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這個天道。」
「我還不信地心引力呢,它就沒有了?」
李老四說這話的時候,一隻綠頭蒼蠅一直圍著他轉。
我突然出手一把抓住,對李老四說:
「既然你懂天道,那就算一算,這蒼蠅是死是活?算準了,我就信你。」
李老四看了一會,笑了笑,說:
「它們今天死不到你手裡。」
我笑了笑,用力一捏,張開手給他看。
誰知手心的蒼蠅竟飛了起來。
原來這倆蒼蠅正在配,我剛才沒看清,捏死了一隻,還剩一隻。
我再要抓,這隻守寡的蒼蠅已倉皇飛走。
李老四笑了:
「看見沒?一隻蒼蠅的命你都改不了,更別說吞金餓鬼。」
啪!
彩秀不知什麼時候抓起了蒼蠅拍,打下了這隻蒼蠅,又沖我喊:
「還沒死透!」
我看著地上掙扎的蒼蠅,上去一頓猛踩,踩了個稀爛。
然後又看著李老四:
「這回我給這蒼蠅改命了!」
李老四連忙說:
「我說他死不到你手裡,現在是死在你腳下!」
彩秀也在一旁說:
「四叔叔,你咬文嚼字,耍賴!」
我第一次看見李老四有些慌。
他略帶尷尬地對我說:
「朝陽,這事我不想插手,一是不想摻和這個因果,還有個原因。」
「啥?」彩秀問。
「這盧老仙,是我爺爺的師父。」
「啊?」我和彩秀都驚了。
我氣地指著他。
「難怪你懂這些東西,你們是一家的?」
李老四連忙解釋:
「不是不是,法無正邪,看怎麼用,是他用邪了。」
「那你更應該教訓他了!」
李老四嘆息說:
「門裡有規定,插手本門所立之法,遭五雷轟頂,發過毒誓的,我爺當年因為這個遭了罪,我不能再插手了。」
我頓時不吭聲了。
彩秀想了一會,突然說:
「四叔叔,不准你對刁家插手,沒說不準插腳插嘴啊?」
李老四有些緊張地說:
「這事可不敢咬文嚼字。」
彩秀說:
「也不用你咬文嚼字,你就胡說兩句行不行?胡說八道!」
李老四撓了撓頭,說:
「遙控飛機最怕啥?遙控器壞了,遙控器一燒,飛機就自由了。」
「能說你就多說點!」彩秀在一旁催。
李老四又說:
「飛機一自由,之前操縱飛機的可就要倒血霉了。」
我一聽,立馬就要走。
李老四又提醒我:
「改自己命憑的是本事,改別人的命,可要付出代價,想清楚了?」
我點頭。
彩秀也有些擔心。
「偷東西可沒那麼容易,要不咱換個法?」
我說不用。
剛要走,彩秀拿出一根小木棍送我。
說是拿小孩墳上長了七年的樹枝煉的寶貝,一捅就能把門鎖捅開。
我疑惑地看著,有些半信半疑。
李老四在旁邊一副心疼的樣子。
「我好不容易煉的寶貝,你咋就輕易送人了呢?」
彩秀一笑。
「你給都給了,我願意拿來開鎖就開鎖,願意拿來送人就送人,管不著。」
然後彩秀又叮囑我說:
「但這玩意只能用一次。」
我看這小棍也不占地方,就收下了。
然後彩秀又拿了件黑色襯衣給我。
「這也是法寶?」我問。
「你晚上偷東西,穿個白的容易給人看見。」
我換了黑襯衣,又借了彩秀一些東西,做足了準備,走了。
李老四最後又說:
「朝陽,你今晚可沒來過我家。」
我說明白。
35.
