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頭看了我一瞬,淡淡道:「當然,我會親手把你銬起來。」
「……那就好。」
漸漸地,天光微亮。
六點多時,終於遇到有人氣些的小菜市場,零零散散的老人家們出來買菜。
我倆實在是困得不行,又擔心我的身份證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與麻煩,便找了處空地停車,在車裡短暫地睡了三四個小時。
我許久沒身處這樣窘迫的環境里,只能勉強將座椅放倒,蜷縮著睡了。
一覺醒來身上多了件黑色的大衣。
而轉身一看,主駕駛位空無一人。
7
我揉了揉太陽穴,吃力地爬起身:「人呢?真是的……有事也不知道說一聲。」
拉下鏡子才掉下來幾樣東西和一張紙條。
顧唯風的字龍飛鳳舞的:「我聯繫上了附近派出所的,先過去了解一下本地情況。你可以收拾一下,在附近吃點東西,隨時保持聯絡。車鑰匙我沒拔,無論發生什麼事,每晚十點都在這裡集合。」
我撿起膝蓋上剛剛掉的東西:一次性牙刷牙膏、漱口水、卸妝水,洗臉濕巾和未拆封的一次性口罩……
現在公務人員出差都這麼精緻的嗎?
我簡單洗漱了一下,重新戴上假髮,給自己化了一個有點兒灰頭土臉的妝。
為了更加符合人設,我還把一個車裡的小抱枕塞到肚子裡,在外人看來,很像剛懷孕不久的孕婦。
下了車走了幾步,我才發現這裡大約是這個縣城中心的位置,兩邊開著一些小賣部、五金店和麵館。不遠處是菜市場,兩邊的街上有賣各種玩意的小攤小販,更遠的店就看不到了。
我進了家到了中午沒什麼人的早餐店,走進去與裡面的大嬸打招呼:「有什麼?來兩個包子……嗯,一碗豆漿,一個茶葉蛋。」
大嬸一口鄉音,聽我說普通話也說普通話,勉強能聽懂:「好嘞,姑娘你坐吧。」
「對了,跟嬸子你打聽個事啊,附近有沒有一個叫長盛村的地兒啊?」
「哎喲,姑娘你是外地來的吧。」
大嬸笑呵呵的,卻沒正面回答:「咋跑來我們這?」
我苦笑了幾聲,摸了摸肚子:「來找個王八蛋……唉。」
「哎喲。」
大嬸果然湊了過來,混合著一臉驚訝與探究地開始八卦:「那可真是,姑娘你可不是被騙了哦。我們這附近哪有叫長盛村的地方啊?你是不是聽錯了,或者找錯了地方?」
「應該不會。」
我愁眉苦臉,閃動著淚光的眼睛眨了眨:「我聽他說了好幾次,老家就是在這邊的。」
「哎哎哎姑娘別哭,別哭,你先吃著這些,我去問問我男人,他原本是附近村裡的,或許有聽過。」
我眼淚汪汪地啃起包子:「嬸,你真是個好人……」
由於現在並不忙,不會影響生意,大嬸過了會兒倒是真把在外面看人打牌的老公叫回來了。
大叔也是一臉笑呵呵的,說是在這一片已經做了十多年生意,也供家裡兩個小孩上了大學。
我瞥到他們身上的圍裙雖然乾淨,但都洗得發白,一看就是用了許多年的。
「我們這裡還算好的,這附近的村裡才是真叫窮咧,這不所以年輕人全都跑出去打工了。」
大叔點起一根煙:「你說的那個什麼……什麼村,長盛村是吧,我好像之前確實聽過。不過現在早就不叫這個名字了——」
他猛地一拍腦袋:「叫個什麼永福村了!」
店裡還有一桌客人,也轉過身:「對嘛!那我聽我表弟說過,裡面的人都有福哦,年輕人都能找到伴,老人也長壽……」
「離這裡近嗎?」我想到那場壽宴,不由得問。
「不近不近,在山裡面,平常都好少見他們村的人的。」
「對啊對啊,好像這幾個月都沒太見到,也就是我表弟是做那行的,光給他們村準備壽碗好像就一口氣買了幾千個!」
大嬸也驚訝:「他們村哪有這麼多人哦?」
「那哪裡知道……」
我悄悄出門在小賣部買了條煙,回頭又去找那客人,懇求他帶我去找找他表弟,看能否問到這什麼永福村的地址。
哪承想我還沒說什麼,那人就拍著胸膛表示可以帶我去找。
為了以防萬一,路上我同時將得到的信息發給顧唯風。
