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咋覺得,村子裡好像什麼都變了呢?」
喝酒的時候,我突然問金曉文。
曉文笑了笑說:
「不是村子裡變了,是你變了。」
又說:
「你現在是大學生了,以後就在城裡過,不用在意村裡人。」
曉文是我本家的一個哥,也是同學,自小玩得好,去年他跟我一起考試,落榜了。
我上大學後,還專門從城裡給他寄了些複習資料,但今年還是落榜了。
我這次給他帶來一些學習資料,買了點心,鼓勵他明年再考。
曉文苦笑:
「不知道吧?明年改政策了,過了二十五的不要。」
曉文今年剛好二十五。
「啥叫命?這就是。」曉文自顧自喝了一杯。
我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曉文說:
「沒事,今年成親,到時候讓我兒子好好念書,我當不了大學生,他得是,從小我就抓他學習,就不信考不上了!」
我連忙點頭。
曉文越說越興奮:
「我也生五個,跟刁家一樣,來個五子登科!」
曉文喝高了,我也是。
我又問起秋歌的事來。
曉文紅著眼睛看著我。
「朝陽,你真不知道咋回事?」
我說不明白。
曉文靠在炕上,看著牆上的照片。
照片上我站在中間,曉文和秋歌站在兩旁,三個人開心笑著。
去年我考上大學,村長刁二叔專門把鄉里宣傳部的攝影師叫來拍照留念,但我不記得拍過這張。
「因為你當時喝多了。」曉文說。
21.
那天我爹在院子裡擺了好幾桌酒席。
好多人來跟我敬酒,一杯接著一杯。
我喝多了。
一個女孩擠過來,也端了酒杯上前。
大家都笑了,說女的給男的敬酒?
女孩有些醉,一點不在意,只是問我:
「朝陽哥,大連是不是有海?」
我說有。
女孩眼睛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
「哥,我也想看海!」
「你考上大學,也能看。」
「嗯,跟你考一個大學。」
「那好,到時候開學咱就一起去呀!」
說完著話,女孩跟我乾杯。
我鼓勵她,想上大學可得吃苦,得好好學。
女孩笑著說:
「不怕,讀書再苦,也沒有種地苦。」
我那天話多,就跟女孩說起很多城裡的事。
單位分房子,百貨大樓,公園,舞會……
其實這些事也都是自己聽來的,但我覺得好,就想講給她聽。
村里長輩們也說,咱家祖墳冒青煙了,怎麼也得出十個八個大學生。
要是出女大學生,秋歌肯定是第一個!
秋歌聽完更激動了,說:
「等我考上了,到時候開學一起去呀。」
我也大聲說:
「一起去呀!」
22.
我拿著酒杯,茫然看著曉文。
「我說過那話嗎?」
曉文紅著眼睛看著我,點了點頭。
「就是那句話激勵了她,秋歌沒日沒夜學習,就是想考你在的那個學校。」
我低著頭半天沒說話。
曉文又說:
「落榜以後,秋歌偷偷給你寫了好幾封信託我寄出去,你咋不給人家回個信呢?」
我大驚,因為我從來沒收到過她的信。
曉文茫然笑了笑:
「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
「她壓根就不該聽你的。」
「本來她在村裡嫁人生娃就行,你給她講城裡的事,講大學有多好,給了她不該有的念想。
她憋足了勁想考上。」
「可這種事,不是憋足了勁就行的。」
「你是命帶文昌,你考上了,別人不一定行。」
曉文最後幾乎是哭著跟我說:
「你害了秋歌!」
曉文趴在桌子上哭了。
我又看著牆上的照片。
我站在中間,曉文和秋歌站在兩邊,曉文的眼睛沒看鏡頭,看的是她。
曉文喜歡秋歌。
23.