我騎回金雕屯的時候,天已黑了。
七月半當晚,村裡沒人出門,街上空蕩蕩的。
小說里寫到大俠飛賊偷東西,都用黑布蒙面。
但其實行家都在臉上抹鍋底黑。
不僅方便易行,而且還保證呼吸暢通,打起來的時候,也不用擔心給人扯掉。
我拿出一包鍋底黑,把臉上耳朵脖子都抹了,穿著彩秀給我的黑襯衣,順著牆根陰影,悄悄來到刁家老宅外面。
看左右沒人,小跑幾步後,腳尖點牆,雙手扒住牆頭,輕輕爬了上去,趴在房頂往院子裡看。
刁家今天有些古怪。
院子裡早就熄了燈,只掛著幾盞青色的燈籠。
院角臨時搭了個灶台,放著大鐵鍋,正在煮著今天祭祖用過的牛頭豬頭羊頭。
滿院子都是煮肉和燒柴的味道。
我彎著腰,繞到西廂房屋頂上,往正屋裡看。
刁來金和刁來銀從外面進了院子。
刁來金問:
「秋歌現在怎麼樣了?」
「已經鎮回去了,還是不穩定。」刁來銀一臉愁容,「他媽的就是忘不掉朝陽。」
「我再想想辦法。」
刁二嬸問:
「可不能讓朝陽活到開學,到時候秋歌又得在家鬧了,得趕緊動手。」
刁來金眼一挑:
「哪那麼容易?殺人的事,可不能留下一點把柄。」
刁來銀的五個兒子從東屋出來了,各自捧著貢品香燭往正屋走,刁世達還提著一隻活公雞,看來是要給家裡祖宗燒香上供。
刁來銀就招呼說開始了。
刁二嬸美滋滋在旁邊說:
「趕緊趕緊,今晚七月半,可是咱家餓鬼幹活的好時候。」
我看他們都進了裡間,心裡暗叫不妙。
如果是平時還好,今天這情況就點難,就算能打出去,搞不好也暴露身份了。
我在屋頂上稍微等了一會,聞到裡面散出陣陣燒香的味道,還聽見有人似乎在裡面念著什麼。
又等了一會,裡面還沒完事的意思,我四下瞅著,想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
這時刁二嬸從屋裡出來,美滋滋來到院子灶台前,掀起鍋蓋,看裡面的肉。
我一看機會難得,連忙從腰上解下一個小農藥瓶。
這裡是我在李老四家用硝酸鉀化肥配的炸藥。
你們刁家有法術是吧?老子學的化工。
我瞄準灶台口,把小瓶丟了進去。
36.
刁二嬸正掀開鍋蓋,拿筷子挨個插裡面的肉,蒸汽瀰漫,她啥都看不清,但聽到了聲音。
刁二嬸就蓋了鍋蓋,彎腰去看灶台裡面,似乎看見了農藥瓶子,就拿燒火棍要撥出來。
棍子剛伸進去,轟隆一聲——
灶台炸了。
刁二嬸一屁股坐在地上,殺豬般叫了起來。
但聲音剛出嗓子,頓時又給嚇回去了。
在刁二嬸上方。
好幾個熱氣騰騰的豬頭、羊頭、牛頭正從空中落下。
一同落下的,還有大鐵鍋和一鐵鍋的開水。
為了增加煙霧,我還在農藥瓶里放了硫磺、鋸末、白面。
刁二嬸那殺豬一樣的叫聲再次爆發了出來。
「哎呀呀呀呀燙死人啦啊!」
黑煙瀰漫中,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我又拿出一個小瓶,裡面是我用甲醇和衛生所買來的硼砂配的藥水,用破布蘸過後,拿打火機點了,立刻冒出了綠色的火焰。
破布上拴著小鐵鏈,我抓著鐵鏈,在屋頂上一圈一圈掄著。
屋裡人聽見刁二嬸的叫聲,跑了出來。
迎面看見院子裡好大一團鬼火一晃而過,全都慌了神。
我在鐵鏈上拴了個泥哨,轉的時候,空中傳來一陣陣尖銳而詭異的呼嘯。
刁來銀連忙問:
「咋了這是?咱家的餓鬼跑出來了?」
刁來金連忙擺手。
「世達,快拿寶劍!」
刁家一幫人在院子裡開始忙活。
我扒著屋檐翻身下來,溜進正屋裡間。
裡間放著一個大供桌,層層疊疊擺滿了好幾排牌位,屋裡沒開燈,桌前點著很多蠟燭。
我拿起一根蠟燭照亮,很快在裡面找到了秋歌的名字。
她的牌位很特別。
刁家祖上的牌位都是紅木底金字,秋歌的卻是綠字。
我抓過秋歌的牌位,才發現底座上黏乎乎的,聞了聞,像是血,背後還畫著怪異的符,還掛著一條烏黑的辮子。
我對牌位輕聲說:
「妹子受苦了,哥帶你回家。」
我把秋歌的牌位裝進背包,看見上面還擺著其他幾個女人的牌位,同樣是紅底綠字,畫符滴血掛辮子,知道是刁家其他被煉成餓鬼的女人,也一併給偷走了。
刁家五個兒子正把刁二嬸往家裡抬,我背著牌位,踩著窗台上了房,悄悄溜走。
身後的五塊牌位沉甸甸的,咯吱咯吱響。
37.
