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塊很白的肉,光澤感很好,膘倒是不厚,大體是有筋道的梅花肉,簡直像泛著一層波光粼粼的微光。
更重要的是,它沒有散發出任何腥臭味。
「……這麼新鮮?」我納悶地走過去,到了極近的距離才感覺到非常淡的消毒水的氣息。
又或者是沖洗過許多遍的自來水的味道。
從來沒有在一塊肉上聞到過這種無味的味道。
「你還好嗎?聽說錄製現場出了事。」梅花肉開口道。
「我……沒事,當時我在後台。」
我眨巴著眼睛想再品鑑一下這塊肉。
肉質緊實,塊頭太大。
「怎麼了嗎?」梅花肉納悶地看著眼前仿佛小狗一般嗅來嗅去的某人:「感覺你像看到了什麼肉骨頭似的。」
我上手想要捏一下肉質,那肉卻在我面前晃個不停。
「覺夏!表演結束了!」
耳朵傳來微微的刺痛。
白鈺導演情急之下揪了一下我的耳朵。
「你幹嗎揪我?」我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他不解釋,反而站在原地安靜地盯了我幾秒鐘,垂下眼睫:「是我冒昧了。看你一直在走神,臉上又有妝。」
我用力又搖了搖腦袋:「沒關係啦,剛剛就是有點頭痛。你怎麼會在這?」
「我聽說節目錄製出了狀況,正好在這附近,就來看看情況。」
他的語調平靜:「正好看到你登台表演,演得很好,身臨其境。」
我尷尬地想那可不是用了系統嗎。
「你們後來修改了劇本嗎?我看到有很多不同的台詞。」
我趕緊乾笑著解釋:「臨場發揮,都是臨場發揮!」
「我總覺得有點兒似曾相識……像你拍暴雨的時候。」
不得不說天才導演的觀察力是真有點敏銳在身上的,我腳趾抓地:「哎呀哎呀那可不嘛,不過也有點區別,這會是正兒八經的反派。」
「那個叫許願的怎麼樣了?」
「嗯,現在還不知道。本來他應該是鎖定了出道位的……」
原本前途璀璨。
我眼前閃過那團小小的,顫抖著叫著「爸爸」的活肉。
【叮!】
【銀淵案資料已完成少量更新,完成度已達 90%。請宿主完成後續任務,補齊兇手唯一親屬許願的信息,任務獎勵為一千積分。】
「唔……」
我忍不住乾嘔兩聲,死死攥住身旁人的胳膊。
雪水靜謐融化一般的嘆息在我耳旁響起。
「你不能再這麼演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創立的表演體系概括來說是『體驗派』,雖然他要求演員在創作過程中有真正的體驗,但有時對演員的身心傷害巨大,也會導致有一些演員無法出戲。」
我狠狠揉了揉太陽穴兩側,嘴硬得堪比鴨子:「沒事,可能之前有點小感冒,跟表演沒關係。」
白鈺說:「好吧。」
我想起系統商城中還有個難得找到的,對我這個職業有用的技能化妝術,還差八百多積分才能兌換。
「許願畢竟是我的戰隊的,也不知道之後是退賽還是怎麼樣,得去問問。」
白鈺也自然地點頭:「我與你一起去吧,當作是新本子的取材……畢竟他的身上,確實很有戲劇性。」
12
「哇,這片老城區到現在還沒改造嗎?這一拆遷不知道得新增多少千萬富豪。」
白鈺戴著墨鏡口罩,撐著遮陽傘:「估計快了吧。」
我瞥他一眼:「遮得越嚴實越容易被人認出來啦。這一片大多是老年人,基本不認得我們的,我的國名度可沒那麼高。」
拿著手上許願簡歷上填的地址,我們艱難的小巷之中穿梭:「他的收養家庭還挺好的,住這麼破的房子,還能擠出錢給他學表演……」
經過一排寫著刺紅的「拆」字的房屋,中途我想要詢問一下地址,可被問路的人卻支支吾吾、神情古怪,因而我也就不問了,悶頭找。
很快我們就聽到了一陣國罵聲,夾雜著濃濃的鄉音,聚集在一個破敗的小院前。
還未走近就聞到一股惡臭,不知是誰潑的大糞。
「你們怎麼不去死!」
「畜生東西!」
「你們這樣幫兇手,怎麼不幫幫我們!」
白鈺默默遞來墨鏡和新口罩。
我默默接過全戴上。
不知罵了多久,那家住戶一直沒有任何人出來回應。
天色昏暗時人群漸漸散去。
我找出許願的聯繫方式,給他發信息:「我是江覺夏,現在在你家門口,可以聊聊嗎?」