回家時已是半夜。
村裡人睡得早,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我跌跌撞撞走在街上。
曉文和秋歌的話交替在我耳邊一遍遍閃回:
「你害了她!」
「一起來呀——」
「你害了她!」
「一起來呀!」
我給了自己一耳光。
一陣涼風吹過,我胃裡一陣翻湧,扶著牆吐了起來。
嘔吐物和淚水一起流了出來,一邊吐,一邊哭。
眼冒金星,感覺腦袋都暈了。
恍惚間,就覺得身後的腳步聲逐漸增多了起來。
沙沙沙……
起身後,突然發現路上都是人,影影綽綽。
兩隊人吹吹打打正從我身邊過。
紙人,紙馬。
紙人都穿著紅衣,戴著紅色小帽,手裡拿著紙紮的鑼鼓嗩吶在鬧。
咿咿呀呀的聲音一圈圈在我身邊繞。
我本來就醉,恍惚看著這些東西,更迷。
站立不穩間,已有兩個紙人扶我上馬。
雖是紙馬,坐著卻穩,走得也快。
紙人們在兩邊跑著,拚命敲著鑼鼓,使勁吹著嗩吶,臉鼓得像蛤蟆。
兩邊的房子、樹,像風一樣,快速從我兩邊飛馳而過。
「你們要帶我去哪?」
我在紙馬上喊著。
旁邊有紙人湊過來,紅色的小嘴一張一合。
「喜事哩!」
「喜事哩!」
恍惚間,我發現自己已換上了一套紙糊的禮服,胸前戴紙花,頭上戴紙帽,來到一座大宅子前。
院門前有兩個大石獅子,高大氣派。
兩個人左右架著我,輕飄飄進了院門。
院裡掛滿暗紅的燈籠。
一個全身穿紅的新娘子,頭頂蓋頭,在月下站著。
司儀一看我來了,連忙迎進來,說要拜天地。
一幫人在旁邊給我恭喜。
「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
不知為何,一股喜悅在我心裡慢慢升起。
就像考上大學時候,大家跟我敬酒一樣。
我也跟著笑呵呵上前,準備拜堂。
洞房裡布置得很好,古香古色,還掛著很多字畫。
我突然有些喜歡這院子,覺得住在這裡也不錯。
抬頭時,看見正中大牌匾上寫著四個金色大字:西方正路。
24.
我心裡一慌,連忙就要跑,卻被兩邊的紙人緊緊抓著。
周圍人也跟著喊:
「新郎官急著進洞房哩!」
我再看牌匾上的字,已變成龍鳳呈祥。
但我已感覺出周圍不對勁,用力掙扎著。
「不行不行!我開學就走了,不能成親!」
新娘子裊裊走來依偎在我身邊,輕聲說:
「沒關係呀,咱們說好的……」
一邊說著,新娘子抓著紅蓋頭的兩角。
她十指的指甲都已經翻開,手上還有墨水痕跡,血滴滴答答順著指甲縫落下來。
「……一起去呀——」
鑲嵌珠寶金絲的蓋頭掀起,我再一次看到了秋歌。
但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她臉色蒼白,頭髮散亂,眼睛圓睜,齜牙沖我說:
「一起去呀!」
沒等我反應過來,秋歌已經用紅蓋頭蒙在我頭上。
只感覺四周一黑,我已被她死死抱住,耳邊迴蕩著秋歌悽厲的笑聲。
「呀哈哈哈哈一起去呀——去城裡!上大學!」
紅蓋頭越裹越緊,我逐漸喘不過氣來。
快要暈過去的時候,猛地一掙,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村外亂葬崗子前。
荒草間隱約看見幾座墳包,上面還放著破爛的花圈紙人,雨水打過後,已殘缺不全。
剛才的紅蓋頭只是塊破布,散發著一股屍臭味。
我丟了破布,沒命地往家裡跑。
驚魂未定躺在炕上,還在大口喘著氣。
為什麼會這樣?