天上一絲雲都沒有,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微微發紅。
地上很亮,路看得清清楚楚。
我朝村外祖墳方向一路騎著。
背後五個牌位沉甸甸的,隨著我騎車一顛一顛,一下下撞在我後背。
路上空蕩蕩的。
剛騎一會,遠遠一個人騎車朝我這邊趕過來,竟然是彩秀。
騎過來後,彩秀從兜里掏出一條烏黑髮亮的念珠給我。
「四叔叔的珠子,我偷偷拿來的,你戴著。」
我心裡有些感動,連忙說謝謝。
彩秀笑了笑。
「用完記得還我。」
說完,她又騎車走了。
我把念珠戴在脖子上,繼續騎車往祖墳那邊趕。
又騎了一會。
遠處看見有個人拐過來,攔在路上。
騎近後才看見,竟然是我娘。
「你要幹啥?」我娘問我。
「救人。」
「救誰?」
「秋歌。」
「秋歌都死了,你還能救活咋的?」
我知道現在解釋不清,就說:
「秋歌給刁家人害了,我給她超度。」
我娘氣得扯著我胳膊就往下拽。
「虧你還是大學生,人都死了,到底過得怎麼樣誰知道?」
說著就要上前扯我的背包。
「人家刁家真追究起來,你這算入室盜竊,刁家老大是縣長,那可饒不了你!」
正說著,後面遠遠跑過來一伙人攔住了我。
刁來銀跑在前面,後面五個兒子拿著鋤頭鐵鍬追過來。
「把金朝陽抓縣裡去!」
我娘上前開始扯我的背包。
「趕緊把牌位還回去,現在還好說!」
我突然一怔,看著我娘。
「你咋知道這裡面是牌位?」
我娘一愣。
再看地上,我娘根本沒有影子。
我上前一巴掌打過去,打了個空。
才發現眼前根本沒人,只是車把上夾著一張紙剪的小人,還在一晃一晃。
再回頭看,剛才跑來的刁家人也不見了。
刁家的東西果然邪性,事不宜遲,我得趕緊去祖墳那邊。
抄近路吧。
這裡有條近路可以去祖墳那邊。
近路裡面還有一條近路。
然後還有一條近路。
我越騎越迷糊。
怎麼這麼多近路?
這才反應過來,剛才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心裡一個聲音在提醒我。
恍惚間,我已經走錯了路,一時間認不清方向。
38.
「走啊,趕緊走啊。」
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我一回頭。
秋歌一雙眼睛從我肩膀後面露出來,一笑,眼睛彎彎的。
「我就知道,你會帶我一起走。」
我連忙停車下來。
車座後面沒人。
「哥,你帶我去哪?」
秋歌還在肩膀後面看著我。
我左右轉身回去看,後面沒人。
又伸手去摸,摸到一把頭髮。
肩胛位置一陣疼。
「咋不走了?」
秋歌依然從肩膀後面看著我,說話的時候沒張嘴。
因為咬在我後背上。
背後接連傳來一陣陣的疼,疼的位置還在一點點變。
身後的背包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只有五個長發女人的頭。
她們咬著我的後背,一遍遍問:
「要帶我們去哪?」
「要帶我們去哪?」
「要帶我們去哪?」
一邊問,一邊發出呀呀呀的叫聲。
我後背一陣陣疼,反手去抓,抓到的始終是一團頭髮,用力一扯,頭髮變得更長,根本扯不下來。
我兩手慌亂抓著,身體亂晃。
腳下一軟,從路上翻了下去。
路面和下面地面有兩三米高,我翻滾著掉下來。
再一摸,身後依然背著雙肩包,牌位還在裡面,只是背包和我身上纏了很多頭髮。
頭髮乾枯,一股難聞的味道。
頭髮越扯越多,幾乎要把我纏住,每一根頭髮似乎還在微微扭動著,像蛇。
無數女人的聲音貼著我耳膜尖叫著。
「還給我!」
「還給我!」
「還給我!」
我拚命去推開這些頭髮,卻越扯越緊。
頭髮逐漸勒住我的脖子。
越勒越緊。
39.