去找那表弟的時候,我就發現這裡確實很窮,仿佛時間停滯在了二十年前。
街上幾乎看不到一個年輕的面孔。
「到了,就是這裡。」
我抬眼一看,已經走到長街的盡頭,面前是一家小小的壽材店。
內里也很小,貨架上擺著各色的老壽星衣物,壽桃、壽碗等等,這些東西明明不是紙做的,卻有一種徘徊在生死界限之間的模糊感。
莫名看得人很不舒服。
那被叫做「表弟」的人懶洋洋的,見我們進來眼皮都不抬一下。
「陳老弟,永福村的生意你是不是在做啊?跟你打聽個人唄!」
那人歪了歪頭:「別問我哈,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村怪得很,我放下貨連夜就回來了。」
不管我們怎麼再問,他都不肯說了。
我裝作失望的樣子走了,與那早餐店的顧客分開後,又再一次走進店裡。
一把將身上帶著的幾千塊錢現金拍在櫃檯上:「我不找到那個王八蛋是絕對不會回去的!你下次去送貨,在車廂帶我一個就行,不多麻煩你,有什麼事我自己負責!」
陳老弟這才抬起頭,目光在我的臉和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轉了轉:「這可是你說的。」
「但多買你一個信息。」
我按住他收錢的手:「那村裡怎麼怪了?」
晚上十點,我沒有在車裡等到顧唯風。
甚至白天給他發的消息,他也一條沒回。
我不擔心他出了事,畢竟他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我猜想大概是接觸到什麼保密資料,上交了手機。
可信息交換不了,加上一人孤身在外過夜,系統里惡意值稍微漲了一些。
我想了想還是發動汽車,把車換到了縣法院旁邊停著。
第二日我去看看有沒有顧唯風回來過的痕跡,卻在原來的停車處發現了幾個陌生的腳印。
有人怨聲載道:「昨晚有小偷,把這裡幾輛車的車窗都砸了……車上的東西全被拿走了。」
知道我把車停在這裡的人並不多,大叔大嬸一直在店裡,況且又是在這附近做生意的。
「陳表弟」自始至終在店裡,唯一可能悄悄跟著我的,也就只有那個早餐店裡多話的客人了。
大約是見我一個孕婦在外,男人又不知所終,又能掏出幾千塊錢……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我不再敢回到最初停車的地方,每晚都換不同的地方,大多在政府機關旁找個停車的地方睡覺。
就這樣過了四天,「陳老弟」來通知我,明天下午要去永福村送貨了。
並且是最後一趟,之後直到明年,他都不會再去送貨了。
而明天正是壽宴請柬上的日子。
晚上十一點左右,我的手機終於響了。顧唯風的聲音異常急促:「覺夏,不要查了。你開車回去吧,近三十年這個地區只出過一起惡性殺人案件,這個案件稀里糊塗的,與你我都沒什麼關係,我估計真的是我想多了。」
「什麼案子?」
那邊沉默了一瞬。
「……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我只能告訴你這裡的百姓都知道的,912 殺子案。」
【叮。收錄新案件:912 殺子案。
【叮。獲得十五個積分……】
系統叮咚叮咚地在我腦內歡樂地響了起來。
「案子也已經結案了,是一個三十四歲的女性……親手掐死了年僅五歲的孩子。被發現時孩子母親的精神狀況就嚴重失常,幾乎就是瘋了。並且按照日期來看,那時候離我出生還有三年。」
顧唯風苦笑:「害你陪我跑這麼大老遠一趟,花了好幾天,結果都是白費工夫。」
【叮。案件初始簡概已更新。】
我硬著頭皮開口道:「我這幾天也打聽了不少事。你知道嗎,這個長盛村後來改了名字叫永福村,而且……據江湖傳說,裡面的村民,都非常非常的有錢,非比尋常的有錢。