就感覺自己從回村後,就一直不對勁,好像被什麼東西盯上了一樣,怎麼也想不明白。
小勇背對著我,正睡得香。
我爹和我娘也正睡著。
就想著,等明天再把這些事跟他們說說吧。
噠噠噠……
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
越來越大。
我鼓起勇氣,問:
「誰?」
外面沒吭聲。
只是敲門。
噠噠噠……
聲音逐漸變大。
不僅有敲門聲,還能感覺院子裡好像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東西。
我有些怕,就去晃小勇。
小勇卻一動不動。
我一摸,都是涼的,嚇得連忙點起油燈。
炕上,小勇,我爹,我娘。
三人都直挺挺躺著,整整齊齊穿著衣服。
是壽衣。
25.
「爹,娘,小勇!」
我嚇得幾乎哭出來。
他們三個依然不動。
外面敲門聲更重。
噠噠噠……
噠噠噠……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越來越多的手在門板、窗戶、外牆上拍打。
屋頂上也有東西在拍打。
整個屋子似乎都在顫動。
炕上,我爹、我娘、小勇也跟著顫動起來。
渾身抽搐,嘴裡嘟嘟囔囔開始出聲,只是已不是他們往日的聲音。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房樑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垂下一條繩子,繩子上打了個索。
圓圓的,停在我眼前。
透過繩索,我又看見了那天的升學宴。
村裡人挨個跟我敬酒,我爹喝高了,跟人在吹牛,說祖墳冒青煙,代代出狀元。
小勇低著頭只顧著吃,我娘樂開了花。
曉文喝多了,秋歌也喝多了,都來跟我敬酒。
我們三個人都拿出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曉文考上了,秋歌也考上了,其他好幾個兄弟姐妹們也都考上了。
都去城裡念大學。
曉文和秋歌背著包,其他七八個人在後面跟著,一起走出村子,紅色的朝霞照在我們身上。
秋歌回頭看見了我,招手叫我。
「哥,一起去呀。」
笑得格外甜。
我邁步上前,跟著他們一起去了。
一起去吧。
去城裡。
畢業以後,國家給分配工作,單位給分房子,結婚,生娃,像城裡人一樣過日子。
有菜市場,有百貨大樓,有新華書店,有公園,有電影院。
想買什麼,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都有。
穿著時興的衣裳,朝九晚五,生病了有醫保,退休了有工資。
不用起早貪黑,不用風裡雨里,不用看個病都要跑去城裡。
多好啊。
多好啊。
一陣陣幸福的眩暈襲來,我感覺自己要睡了過去。
恍惚間聽見雞叫。
我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半跪在祠堂門口。
除了過年期間和辦白事,祠堂平日都不開門,只用一條鐵鏈鎖著。
我的脖子現在就卡在鎖門的鐵鏈上。
鐵鏈很涼,硌得我脖子和下巴很疼,因為缺氧,渾身都沒力氣。
雞叫聲一遍遍傳過來。
我扭過身子,脖子從鐵索里脫出來,渾身酸軟坐在地上。
一動,哪都疼,好像被一群人打了一頓。
26.
回家後,天已蒙蒙亮,我倒在炕上就睡著了。
睡沒一會,我娘把我叫醒。
說去祭祖。
我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七月十五。
我腦子還嗡嗡的,渾身都疼,想起昨晚的事,有些驚魂未定,就問能不能不去了?