我很快喘不上氣,兩腿亂蹬,眼前一陣陣發黑,感覺眼睛都要暴出來。
我連忙掏出打火機點著。
唰的一聲——
脖子上一團火焰燒了過去。
我大口喘著氣,頓時清醒過來,才發現剛才我在拿一截辮子在勒自己。
剛才見到的我娘是假的,彩秀也是假的。
彩秀也沒給我什麼念珠,我只是稀里糊塗把手伸進背包里,把牌位上的辮子掛脖子上了。
我背好背包,從地里爬到路上。
剛要上車,迎面又有人騎車過來,看見我,老遠就喊:
「朝陽!朝陽!」
來人是曉文。
我一看曉文,二話沒說,上前就是一拳。
我和曉文、小勇都跟著村裡老白頭學武,經常打著玩。
曉文一低頭躲過,我又是一腳踹在他大腿上。
曉文屁股朝天翻到在路上,捂著大腿看著我。
「癔症啦?」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曉文的招式,又看看他的影子,一切正常。
「真是曉文?」
「廢話,還有誰?」
曉文上下打量我。
「弄成這樣,這是要幹啥?」
我沒瞞著他,就說去祖墳,看看秋歌。
「正好,我也要去祖墳。」
我就說一起去。
曉文突然很高興看著我說:
「下午我哪找都沒找著你,沒想到在這遇見了,也是咱祖宗顯靈。」
「祖宗顯靈?」
他這話說得怪。
我剛在想這是啥意思——
砰!
眼前視線猛地一晃,我的後頸受到重擊,倒了下去。
恍惚間,曉文的臉湊上來,陰惻惻沖我一笑。
40.
醒來時,我手腳已被繩子捆上了,後腦勺一陣陣疼,還犯噁心。
我坐在祖墳邊。
前面一座墳已經給人挖開了,裡面有個人正一鍬鍬往外鏟土。
墳前有人背對著我正在燒紙。
這人聽到我的動靜,回過頭來看我,火光映照在他臉上,一晃一晃的。
是金三爺。
我連忙喊:
「三爺!是我啊!」
三爺拎著鋤頭走過來。
「敢喊一聲,一鋤敲死你!」
墳地里慢慢冒出一塊棺材板,曉文和他爹有慶叔抬著棺材板從坑裡出來了。
我連忙問:
「曉文,曉文你咋了?」
曉文丟了棺材板,蹲在我面前,拿手指一下下戳著我的頭。
「朝陽,論學習、論腦子、論打架,我哪點比你差?」
我一時呆住了,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
曉文指著上面高祖父的墳。
「都說咱家祖墳修得好,地脈里有鳳凰枝,要出一筐一斗芝麻官,憑啥這福氣都讓你一個人占了?」
我這才看明白了,曉文挖的,是自己太爺爺的墳,這個太爺爺和我太爺爺是親兄弟。
當初冒青煙的,是我們高祖父的墳,要再往上一級。
金三爺也說:
「朝陽,別怨俺。」
又對著祖墳說:
「您老一碗水沒端平,就別怨俺們自作主張了,回頭俺給你把墳好好修修。」
金三爺、有慶叔、曉文,祖孫三代冷冷看著我,這眼神讓我從心底升起一陣涼氣。
之前撞鬼都沒這麼怕過。
「你們要幹嗎?」我拚命掙扎。
曉文和有慶叔上前按著我,開始脫我的衣服。
我手腳上綁著繩子,不好脫,他們直接開撕。
三兩下後,我就被他們撕扯得光溜溜。
金三爺一手拿著個小碟,一手拿支毛筆,蘸著金粉開始在我身上畫符。
毛筆寫在身上涼颼颼的,又癢,我使勁掙扎,但根本沒用,而且這金漆很難擦掉。
曉文拿匕首頂在我喉嚨上,我不敢動了。
沒一會,我渾身上下已被金三爺寫滿了奇怪的文字。
金三爺竟然也會這些東西?