正在數不知道第幾隻螞蟻的時候,身後傳來聲響,一個看上去還在青春期的,十幾歲的女孩拉開一扇後門,她臉上有很大一塊紅色胎記。
「是江覺夏嗎?……哥哥讓你們從這裡進來。」
我們像做賊一樣鬼鬼祟祟溜了進去。
進屋後發現裡面收拾得還挺整潔的,雖說裝修不佳,但牆上貼著不少三好學生的獎狀。
屋內正中擺著一個老奶奶的遺像。
白鈺很自然地在一旁上香,閉目垂拜。我則注意到另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是彩色的,畫面上是一個笑著的老奶奶,左手牽著一個少年,右手牽著一個小女孩。
「這是奶奶,我們兩個都是收養的。」
「哦……」我撓了撓腦袋:「許願不在嗎?」
「他出去了。」女孩與尋常女孩不太一樣,她眼中沒有一丁點見到明星時的興奮,也沒有絲毫的局促不安或是窘迫。
「我這次來主要搬來想找他談點事情。我們可以在這裡等他回來嗎?」
女孩倒了兩杯水放在桌上。
「牆上這些獎狀是他的嗎?」
「嗯,他很聰明的,念書很厲害。」語氣有點驕傲。
白鈺在一旁坐下,然後語出驚人:「你們奶奶是怎麼去世的?」
我趕緊踩了一下他的腳面,哪有上來這麼聊的?
「關你什麼事?」
白鈺像機械卡殼了一樣,竭力想顯得人畜無害:「我只是想了解你們兩個小孩要怎樣生活。」
女孩「砰」一下撞到桌子站起來,有種克制不住的憤怒:「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奶奶是心血管病自然去世的,不是我哥殺的!他根本就不會殺人!」
白鈺無悲無喜地點了點頭。
「他不是這個意思……」我趕忙打圓場。
然而氣氛變得更僵硬了。
好半天她才開口,我哥他確實有點不一樣,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子。他也很討厭他生父的……去參加那個節目,也是為了給我湊手術費。其實我一直跟他說我這個臉也沒關係的。
然而可想而知,一個殺人犯的小孩和一個臉上有這樣疤痕的怪物,能有怎樣的生活。
屋裡太安靜,女孩把老式電視打開,正播著無聊的晚間新聞。
「我可以去他的房間看看嗎?」
女孩看著電視「嗯」了一聲。
「啊這……」一走進去我就知道為什麼說他「確實有點不一樣了」。
房間裡像個小型的標本展覽室。
一牆的蝴蝶,色彩各異,保存完好。
「我哥喜歡製作一些動物標本,我和奶奶早就知道的。為什麼這樣就覺得他是壞小孩呢?奶奶跟他說貓貓狗狗會痛,不如做昆蟲標本,他也就只找死蟲子了啊。奶奶病的時候,他一直很辛苦地照顧了大半年,都休學了,壞人會這樣嗎?」
我無言以對,只好問:「那你覺得遺傳和基因,在多大程度上能決定一個人?」
「那有什麼意思。」她依舊氣鼓鼓:「我從來都不知道爸爸媽媽是什麼樣的,不還是我嗎?」
房間裡除了標本,還有一把很舊的吉他。
「哥哥他永遠都不會殺人的,因為他說他會成為大明星,然後治好我的臉,我們一家會搬到大房子裡面去。」
13
我猛地睜大雙眼。
他的出道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了。
「突發新聞!在西華路街上發生一起惡性事件……有一高大男子劫持……目前現場情況極度混亂,請行人與車主繞行!」
白鈺嘴邊勾出一抹嘲諷般的笑意,將電視的音量調大了些。
畫面上的男子,正是許願。
我忽然明白,從走進這間屋子起,白鈺沒有相信過任何一句話。
作為其他兇案被害人的家屬,天然就無法與犯罪人的家屬共情。
他們永遠仇恨著彼此。
女孩驚訝地捂住嘴,就在我以為她要驚慌失措地號啕大哭時,她卻直接衝進了她哥的房間。
我的手機也瘋狂地響個不停。
「我們要不要過去。」白鈺仔細看著電視:「他劫持的好像是你們節目的導演。」
「你說什麼?」我站起身要往外跑,卻見那女孩一直未出來。
「等等等等!帶她一起去!」
我直接推門進入,內里卻已經點燃了一個火盆!