我娘說,全村都能不去,就你不行。
「咱家祖墳的青煙都冒給你了,你要不去上墳,都得說你沒良心。」
我只好強撐著起來。
今年七月半上墳,家裡格外重視。
除了常規的香燭紙箔元寶鞭炮,還特意買了豬頭豬尾,蒸了饅頭,買了水果點心,我爹專門找人扎了花圈、紙房子紙衣裳紙電視。
我爹帶著我和小勇,拿著這些東西,浩浩蕩蕩去了。
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低低壓在天邊,我有些喘不過氣。
剛來到村西祖墳邊,就聽到一群人吵嚷的聲音。
金家和刁家人幾乎要打起來。
曉文的爹來慶叔就在嚷:
「這橫死的女人就不該入祖墳,你們這是想幹啥?」
刁來銀已經帶著自己五個兒子回來了,後面還站著其他好幾個侄子。
刁來銀一臉委屈,說:
「來慶,這都啥年代了?還說那套封建迷信?」
來慶說:
「那咱不論封建迷信,你刁家的墳咋又跑俺金家的地里了?」
金雕屯主要就是金刁兩家,兩家的祖墳都在這座山坡上。
金家靠東,刁家靠西。
明朝時兩家從山西大槐樹來到這,祖墳就定下了,還立了界石。
據一個陰陽仙說,這個山坡好風水,金家占了貴,刁家占了富。
但刁家祖墳往下修的時候,總往東靠。
代代總要占點便宜。
這回更過分,突然在兩家祖墳的界線上修了一座墳。
走過去後我才發現,是秋歌的墳。
之前都說刁家在村外亂葬崗把秋歌埋了,沒想到趕在七月半前又給遷回來了。
雖然秋歌的墳修得高大,但不知為什麼,就感覺孤零零的。
刁來銀站在秋歌的墳前,眯著眼睛朝山坡上瞅。
「又偏了?」
又說:
「大半夜修的時候,也沒看清。」
其他人就喊:
「你們刁家好幾個媳婦的墳都壓著俺金家的地,趕緊挪回去!」
刁來銀苦笑著說:
「這修都修好了,哪有挪回去的道理?」
「再說,這秋歌是俺家媳婦,不也是你金家閨女?」
「婦女能頂半邊天,秋歌在金家祖墳里就不能有塊地?」
說完,刁來銀又問石頭叔。
「石頭,秋歌生前苦,這都走了,好好修個墳,行不行?」
又看著我們說:
「你們也都是秋歌的叔伯、兄弟,這點情面都沒有?」
刁來銀不愧是村長,這套說辭下來,大家都不吭聲了。
曉文的爺爺,村主任金三爺就說:
「就讓秋歌在這吧,大家上墳吧,別誤了時候。」
兩家就不再吵,各自回去上墳。
往祖墳走的時候,就感覺眼皮一直跳。
27.
太爺爺墳前新修了一座寬大的石頭供桌,我和我爹貢品擺好,點好香燭放鞭後,把帶來的元寶、紙箔、紙紮的衣服房子家電點了,開始磕頭。
神三鬼四人一個。
給祖宗上墳磕頭,要磕四個。
金三爺帶著我們這些後輩開始磕頭。
墳前的紙錢元寶今年放得格外多,火燒得也旺,煙霧跟著火焰冒起來。
第一個頭磕下去後,濃煙逐漸在墳包間蔓延起來,我隱約聽見供桌上有聲響。
抬起頭看,一切正常。
第二個、第三個頭磕下去。
依然能聽到供桌上的響聲,可是抬頭後,依然正常。
磕第四個頭的時候,我沒有低頭,悄悄去看。
透過火焰、濃煙和飛散的紙灰,我看到供桌上蹲滿了人。
這些人頭髮極長,幾乎拖在地上,穿著破破爛爛的壽衣,身上還掛著金銀首飾,珠翠掛件。
全是年輕的女人,有四個。
供桌也變了,原本只是一堆金紙疊成的元寶,現在卻全都變成真正的金元寶。
層層疊疊壘了有一丈多高,金光閃閃。
在火焰和煙霧中,元寶錢幣像雨一樣落在供桌和周圍地上。
這些女人兩手抓著饅頭大小的元寶,張大嘴巴,整個吞了下去。
元寶進了喉嚨,女人的脖子像蛤蟆一樣脹開,皮膚破裂,骨頭露了出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女人的臉都被憋得發紫,血管凸顯,兩隻眼睛鼓著,幾乎要暴出來,看樣子極為痛苦。
當元寶進了肚,脖子上的傷口瞬間又癒合了。
女人又抓起元寶,開始吞下一個,周而復始。
每當吞下元寶和金錢,肚子裡都能發出清脆的響聲。
女人的肚子都脹得很大,撐破了壽衣露在外面。
透過藍灰色的皮膚,黑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樣涌動。
看著眼前這一幕,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然後又看到地下鑽出一個女人。
這女人有些眼熟。
28.