我突然想起李老四說過的:
不顯山露水的,才是真行家。
41.
夜色下,我身上金光閃閃。
曉文和有慶一邊一個架著我,去了曉文太爺爺的棺材邊。
我連忙喊:
「別別,三爺,咱家祖墳有問題,那是刁家搞的鬼,弄我沒用啊!」
金三爺嘿嘿一樂。
「血氣撲墳是吧?你放心,我給他撲回去。」
然後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保證,回頭把你的墳弄成這座山上最凶的,把他們都壓下去!讓你生生世世,做咱家的守墓招財鬼。」
曉文在一旁也笑。
「活著是縣裡狀元,死了也是鬼狀元。」
有慶和曉文按著我就往墳圈裡走。
墳圈裡放著一個沒蓋棺材,曉文的太爺爺躺在裡面。
他是我太爺爺的大哥,按規矩,也是我的大太爺。
雖然下葬十來年了,卻面目如生。
我連忙說:
「別別,你看大太爺這樣,就知道這是風水寶地了,曉文,你肯定有福氣。」
又喊:
「祖宗都看著呢,這不好吧?」
金三爺拿刀挾持著我。
「你大太爺要是活著,也得同意這麼干。」
曉文和有慶叔進到棺材裡,把大太爺直挺挺給抬出來了。
放在地上後,這倆人又開始扒大太爺的壽衣。
大太爺死時正窮苦,下葬時也沒件像樣的東西,那身衣服還是布袋改的。
但依然結實。
曉文和有慶叔把大太爺也給扒得光溜溜。
月光下,直挺著一具慘白如枯柴般的屍體。
曉文拿著壽衣過來,給我套了褂子褲子,又拿出一根鐵索,把我上上下下纏了好幾圈,最後還上了鎖。
這鐵鏈很古怪,是拿棺材釘擰成圓環後套起來的,也不知道什麼說法。
然後曉文和有慶叔抬著我往棺材裡放。
我手腳都沒法動,只是來回扭著。
任他們把我放進棺材。
金三爺抬頭看天。
月亮逐漸出現一個小小的缺口,顏色發紅。
曉文和有慶臉上露出貪婪的笑容,那笑容讓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自小和曉文長大,有慶叔和金三爺對我一直也不錯。
但沒想到,他們會變得如此陌生。
曉文看著天上的月亮,嘴裡念叨著:
「天狗食月時,陰鳳還巢日,爺你算得真准!」
「這鳳凰枝,要躥到咱家了。」
又看著我說:
「要不是你大晚上往這邊跑,我們也趕不上這時候,朝陽,啥也別怨,這也是你的命!」
42.