「而且我打聽到了一條路,可以跟著司機去永福村看看。」
我能感覺到聲線逐漸發緊:「顧警官,你願意相信我嗎?我覺得這個案子沒那麼簡單。當然,我不是專業人員,如果你判斷這件事太有危險,會給你們添亂,我願意聽從安排,立刻回家。」
那邊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你們的安排,我現在偽裝成了一個孕婦,沒人會對我有什麼戒心。你知道的,我做過臥底,不會拿自己胡亂冒險行事,你們也可以為我提供支持。這樣比我貿然闖入,或者我回去你們再想辦法調查,都要更適合一些。」
「……我看行。」
那邊是陌生的男人聲音,這通電話顯然是免提:「我們幾次去永福村調查,都遭到全體村民一致對外的牴觸……甚至有次我徒弟連村都沒進,就被潑了大糞……」
顧唯風在那邊輕笑:「你看,我就說她比你的人還有用吧?」
8
這是第一次出現,系統里沒有收錄過的殺人案。
我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正蜷縮在皮卡車的貨物箱後。
「之前究竟是誰收錄的這些案子呢?還是說,每個殺人犯殺人前都曾有過你這個系統?但如果是自動上傳,就不該會有沒有收錄進來的案子……」
在呼嘯的冷風中,我凍得手腳發麻,艱難地與腦內的系統對話。
然而系統只發出冰冷的提示音。
它不理我。
我轉而查看昨天讓我看到的案件資料,這些資料通常不允許拍攝或者錄像等,只能用眼睛看。
看然而我有系統,因而都收錄進了我的腦袋中。
那些照片是一個死去的小男孩,他全身蒼白,胸骨被打開且有好多道傷痕,看上去遭遇了極大的,難以想像的痛苦。
那些畫面血腥,不堪入目。
給我看照片的隊長在這個階段一直觀察著我的神情,我猜測他是在評估我的心理狀態。
他不知道我曾看過多少人類最暴力,最直接的罪行的照片,一開始吐得昏天暗地,但如今早已麻木。
人類說到底,是一種脆弱而渺小的生物。
他們的皮膚沒有覆蓋鱗片,哪怕是一張鋒利的紙也能割破;他們的牙齒早已退化變鈍,有時只是幾個冰塊就會疼痛不已;他們擁有卓越的大腦,創造的卻是他們自身也無法駕馭的文明與罪惡。
「兇手很堅決,這裡的每一道傷口都很乾凈利落。甚至可以說,在兇手施行第一刀的時候,被害人立刻就死了,剩下的傷口更多的是一種宣洩、示威。」
我通過了考驗。
「長盛村在該案後,受到了附近地區居民的歧視和排擠,後來就改了名字。他們村背靠大山,進村的路只有一條,漸漸的,他們有點兒與世隔絕……」
隨著接近村莊,我腦海中的惡意值數字已經高得不可思議。
這不是某一個人的數值,是整個村莊的。
車子緩慢地停了下來。
陳表弟下了車,開始搬貨。
我也下車活動手腳,一邊問道:「怎麼在這就卸貨?不開進去嗎?」
「開不進去咯,我們約定好,貨物都放在這裡。過會兒會有人出來搬的。」
這些貨都是村裡採購要的豬肉,他們要的不是活豬,全部都是生肉。
這麼大量的肉聚在一起,有十分難聞的腥味。
他搬好貨,慌慌張張又爬上駕駛位:「我送到了,我送到了,我得走了。」
我留了他好幾次,甚至拿錢給他,他都不要。
他走後,我就站在那一筐一筐的豬肉旁邊。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有許多年都沒有來到過鄉村了。
「別擔心。」
圍巾里的耳麥傳出顧唯風清晰的聲音:「我們的車悄悄停在村外了,離你不遠。」
此時我已沒有扮作孕婦了。
沒一會兒,村口陸陸續續走出來些人,全是男人,年齡最小的看上去只有十多歲,最大的約莫五六十歲。
「等久了吧,快來快來。」
他們對我的出現沒有任何的驚訝,滿臉笑容:「老壽星等好久了!大傢伙兒都盼著你來呢!」