鮮紅的長裙,滿頭金色頭飾,手腳的指甲都生得很長,臉上畫著濃妝,雪白的臉上,抹著血一樣的腮紅和嘴唇,像一隻長腿大蜘蛛一樣爬過來,撿起地上的元寶也開始吞噬。
剛張開黑洞洞的嘴巴要吃,突然愣住了。
她看見了我。
這個女人丟下元寶,慢慢朝我爬了過來。
張大嘴巴,發出嘶嘶的聲音。
隨後又化為悽厲而哀怨的嘶吼。
穿過濃煙和火焰,猛地朝我撲來,抓著我往她那邊扯。
我被她扯了過去,一腳踩在眼前的火焰上,紙灰撒了一臉。
我忘記了疼,只是被她往後扯著。
等反應過來時,小勇和曉文已在旁邊拉著我。
「咋了咋了?」
眼前的女人似乎很懼怕其他人,嚇得立刻鬆開了手往後爬,爬到墓碑旁時,又轉過身看著我,張開嘴巴吼叫著,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個手勢。
抹脖子的手勢。
我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才清醒過來。
揉揉眼睛再看。
眼前的一切都沒什麼異樣,供桌上依然是紙疊的元寶。
我起身,看著那個女人剛才鑽下去的地方,旁邊就是墓碑,上面寫的是金秋歌的名字。
「秋歌!剛才是秋歌來了!」
大家聽我這麼一喊,都跟著四下去看。
可一切都很正常。
刁世達倒是傷心了,一邊燒紙一邊哭。
「秋歌啊,我苦命的媳婦啊!」
我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看見秋歌幹啥了?」
「秋歌在吃咱疊的元寶。」我小聲說。
「那不能。」我爹說,「這是咱金家的墳,她現在是刁家的人,就算領東西,也是去刁家那邊領啊。」
是啊。
為什麼會這樣?
29.
我沒回家,獨自去找六叔。
一進門,就聽見裡面有摔東西的聲音。
六叔已瘋了,把家裡砸了稀爛,蜷縮在炕上,嘴裡一遍遍喊著:
「不是我要害你,不是我要害你!」
我走進後,六叔認出我來,戰戰兢兢看著我。
「朝陽?」
隨後又看著我身後方向,嚇得又往後縮。
「你找他!你找他!別來找我啊!」
我看這樣,也不敢再問,連忙出去了。
但心裡已經明白,六叔那天根本就沒治住秋歌。
我突然又想起一個人。
他第一次見我時,就發現事情不對勁。
30.