我沖曉文大喊:
「曉文哥,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這就是月食,沒啥天狗食月,要相信科學,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曉文不屑地看著我。
「我今天就秉承科學精神,拿你驗證驗證。」
曉文和有慶叔把我抬進棺材裡後,又把光溜溜的大太爺抬了過來,臉對臉放在我身上。
蓋好棺材蓋後,我的周圍立刻陷入黑暗中。
棺材板上砰砰響,他們在釘釘子了。
然後是撒土的聲音。
沒過多久,棺材裡只剩下我喘氣的聲音。
我更加害怕,拚命掙著。
稍微一動,就感覺大太爺鼻子吭哧吭哧冒臭氣,熏得我幾乎要暈過去。
漆黑一片中,周圍的空間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空曠。
我陷入了無窮無盡的黑暗裡。
四周空蕩蕩的,任何一點聲音發出去都沒有迴音,好像沒有邊界。
逐漸傳來吱吱喳喳的叫聲。
無數鬼魂模樣的東西逐漸出現,在周圍飛來飛去。
當這些鬼魂碰到我的時候,就像重影一樣從我身上穿過去了,身上傳來一陣透骨的寒冷,伴隨著一陣陣眩暈。
我突然反應過來,今天是七月十五,鬼門關大開的日子。
我拚命掙扎,上面的大太爺也跟著扭來扭去,似乎也睜開眼睛看著我。
一咧嘴,露出裡面僅剩的幾顆黃牙。
鬼魂們越聚越多,在我身上穿來穿去。
在一陣陣寒意和眩暈中,我的腦子逐漸變得瘋狂混亂,感覺身體一直在被各式各樣的鬼魂替換扭曲,無數記憶一起湧入我的腦子裡。
嗔恨、飢餓、憤怒、哀怨。
種種痛苦的情緒挨個在我腦子裡轟炸。
「啊啊啊啊啊啊……」
我感覺自己一次次從身體上飄起來,又返回去。
每經歷一回,就感覺死了一次,腦子一陣陣空白。
這樣下去的話,就算他們明天放我出來,我恐怕也會變成一個白痴。
我逐漸體會到秋歌遭遇的痛苦。
就在我陷入巨大的驚恐時,聽到一聲悽厲的怪叫。
一個身穿紅衣的厲鬼沖了上來,擋在我面前,攔住了蜂擁而至的孤魂野鬼。
43.
是秋歌。
是旁邊墳地里的秋歌過來了。
她沖我笑著,看著我的腳,眼淚流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上大學那天,我娘說不知道誰給我做了雙布鞋,樣式還很時興,就給我穿了。
這雙鞋,原來是秋歌悄悄做了送我的。
秋歌之所以能認出我,是因為我現在腳上還穿著她給我做的鞋。
秋歌一來,周圍的鬼魂立刻都嚇退了。
我逐漸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棺材裡。
裡面的空氣逐漸變得稀薄。
我開始感到窒息,想打開棺材,可又被棺材釘鐵鏈鎖著,一遍遍徒勞地掙扎著。
秋歌伸手來幫我扯,她的身形立刻像幻影一樣跟我重疊。
茫然無措下,她突然一遍遍指著我的鞋子。
我突然想起來了。
彩秀擔心我偷牌位時不好開鎖,送給我一根小木棍,可以開鎖,就藏在鞋裡。
我蜷縮著身子,拿出小木棍。
但依然心存疑惑。
如果是根別針還有可能,一根小木棍能行嗎?
可當小木棍頂到身上的鐵索時。
咔的一聲脆響。
鎖已自己開了。
掙開兩手後,我連忙用拳肘一遍遍打著棺材板子,拼了命地去砸。
感謝大太爺爺下葬的時候家裡困難,用了這副桐木薄棺材。
幾下後,這棺材板終於蓋不住我,砰地給我撞開了。
上面只象徵性地蓋了一層黃土,撒了我一身。
我披著壽衣,踢開棺材板,從裡面跳了出來。
有慶叔看我跑出來了,抓起鐵鍬就朝我頭上拍過來。
我低頭躲開,一腳把他踹倒,金三爺看我衝過來了,嚇得連忙往後躲。
我正要上前,曉文拿出一桿獵槍對住了我。
去年時候,我們還一起背著獵槍去打兔子,他槍法很準。
就算我跑得過兔子,也不敢拿這事冒險。
我立刻不動了。
44.
我連忙勸。
「曉文哥,考不上大學也不是就沒別的路了,我認識化肥廠的人,可以介紹——」
「我不需要你的施捨!」曉文沖我怒吼。
「我也不需要你從城裡給我買的那些書、那些點心,我也不想聽你在城裡的那些破事!」
曉文越說越激動,胸口一起一伏劇烈喘息著。
之前我和曉文喝酒聊天時,確實講了不少城裡的好玩事,他當時一直低頭在聽,我以為是感興趣,現在才知道,他在忍著怒氣。
嫉妒的怒氣。
我給他帶的東西,說的事情,都在一遍遍刺激著他。
曉文繼續沖我吼道:
「我哪點不如你了?憑啥你上了大學,我上不了?」
我看他激動,連忙舉著雙手,可又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曉文說:
「我今天不要你命,就讓你把咱祖墳里的福氣還給我,躺進去!」
「曉文,別信這一套,人還是得自己努力啊……」
砰的一聲!
