我爸小心地看著盆里的活物,問:
「為啥要放這個?」
四姥爺笑了,說:
「這些東西都蟄伏羽化,蛻變重生,是人家借壽用的引子,最關鍵的還是那個糖球。」我媽端過來一個瓷盆,裡面全是白酒。
四姥爺把小瓷罐里的東西倒了進去。
確實就是那天我吃的糖球,上面兩個洞還在,而且還在微微眨巴著,就像一雙眼睛。
糖球一掙一掙在盆里遊了兩下,翻肚漂了起來。
四姥爺拿筷子在糖球上夾了兩下。
撲哧一聲,糖球裂開了。
先是游出一群黑絲一樣的小線蟲,掙扎兩下都沉了底,然後一大團白色的東西冒了出來,慢慢泡開後,滿碗都是。
四姥爺拿筷子撈起裡面的白東西,我才看清楚了。
是白頭髮。
「是那個老東西的吧?」
看著那些頭髮,我想起來了,以前的李爺爺像鶴仙人,頭雖然禿了,但兩邊還有頭髮。
李爺爺給我吃糖球那天,頭髮都沒了,原來藏在這裡面。
「行,妥了。」四姥爺說。
我媽對著李爺爺家的方向又是一頓罵,然後問:
「四叔叔,咱現在有他頭髮了,你也收拾收拾他!」
四姥爺想了想,沒接話,只是讓他們把我吐出的東西處理處理,能燒的燒了,能倒進下水道的倒進下水道,一定要弄乾凈。
收拾完這些,又拿香把家裡熏了三天,總算沒了那股臭味。
四姥爺看我沒啥事了,準備回去,我媽還有點不放心,四姥爺說:
「這回咱破了他的招,還放了他們一馬,那邊的人但凡知道點好歹,也不能跟咱找事了。」
「是哪個門裡的人害的咱?」
姥爺猶豫了一會,說:
「起先我以為是閭山派,現在看不是,你說老李家的人認識外國人,沒準是暹茅,是泰國那邊的人融了茅山派的東西搞出來的,不正經。」
我媽撇著個嘴,滿是不甘,說:
「讓咱遭這麼大一場罪,這就算了?」
四姥爺嘆了口氣,說:
「窮不跟富斗,富不跟官斗,他們這種有錢有勢的人心眼子最多,咱們農民鬥不過。你爹不在了,我又不中用,惹不起總躲得起。」
後來我媽說,我四姥爺這個人哪都好,可就是太實在了。
最後吃了這個虧。
22
四姥爺回去前,送我個紅色小布包,說是護身符。
打開後,是張畫片大小的塑封圖片。
這圖看著眼熟。
我看了一會,認出來了,這不就是四姥爺當時沒收我的封神榜畫片嗎?
畫片上是姜子牙。
四姥爺似乎已忘了之前的事,一臉鄭重地告訴我:
「以後隨身戴著,百無禁忌。」
我那個氣啊,封神榜里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姜子牙,簡直沒見過比他還笨的主角,感覺啥都不會。
四姥爺看出來了,問:
「神祇也講究緣分,你要是信不過他,他也保不了你,你現在信哪個?」
「孫悟空。」
四姥爺有點猶豫,說:
「那猴多毛躁啊,你看西遊記,哪回唐僧不倒霉?」
我拿出自己珍藏的龍珠卡給四姥爺看。
「是這個孫悟空。」
我怕他不懂孫悟空的厲害,又補充說:
「一個衝擊波能把地球打沒了。」
我媽剛要打我,四姥爺卻攔住了,看著孫悟空發衝擊波的樣子,點了點頭。
「行,神祇上的事不能有一點猶豫,最重要就是你信,不是神祇有本事,是你信得誠。」
四姥爺把龍珠卡放在桌上,念叨了幾句,刺破中指,在卡片背面滴了三滴血,跟我說:
「行了,這神仙的身口意現在就在上面了,關鍵時候你只要能念起他,信他的本事,他就能保護你。」
他把龍珠卡放進小布包里,要我隨身帶著。
然後四姥爺又剪下我的一點頭髮指甲,要了一套我的衣服,說要在老家給金濤立個墳,那個人從此就死了,再也不要提。
他最後又叮囑我:
「家裡所有寫了你名字的東西都燒了埋了,以後不管是誰,只要他叫你以前的名,你都不能應,你就是金角。」
四姥爺說這話的時候,好像在說一件搞不好就出人命的事,我嚇得連忙點頭。
從那以後,我以前的名字就成了我家可怕的敏感詞。
有幾回我媽舉著掃把怒吼著金濤要打我的時候都會突然停下來,猛地給自己一個耳光。
然後再喊著金角繼續打我。
我忍痛把寫有自己名字的漫畫都燒了,剃了個光頭,後來再長出來的果然都是黑髮。