我騎車去了鄰村馬莊。
兩村本來離得不遠,稍一打聽,就找到了李老四家。
一進門,看見他正在桌前調試自己的收音機。
我剛要說話,李老四擺手示意別吭聲,他正在聽收音機。
收音機里傳來鄧麗君的歌《小村之戀》。
那時候鄧麗君的歌被說成是靡靡之音,黃色歌曲,正常電台里根本聽不到。
我是上了大學後,才從別人那聽到的。
沒想到村裡也有人改裝收音機偷聽鄧麗君。
李老四這一行為,擱以前算收聽敵台,但當時已不太管這種事了。
我就坐在旁邊,跟著他聽完了整首的《小村之戀》。
聽完後,敵台里開始播報別的東西,李老四就給關了,意猶未盡跟我說:
「啥台灣歌星,其實是咱老鄉,我跟她姑姑還認識哩。」
我沒空跟他說這個,直接就說:
「四叔,上回見面,我態度不太好,您可千萬別見怪。」
李老四看著我問:
「咋的?這麼著急想見我侄女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問問,那天你說我身邊有人,是啥人?」
李老四笑了笑,說:「鬼。」
我自小在村里長大,沒少聽鬼故事,可都覺得是人編的,或者騙人,或者自欺。
但現在自己遇見的這些事,根本不能拿以前的方式來解釋。
於是我問他:
「鬼到底是什麼?」
李老四笑了。
「這事真說起來就複雜了,你是大學生,就用你大學生能接受的話跟你說:鬼神生於人心,人心有所敬,那就是祖考眷屬之鬼神,人心有所畏,那就是妖異厲惡之鬼神。」
我想了想,問:「能不能用小學生的話講?」
李老四就說:
「鬼神都是出自人心,善念就是神,惡念就是鬼。」
「怨念也算惡嗎?」我問。
「當然,而且最怕的就是怨念,所有作祟的鬼,都是憑這口怨念活著。」
我問他:
「你能不能過陰?」
「你想幹啥?」
「我想見秋歌。」
李老四笑了。
「尋常人撞了邪,都是想著怎麼躲,你倒是要主動去見?」
「我實在是不信,秋歌死後會變成這樣,我想當面問問她。」
李老四遲疑了一會,說:
「我勸你還是別見,有些事太好奇了不好,要不這樣,我幫你個忙,保證她不再來糾纏你,你也別見她了,怎麼樣?」
我說不。
李老四就說:
「我就不明白了,她已死了,你就算見了又能怎樣?」
「起碼我能安心。」
正說的時候,一個女孩走了出來,看了我一眼,就問李老四。
「四叔叔,這是誰?」
剛一問完,突然臉紅了。
我猜出她是誰了,估計她也猜出我是誰。
女孩就瞅著李老四。
眼巴巴瞅著。
李老四就裝作沒看見,裝了一會,投降了,無奈地看著我。
「哎,這大白天給人過陰,我可是頭一回。」
31.
李老四帶著我來到一個小屋,他侄女也跟著過來,把門窗關好,窗簾拉上。
屋裡頓時黑了下來。
李老四在神龕前點了三支香,兩根蠟,然後坐在椅子上,把鞋脫了。
他侄女蹲下來,把李老四的一隻鞋翻過來放好。
我以為要開始了,誰知李老四開始對他侄女介紹我:
「這是金雕屯的金朝陽。」
女孩看了我一眼,臉有些紅,只是點點頭。
李老四又對我說:
「我家侄女,彩秀,一會你就聽她的。」
我說好。
遲疑了一會,我問:
「這個……收費嗎?」
李老四瞥了我一眼,就說:
「這叫啥話?能收你錢嗎?交個朋友。」
李老四於是閉上眼睛,嘴裡喃喃自語,念了一會,慢慢抬起雙腳,離地一寸的樣子,開始慢慢走著。
一邊走,嘴裡似乎還在念叨:
「南贍部洲河北省……金秋歌。」
等了一會,李老四身體突然一震,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撞了一下,立刻不動了。
然後開始打哈欠。
打過哈欠後,身上開始微微發抖,閉著眼睛看著周圍,突然又看著我。
雖然是閉著眼睛,但我依然被嚇得一凜。
因為我感覺此時的李老四和剛才給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彩秀在一旁輕聲對我說:
「朝陽哥,來了。」
我看著李老四的樣子,還是感覺有點怪,猶豫了一下,小聲說:
「是秋歌嗎?」
李老四嘴唇在發抖,慢慢張開嘴,似乎要開始說話——
「啊啊啊……」
這聲音把我嚇一跳,李老四又張開嘴,但發出的聲音依然是:
「啊啊啊啊——」
喊過幾次後,焦躁起來,兩手揮舞著,似乎要把我抓過去。
我嚇得稍微後退了兩步。
李老四依然在抓,但他坐在椅子上,手碰不到我,嘴裡只是啊啊啊啊喊著。
嗚嗚呀呀說不清楚,然後是哀號。
一邊哀號,一邊痛苦地抓著自己脖子,做出抹脖子的手勢。
和我上墳時看見的動作一樣。
32.