曉文氣得朝高祖石碑上開了一槍,又拿槍口對著我:
「老子沒你努力嗎?老子沒你聰明嗎?老子缺的是運氣!滾進去躺好!」
我只好慢慢向後退。
旁邊黑暗中有個紅點一亮一亮的,一個人影走了出來,嘴裡叼著煙。
是李老四。
曉文和金三爺都疑惑地看著他。
李老四抽了口煙,上下打量著我身上金閃閃的符咒和墳圈裡的棺材,笑了。
「陰鳳還巢?想不到你們金雕屯裡還有人會這個。」
「李老四,這沒你事。」金三爺說道。
李老四瞅了瞅天上,被遮的月亮已露出一條細微的光亮,對曉文說:
「時辰已過,你沒這個命,算了吧。」
曉文突然氣急敗壞拿槍對準李老四。
「哎……」我剛要提醒李老四,曉文已開槍了。
咔……
扣動扳機後,槍卻沒響。
不僅是我和曉文,金三爺和有慶叔也驚呆了。
曉文手中的是柄三響翻子,剛才開過兩槍後,連忙又對著李老四來了第三槍。
咔……
依然沒響。
在他愣神的工夫,我已沖了過去。
曉文舉起槍托朝我砸過來,我飛身跳起,一腳踢在他頭上,曉文重重挨了一擊,倒在地上不動了。
我上前奪過他手裡的槍,說道:
「曉文哥,平日裡練拳我打不過你,是知道你這個人好勝心強,我讓著你。」
曉文蜷縮成一團,臉貼在地上,嗚嗚哭了出來。
「俺不想種地了,俺想進城……」
我不忍再說什麼,讓他們爺仨把大太爺的墳填好,就當今晚啥事沒發生。
45.
一陣清涼的風吹來。
黑暗的山坡上逐漸又鋪上了一層月光。
天狗食月結束了。
我把五個牌位放在刁家祖墳前點燃,木頭在火焰中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還有女人的尖叫。
我光著腚,看著這些女人,想起她們悲慘的身世,不禁有些哀傷。
燒到後面,牌位發出濃烈的白煙。
煙霧中出來五個年輕的女人,微笑著沖李老四一鞠躬,消失不見了。
只剩秋歌。
那一瞬間,秋歌恢復了以前的樣子。
還是那個秋歌,嘴角帶笑,眉眼帶著倔強。
我嚇得連忙要跑。
李老四說:
「跑啥?之前看見的都是刁家弄來害你的,這回才是真的。」
我跑不是因為怕她,是怕她看到我現在這副古怪的樣子。
我夾著腿蹲在地上,側對著秋歌。
真沒想到,最後以這麼一個方式和她告別。
李老四脫下襯衣,把衣服系我腰上。
然後對秋歌說:
「有話趕緊說,子時馬上就要過去了。」
秋歌笑了笑,張開嘴,沒有聲音。
我這才想起來,她的舌頭還在刁家的牌位里。
火焰里噼啪又響了幾聲,終於燒完了,秋歌的嘴裡終於發出了聲音。
「哥……」
剛一出口,眼淚立刻流下來,只是在哭。
李老四在旁邊提醒:
「有話快說,關門了。」
秋歌抿抿嘴,笑著沖我招招手。
「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你好好上學,去吧!」
我喉嚨發硬,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一陣風吹過後,秋歌消失不見了。
我悵然看著秋歌的墓碑。
「這麼好的姑娘,為什麼還要回鬼門關?」
李老四說:
「啥事總有個流程,剛從餓鬼升到鬼,已經是進步了,這孩子生前可憐,死後我不能再讓她吃虧。她吞的那些金,我都給她帶去,下輩子啊,不愁吃喝。」
我有些不屑。
「不用光說下輩子下輩子,誰也不記得上輩子的事,上輩子好不好的,又有什麼關係?」
我突然有些恨。
「報應要是真靈,就該這輩子出現。」
46.