暑假過後,我又恢復了原樣,只有那兩顆虎牙再也沒長出來。
我家也繼續過著以前的日子,忙碌,無趣,緊巴巴。
我們都以為,那場噩夢般的遭遇已經過去了。
但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讓我明白了。
四姥爺為什麼會說:
「他們這種有錢有勢的人心眼子最多,咱們農民鬥不過。」
23
暑假結束,開學了。
我媽專門叮囑我,以後上下學,別從老李他們家門口過,繞道走,不僅看都不看,連想都不要想。
我爸提前去學校跟老師說我改了名叫金角,要他們千萬別念錯。
同學們知道後,都來問為啥。
還有的同學陰陽怪氣,說我肯定是在搞迷信,故意金濤金濤地叫,我不敢應,只好繃著嘴,因為這個還打過幾架。
我人緣更差了,後來他們覺得沒意思,就接受了我的新名。
我媽在廚房做飯的時候,時常看著李爺爺家。
後來才知道,我媽雖沒四姥爺的本事,但也會一點看氣的本事。
她看李爺爺窗戶周圍一直有死氣瀰漫,算著該死了,就一直盼著,可那死氣總是飄忽不定,用現在話說,達不到致死劑量。
李爺爺總也不斷氣。
等了一個多月,突然來了一輛救護車把李爺爺拉走了。
周圍鄰居們私下議論說,老李這回恐怕是熬不過去了。
我媽當晚破天荒地炒了兩個菜,說是提前慶祝老李蹬腿。
我爸也難得輕鬆,覺得這回可算是擺脫了這個老妖精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爸每天下班都要去公告欄看訃告,我媽也密切留意任何關於老李的情況。
一周過去了,依然沒有關於老李的任何消息,只說還在 ICU。
我爸媽就感覺有點不對,老頭也太能熬了。
那段時間裡,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老李的死訊上,沒注意到我的變化。
24
我是從村裡轉學來市裡的,學習一直不怎麼好,普通話不標準,很多數學題見都沒見過,不會畫畫,不懂簡譜,成績一直墊底。
總之,哪哪都不行,沒人待見。
期中考試過後,班主任楊老師突然當堂把我叫起來。
「那個什麼金濤,不對……金角!怎麼回事?」
我嚇得連忙站起來。
以往在課堂上發言從來都緊張,這麼突然被她叫起來,更害怕,感覺耳朵臉都在發熱。
楊老師拍打著手上的幾張卷子,拿腔拿調沖大家說:
「想不到啊,咱們金角大王,這回考了雙百。」
此話一出,班裡所有人轟地笑了,還有人在起鬨。
「吃了唐僧肉開竅啦!」
楊老師拿教鞭敲著桌子喊:
「別吵!」
又問我:
「上回你兩門加起來才一百五,這次怎麼雙百了?」
「我……」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覺得這次考試題目特別簡單。
於是我說……
「這回題簡單。」
老師冷笑一聲:
「全班就你一個雙百。」
然後指著我的同桌——一直是班級第一的徐露。
「徐露同學,這回數學還被扣了兩分。」
徐露一聽,立刻用既委屈又憤恨的眼神看著我,然後趴在桌子上悄聲哭了起來,肩一聳一聳。
我更慌,感覺好像是我搶了她的雙百一樣。
老師拿卷子拍著我的頭。
「哼,看著老實,還挺會抄。」
「我沒抄……」這聲音小到我都聽不到。
楊老師一臉厭惡,直接讓我去門口站著,反思一下錯誤。
第二天楊老師把我爸叫了過來,說我考試作弊。
要麼是偷看同桌的卷子,要麼是提前進辦公室偷卷子。除此之外,她找不到第三個理由來解釋我的成績。
我爸低著頭,說一定好好回去教育。
我站在旁邊不敢說話,臉憋得生熱,眼淚在眼眶打轉,可又不敢哭出來。
回家之後,我爸問我:
「到底抄沒抄?」
我拚命搖頭。
他沒說話,掏出一本輔導書,從裡面找了兩套卷子給我做。
我一邊偷偷抹著淚一邊寫,寫完後看了一眼表,才過去十幾分鐘。
我爸一臉狐疑地看著我,又對著答案看了一遍,全對,一直冷著的臉終於笑了。