我嚇得連忙往後退。
李老四渾身抖動得更厲害,幾次要站起來。
彩秀上前去按,根本按不住。
李老四猛地起身,舉著雙手朝我撲過來,兩手抓住了我的衣領拚命地扯開。
「啊啊啊啊!」
我知道她就是秋歌,一時竟忘了該怎麼應對,既害怕,又不忍反抗
李老四抓著我越晃越用力,突然一抖,渾身一軟倒在我身上。
彩秀把李老四反轉的鞋子翻了回來。
李老四渾身打了一個寒戰,猛地睜開眼睛,看著周圍,起身後摸了摸旁邊的桌子,才確定自己已經回來,隨後擦了擦額頭的汗,驚魂未定看著我。
李老四問:「剛才說啥了?」
我說:「好像也沒說啥。」
彩秀也說:
「咿咿呀呀,一句沒聽清,看著嚇人。」
李老四也擰著眉頭在想。
我又說:「她做了抹脖子的手勢。」
彩秀想了想,卻說:
「她抹脖子不是殺你的意思。」
「那是啥意思?」
「是想讓你殺了她。」
我大惑不解。
但立刻反應過來了。
一個人只有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時候,才會要求別人殺了自己。
33.
我把從回村撞見紙人抬棺到今天上墳時看見秋歌吞元寶的事都告訴了李老四。
李老四聽完,久久沒有吭聲。
等了一會,看著我脖子上的那根紅繩。
我說這是六叔給我的驅邪符,晝夜不能離身。
李老四拿過驅邪符,拆開看了一眼,指著上面的符給我講:
「驅個屁的邪,這是勾招鬼的符。」
李老四又瞅著我,然後伸手在我衣領裡面摸著,摸出一個疊成小方塊的紙來。
打開後,是個白紙剪成的食指長短的小人,手腳俱全,有嘴有眼,屋裡雖然沒風,手腳卻還在一動一動,後背上寫著我的生辰八字。
李老四拿紙人在蠟燭上點了。
紙人立刻發出吱吱的聲音,胳膊腿還在一蹬一蹬的樣子。
紙人一燒,我腦子頓時清靈了些,沒有之前那種恍恍惚惚睡不夠覺的感覺了。
我不明白,六叔為啥要害我?
李老四笑了笑。
「這不是老六的符,他還沒這本事。」
看著符咒又說:
「這是刁家的咒。」
我不明白,刁來銀乾了好多年村長,當年還帶頭破四舊破封建迷信,能信這個?
李老四說:
「平時不顯山露水的,才是真行家。」
李老四就問我,解放前縣城裡有個三茅會,會長是盧老仙,有沒有印象?
我小時候確實聽大人們說起過。
說那個盧老仙裝神弄鬼騙了不少人,解放後打擊會道門,就給槍斃了,村裡當笑話講。
李老四卻說:
「槍斃不假,可抓他的時候,好幾個人開槍,槍都沒響。」
「咋回事?」我問。
「他有法,最後還是我爺爺一磚頭拍在他腦門上,然後再開槍打死的。」
「……」
我只聽說過武功怕菜刀,沒想到法術怕磚頭。
當時一同槍斃的,還有盧老仙的兩個兒子。
但盧老仙還留了一個十多歲的女兒,也就是刁來銀的姥姥。
知道了這個,其他所有事情就都串起來了。
34.