七月十五當晚,村裡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刁家煮豬頭的灶炸了。
第二件:刁來銀家裡鬧鬼驅邪,又是燒紙又是燒香,突然來了陣怪風,把一捆點燃的紙箔吹了出去。
火燒得邪性,瞬間就把刁家大院給點了。
刁來銀全家都燒死在裡面,一個沒逃出來。
只有刁來金活了下來。
從後來的現場分析看,他們拚命開門也沒打開。有人解釋是門被燒變形了,可農村的門縫大,根本不可能卡住打不開。
鄉里來清理現場的時候,發現不少錢財,牽扯出了刁來金貪污問題,當月把他也給抓了。
後來據說他在監獄裡瘋了一陣子,就死了。
我逐漸有些理解李老四跟我講過的,神也好,鬼也好,都是從人的心念里生出來的。
七月十五的事情過去沒幾天。
李老四又託人捎來話,說想介紹自己侄女跟我認識認識。
我說行,就認識認識。
47.
和彩秀見過兩次後,我們定親了。
48.
暑假結束後,我回大學繼續上課。
我後來成了大學老師,把兒子從村裡接到城裡上學,和老家人過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
多年後我才真正意識到,那年的高考,是中國人改變命運的一次機會。
這種機會,人一輩子遇不上幾次。
抓住就抓住了,錯過就錯過了。
我曾經問四叔,到底什麼叫命運?
四叔說,我給你講玄的,你這個大學生肯定不愛聽,就講個簡單的:
有些事出現了,你非做不可,這就是你的命,能不能做成,就是你的運。
你趕上了恢復高考,是命。考上了,是運。
我感慨母親的眼光, 也感慨人在巨變面前的後知後覺。
「那祖上風水呢?」我問。
李老四說:
這些你不都看見了嗎?
一個祖墳下,子孫各不相同。
起決定性作用的, 還是你的心。
你當年抄到那套《數理化自學叢書》後, 又給其他人抄了八份, 所以考上了。
我說:你知道這事?
李老四說:就因為這個, 彩秀才看上了你,因為彩秀看上了你, 才給了你那根小棍, 你才活了下來。
說完又嘆息:
就當年高考那個難度,豬抄八遍都能考上啊。
現在的孩子苦啊, 按當年標準,一半都能上清華。
可現在連份像樣的工作都不好找, 更別說分房子了。
你們是趕上好時候了啊!
49.
以上, 就是我爸講給我聽的高考故事。
2002 年, 我高考。
我爸比我還緊張。
因為他是村裡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這一事跡直接被寫進了縣誌里, 成了名副其實的鳳凰男。
我爸自視甚高,認定了我能子承父業, 成為村裡的第一個碩士、博士,乃至院士。
但我卻喜歡上了畫符念咒打坐煉丹, 越來越像個道士。
這就讓化工出身的我爸很崩潰,一度懷疑我不是親生的。
擔心我一落榜,他身上這聰明的血脈就斷絕於世間了。
後來我半道改學畫畫, 憑藉畫符練就的筆法, 竟然考上了大學設計專業。
我爸懸著十多年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買了件紅 T 恤,帶著我榮歸故里,衣錦還鄉。
專門在奶奶的院子裡擺了幾桌, 請大家吃飯。
說是讓我感受感受, 啥叫十年寒窗無人問, 一舉成名全村知。
村裡人也都說,別看金角從小傻,其實跟他爹一樣讀書有本事。
又聽說我學的是畫畫, 一幫鰥夫寡婦都拿出過世老伴的照片,要我幫著畫遺像, 我爸連忙把他們打發走,說俺這是設計師, 不幹畫工的活。
我都覺得有些尷尬。尤其也不喜歡我爸在這裡裝逼。
那年頭大學生已經開始貶值,村裡每年都有不少大學生, 我不明白這有啥好顯擺的。
我奶奶說,你是不知道當年上個大學有多難。你爸把你們帶進城, 你以後就得再進一步,往大城市跑, 再以後生了娃,那就出國念書,一代一代就這麼改變。
我不知道我爸當年上大學的事,就去問他。
我爸喝醉了,一聽這個,來勁了。
在那個略帶涼意的夏夜, 我爸拎著瓶酒,跟我說起他高考那年,遇見的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