「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們呢……」我說著客套話,將那張請柬拿了出來。
他們又樂呵呵地點頭,表示我沒找錯地方,就是這裡。
男人們開始抬動那些豬肉,我跟在他們身後。
一進村,也沒有什麼異常,除了這裡到處張燈結彩,每個人都忙忙碌碌,準備著一場全村人都期待的慶典。
「誒,那你就住錢老嬸家裡吧,他們家寬敞得很!」
話是這麼說,但我發現在我目光所及之處,並沒有看到一個女人。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其中一人說道:「女人都在家裡呢!這次壽宴要辦,準備的菜可不能少啊。」
「就是的,就是的。」
走在路上,有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著我。
我還看到這裡確實富裕,家家戶戶的房子都修得不錯。尤其是晚上我要住的錢老嬸家,偌大的小樓房裡只住著錢老叔、老嬸兩個人。
我被一路帶到錢叔家,他們正在客廳看電視。見到我,錢叔也只寒暄了幾句,眼睛還是黏在了電視上。
錢嬸是個有些佝僂著背的女人,一直在廚房忙活,兩眼死氣沉沉,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就住原來我們家小孩的房間。」
錢叔指了指二樓:「你自己上去挑一間就行。」
這裡裝修也不錯,地上都鋪好了瓷磚。我踏上樓梯時,錢嬸抱著枕頭和被子就跟在我身後。
我覺得她的眼神看著有些不舒服,像是穿透圍巾和衣服,能夠看到我身上的監聽器和定位器。
二樓有三個房間,有一間完全無窗,應該是儲藏室,最後選了最大且有窗的一間房間。
「嗯……村裡有沒有小賣部?我想去買點東西。」
錢嬸開始給我鋪床,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晚上,壽宴,洗澡。」
我努力擺出最營業最親切的笑容:「我想買點女生要用的東西呀。」
她直勾勾盯著我,語氣很冷:「不賣。去洗澡。」
被她一直盯著,我完全找不到機會獨自行動——更準確說,只要出門,就會顯得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她還盯著我的衣物,我只好假意進了三樓的浴室,將定位器和監聽設備從下水道沖走,才把衣服遞給了門外的她。
我一洗完澡,她又蠻橫地走進來檢查浴室。
「晚上,穿這個。」
是一套棉布做的白裙子。
就在我以為最初的懷疑結束時,我發現她搬了個凳子坐在一樓樓梯旁。
我索性回了二樓房間裡,拿出手機卻發現沒有一丁點信號。
打不了電話,網絡也連不上。
我望向窗外,太陽正一點一點落山。
壽宴即將開始。
9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接著不遠處的路上開始燃起火紅的燈,一盞接一盞,連綿不斷。
「走吧,大傢伙一起過去。」
錢叔站在門口,臉色隱於黑暗之中:「老壽星今年已經一百零一歲了。」
「有福啊……有福啊……」
此時就連再遲鈍的人也知道事情不妙,但在他們二人寸步不離的監視下,我笑了笑跟在他們身後。
街上開始出現女人與孩子,我們下樓後也跟在後面。
女人們幾乎都低著頭,看上去心不在焉的。
眾人到了一棵巨大的槐樹下,旁邊架著一個大鼓。一個坐在輪椅上,頭髮鬍鬚都已花白,鼻下有呼吸管的老人被推了過來,看得出來他精心裝扮過。
有人扶著他的手,敲了一下大鼓。
這一下就是信號一般,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扭過頭,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