「行,可算有點像我的地方了。」
我說:「那你去跟老師說……」
我爸把輔導書放到一邊,說:
「這有啥好說的?以後回回這麼考,誰還能冤枉你?」
但當時也覺得,這事和老師說不清楚,可能是自己的智力突然增長了吧。
我心裡還挺美。
但接下來的事情,越來越讓我想不明白。
25
本以為我只是數學和語文成績突然變好,沒想到接下來的畫畫、唱歌,就連一直學不會的廣播體操都標準起來了。
同桌徐露已經把我當作她的首席競爭對手,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
有時候我胳膊肘不小心過線,立刻就被她用肘子頂了回來,我朝她的筆記本看一眼,她馬上喊我流氓。
但無論怎樣,我成了全年級各項成績都最好的人。
有幾個家長還悄悄問我媽:「是不是給金角吃啥了,還是找了家特別好的輔導班?」
我媽一開始開心得不行,說我終於開竅了,腦子終於像我爸了,但我爸卻沒吭聲。
沒過幾天,我發現他倆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
有一回我去廚房拿吃的,我媽沒注意我進來了,一回頭看到我站在她身後,嚇了一哆嗦。
她這樣子把我也嚇著了,我問:
「咋啦?」
「沒事。」
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晚上寫作業的時候,總感覺右邊眼睛有點不舒服,我就開始用左眼,後來發現眯上右眼後看得更清。
不知不覺,我開始歪著頭看書。
我媽進來拿蘋果給我,看著我的樣子,沒吭聲,放下蘋果悄悄出去了。
寫完一套卷子後,我活動脖子,桌上鏡子裡突然有張人臉一晃而過。
明明沒看清是什麼,卻感覺有點不對勁,我眨巴著左眼看著鏡子。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好像也沒什麼變化,但就是覺得神情有點變了。
我歪著頭想的時候,餘光一瞥鏡子,心裡猛地跳動了兩下。
我這樣子就像一個人。
像那個早該死去——
卻依然躺在 ICU 里的那個人!
26
啪的一聲我把鏡子按在桌上。
兩手死死按著,一動不敢動,好像下面按著一個妖怪。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我明白爸媽前幾天看我的時候,為什麼是那副表情了。
他們也怕,他們也不敢面對,他們每天過得也很難。
我們都太遲鈍了。
就我這腦子,不上輔導班還有點營養不良,每天光想著看《龍珠》漫畫,怎麼可能學習那麼好?
我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去客廳我爸的書架上拿了本化學方面的書。
回到自己房間後,我打開書來看。
頓時毛骨悚然。
我沒上過化學課,對這方面也毫無興趣,可裡面的東西我全都看得懂,甚至還發現了兩處錯誤。
我沒敢睡覺,也沒敢去和爸媽說話。
只要不面對這件事,那就沒有這件事。
關燈後,我一個人在屋裡坐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我低著頭吃完飯,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整整一天,我在學校里就像是傻了一樣。
寫隨堂測驗的時候我太睏了,一邊打瞌睡一邊寫,險些倒在一邊。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把這些題都寫完了。
我瞅了一眼自己的字。
我的字一直挺丑,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整齊了。
這到底是誰在寫這些東西?到底想幹什麼?