在 1977 年之前那幾年,學生想上大學,靠的是領導推薦。
雖然也考試,但成績保密。
因為我爹 48 年加入國軍,我一直得不到推薦機會。
刁來銀的大哥刁來金是縣長,自己是村長,所以前四個兒子都推薦上了大學。
輪到老五刁世達的時候,恢復了高考。
那年,村裡就我一個考上的。
刁來銀估計沒少想轍,但當時故城縣縣長高考舞弊鬧得很大,幾十個人被抓,高考更嚴了。
刁來銀不敢作弊,才用起了自家的法。
秋歌在高考那三天發燒昏迷,其實是生魂被人騙了出來,附在刁世達身上參加了考試,醒後感覺是一場夢。
等嫁給刁世達當晚,看見刁世達的錄取通知書,和他聊起高考的事,才發現刁世達根本沒去高考,去的是自己。
可這事說破天也不會有人信,她就瘋了。
我奇怪。
「既然已經考上了,刁世達為什麼還要娶秋歌?」
李老四說:
「我見過秋歌那孩子,有命無運,如果沒什麼事,一輩子心高氣傲白忙一場,可要遇到行家,一眼就能認出來,她是上好的陰財料子。」
按古代說法,妻為夫財。
娶妻要娶八字能克住的人,克住了,妻就成了夫的財。
也就是旺夫。
財分陰陽,旺夫也分陰陽,有活著旺,有死了旺。
李老四講到這裡,我一驚,似乎察覺到什麼。
李老四又說:
「你聽沒聽過這樣的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刁來銀把秋歌煉成了刁家的鬼,還是吞金餓鬼。
世世代代給他們吞金盜氣。
我明白了,難怪我家祖墳前的元寶,都被秋歌吞了去。
刁來金,刁來銀,還有家裡兩個兒子,都曾二婚。
這四個人頭婚的女人,都是在幾天到半年內橫死。
或是生病暴斃,或是出意外而死。
所以村裡有個說法,刁家克婦。
李老四拿過一張白紙,上面畫出刁家橫死媳婦墳地的位置。
一共五個,組了個局,名為血氣撲墳。
這個局的局眼,就是第五個死去的秋歌。
有了秋歌的墳,這個局的勢就成了。
「去年你家祖墳冒青煙,就是他們已經動手盜你家的地氣,高興的不是你家祖宗,是刁家祖宗。」
「我家有啥地氣?」我問。
李老四說,你家祖墳的山坡,叫鳳凰回頭,地脈上有鳳凰枝,按說,能出不少秀才。
我恍然大悟:
「刁家先是施法騙秋歌替刁世達高考,死後又被他們煉成吞金餓鬼,現在還要拿她的墳組成血氣撲墳,繼續盜我家地氣?」
李老四點頭。
「那過陰的時候,為什麼秋歌不跟我說話?」
李老四遲疑了一會,跟我慢慢解釋道:
刁家活割了她的舌頭封在牌位里。
舌連心,這樣才好操控她。
因為秋歌對我留了一念,一點人性未散,雖然成了吞金餓鬼,卻沒能完全馴化,所以時常作祟。
刁家為了害死我,早就做了周密準備,先用紙人抬棺對我施法,又買通六叔,給我身上佩了招鬼符,刁家暗中作法,令群鬼裝作秋歌的樣子來害我。
「只有你死了,秋歌沒了牽掛,人性一散,才能死心成了刁家的鬼。」李老四說道。
聽到這裡,我的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是我害了秋歌。
彩秀也在一旁說:
「惡毒玩意,這一家子都該死!」
我求李老四救救秋歌。
李老四卻很無奈。
人都有命。
你上了大學成為城裡人,是你的命。
秋歌做七世餓鬼,也是她的命。
刁家用這套法術盜他人氣運,也是人家的命。
每個人,只能按自己的命活著。
我說去他媽的!
「憑啥有人生來就要當耗材,有人生來就吃人不吐骨頭?」
李老四淡淡說: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蜂窩裡還分工蜂蜂王呢,這是天道。」
「幫不了?」我問。
「幫不了,也是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