「你在做什麼?」
我一把拉過她:「你不是說他不會殺人的嗎?趕緊跟我們一塊兒去勸你哥。」
那女孩把牆上的蝴蝶標本撕扯下來,頃刻間大量燃燒的灰燼飄散著。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女孩有條不紊地燒著東西,帶著前所未有的冷靜:「嗯,我們還說過,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殺人了,就清理掉他存在過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痕跡。」
「現在還沒到那一步!」
我脫下外套想要撲滅那盆炭火:「你們還小,做事容易走極端!並不是就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火焰抖動,「燙燙燙!啊嘶……」我搶救出一個黑皮本子,已被燒到一半。
【叮。】
這本東西……是許願的日記。
很多部分都被燒得看不清了,我從後往前快速翻動起來。
【節目……一切都為了節目。】
【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依稀可以看到,他為了想進入娛樂圈所做的努力。
甚至不惜出賣尊嚴, 出賣身體……
【已記錄銀淵案,許願的殺人動機。】
【他還沒有殺人!】
當下我索性一把用力拽過女孩,身體瘦弱的她徒勞地扭動著手腕。
「白鈺別看電視了!開車過去!你真想看你哥的人生被全部毀掉嗎?」
我踹飛兩隻礙事的高跟鞋,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她拖上車輛后座。
「我們的人生早就被毀掉了。」女孩扭頭望著車窗,玻璃倒影上划下一滴眼淚。
我也不會做青少年的心理疏導工作,只好拍著白鈺肩膀讓他開快點:「前面是不是封路了?我去跟他們說……他們認識我!」
好在之前拍過不少公益宣傳片,警察們大多還是熟悉我的。
「車裡是他妹妹,感情很好,說不定能把他勸回來!實在不行你們讓分局的顧警官跟我一塊兒進去!」
「他哪來的妹妹?」
我急得腦門冒汗,腦袋裡的系統一直叮叮叮地吵個不停。
事態緊急, 我三言兩語解釋清楚,下了車後被允許進入被封起來的區域。
遠遠地, 就能看到談判專家拿著一個喇叭遠遠地在和藏在大樓石獅子後的人喊話。
「放下你手中的武器, 想想那些世界上在乎你的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非常珍貴的。」
許願冷冷地,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不得不說他台詞功底很好, 哪怕這個時間都能讓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有什麼珍貴的。」
「你怎麼能這麼想?你看你多年輕,還有大好的人生在前面等著你, 你不要衝動……」
我咬牙低頭問:「你想不想去和你哥說點什麼?」
「哥!」
與此同時, 女孩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哥,我一直在家等你回來做晚飯……」
許願的下顎線收緊了一瞬, 他說:「星星,不要過來了。」
被捆起來的節目導演臉上已經皮開肉綻, 將前胸衣襟全部被血打濕了。
「哥,你不是跟我說過, 你……」
許願苦笑一聲:「我是騙你的。從小到大,我的許願從來沒有實現過。」
眾目睽睽之下,他垂下頭顱, 穩穩噹噹地將水果刀刺進了被害人的胸膛。
刺耳的呼嘯聲從頂樓傳來,這個瞬間被拉得極慢、極長。
不知怎麼我下意識迅速捂住了許星的眼睛。
綻開的,濺落在空中的血色蝴蝶。
許願向後仰倒,跌落在血泊之中。
【叮!銀淵案所有案件信息收集完畢。任務完成。】
14
許星全身癱軟,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警方和急救人員已經沖入了現場。
「讓我看吧。」
她撥開我濕漉漉的手掌, 隨後一言不發。
警方很快會去調查他們的家,會帶她去問話,她非常茫然地摸著臉上的疤痕:「沒辦法……我們生來就是這樣啊。」
我們不該妄想去對抗命運的。
15
一個導演的死亡並沒有讓節目停擺。
在這個龐大的造星工廠里, 任何人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零件罷了。
我抬頭望著矗立著的大廈。
「白鈺,曾經有人跟我說, 許願有 99% 的機率會殺人, 而我卻認為他能夠成為那 1%。
「如果我跟你說,那個人還告訴我,殺人犯是可以被製造出來的,你相信嗎?」
白鈺安靜地看著我。
華燈初上, 夜幕間閃爍著難以察覺的星光。
「我相信的。」
就在這個瞬間,腦內的系統提示音並沒有響,但我卻隱隱幻聽到了那「叮」的一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