我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憤怒,把眼前的作業本和卷子撕了個粉碎。
一旁的徐露不斷尖叫,說我膨脹了,要去楊老師那告我。
我瞅了她一眼,她立刻嚇得不敢吭聲。
回到家,我們一家人默默吃完飯,各自回屋。
誰都沒敢戳破那個秘密,大家就當看不見。
但這不是個事啊……
夜深了,我看到爸媽房間的門縫裡有一道光透出來,爸媽在竊竊私語。
我爸問:「之前不是好了嗎?為啥成這樣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那天吃蛋糕的時候少吃了一個,沒斷乾淨,你咋不多買幾個呢!」
「哪還有錢啊?當時都是借的,後悔也晚了,現在怎麼辦?」
我媽哭了。
「咱金角的生辰可能旺老李,他是吃定咱了,老李一直沒斷氣,是因為咱孩子還活著,咱現在得盼著老李多活幾年了。」
「啥意思?」我爸還沒反應過來。
「以前他們是借,現在直接偷了,就跟偷電一樣你懂不懂?老李現在昏迷,三魂七魄有時候能竄到咱孩子身上,成績能不好嗎?」
「你四叔叔不是給咱護身符了嗎?」
我媽哭聲更大。
「所以他們沒法對金角肉身下手,就用了這個陰招。」
「那你四叔叔啥時候能過來?」
「他出門平一回事,有時候十天半個月聯繫不著,我也不知道。」
原來我媽早就聯繫過四姥爺了,但他沒在家。
那年代還沒手機,電話也沒那麼普及,親戚間聯繫起來一直不方便。
我爸說:
「不等了,你明天回去,讓他舅帶你去找,怎麼也能找著,我在這看著金角。」
「那能行?」
我爸說:
「不管啥時候,這都是我兒子,得叫我爹。」
27
第二天,我媽請假回娘家了。
走之前,我媽抱了抱我,說讓我和我爸在家好好的,每天放學最多玩半個小時,天黑前回家。
我媽對我說這些的時候滿是不舍,可又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回家後,看到我爸在他床上枕頭邊放了根鐵管,有一尺多長。
我看著鐵管,我爸馬上沖我一吼:
「看啥看?進屋學習去!」
我連忙乖乖回屋寫作業。
早飯晚飯都是我爸做,吃飯的時候,我們倆一共也說不上三句話。
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每次上學前,我爸都檢查一下我貼身戴的孫悟空護身符。
這張護身符以前是放在紅布包里貼身帶,不方便,而且被人看著了也怪,我爸在上面鑽了個眼,穿在我的鑰匙繩上,一起掛在脖子上。
那時候《龍珠》特別流行,我這樣也沒什麼不正常的。
晚上的時候,我悄悄照著鏡子看自己,似乎除了神情有些像李爺爺,也沒別的什麼變化,唯一害怕的是我媽說過的那句話:
「老李一直沒斷氣,是因為咱孩子還活著。」
哪天他把我的命偷完了,我們會一起死。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起來尿尿,看到爸媽房間裡還亮著燈,就推門進去。
我爸正趴在桌前寫東西,聽到身後有動靜,立刻抄起身邊的鐵管子,警惕地看著我。
我連忙舉著手。
「爸是我……」
我爸依然舉著鐵管,仔細打量了我一會,問:
「又幹啥?」
我看了一眼表,已經是凌晨 3 點多了,我爸好像還在趕論文。
我慢慢走過去,看著桌上厚厚一摞稿子。
那時候電腦還是稀罕物,論文都是手寫,每改一次,都要重新謄寫一遍,寫起來很慢。
最近看我爸每天早起眼睛都紅,應該是一直在熬夜寫這個。
任誰每天就睡三四個小時,脾氣都不能好。
我突然有點同情我爸。
我看了一眼標題,發現作者名上寫的不是我爸,而是他實驗室領導何教授的名字。
「爸,小學老師都不讓我們抄作業,為啥大學教授的論文讓別人代寫?」
「小孩懂啥?回去睡覺。」我爸有點不耐煩。
我看了一眼稿紙上亂七八糟的修改和旁邊幾張揉成一團的廢紙,猜他是卡住了。
「你這兩個參數換算弄錯了,怎麼你也算不對。」
這話脫口而出,我都有點驚訝。
我爸更是當場傻了。
我沒管他,直接拿過鋼筆和一張空白草稿紙,以自己都想像不到的速度,刷刷刷在上面寫了起來,嘴上開始喃喃自語:
「他這個試驗設置得特別傻,害你做了不少無用功,換一個思路就不用這麼多計算了,然後再參考一下這些書目,圖書館都有。」
我一口氣在稿紙上寫了十多本書的名字,還標註了詳細的章節。
我爸順手拿過旁邊一本《高等有機化學》,翻開後看了一眼,連忙拍腦門。
「啊呀!」
拍完腦門,我爸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尷尬地看著我,我也尷尬地看著他。
又沉默了。
最後還是我爸先說話:
「行,剩下就簡單了,今晚早點睡。」
我轉身出門。
「你要害怕就在這睡。」我爸突然說。
我轉過身看著我爸,說:「你不怕?」
我爸說:「怕啥?」
28
那年我家還沒裝電話,我媽回到姥姥家後,借電話打給礦院門衛,讓門衛給我們捎信——
我媽已經跟著我舅去東北找四姥爺回來,找到後立刻打電話回來。
第二天。
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