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那天遊行的時候,是他的學生幫他擋了致命的一槍。
他說他那天,想過撤退。可是一千七百人的隊伍,沒有一個人退出。
他們要用他們的生命,去激起他們親朋的憤怒。
「萍娘子,他們成功了。」
可是一千七八百人,也只活下來三十餘人。
「值得嗎?」我忍不住發問,「為了這種未知去賭上一切,真的值得嗎?」
「是值得的。」
「哪怕沒人會記得他們?」
「哪怕沒人會記得他們。」
「哪怕會失敗?」
「哪怕會失敗。」
一問一答間,他的眼睛越發地明亮。
大雨下得越發地大了,定好的黃包車已經等在後院。
上車前,他猶豫再三,還是遞給我一個繡囊:
「桑桑告訴我,花娘子都擔心死後成為孤魂野鬼。這鐲子是我娘臨走時給我的,讓我給自己的媳婦,你要是不嫌棄,等我歸來,定八抬大轎,娶你進門。」
我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話,憋了許久才憋出一句:「可我是妓子。」
「那又怎麼樣?你只是一個被壓迫的女人。」
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忽然想到那日他拿著喇叭疾行在街頭的模樣。那日的熱氣好像沒有熄滅,再次冒頭,我忽然開口:
「聽說,現在女人結婚都是穿白不穿紅,我不要什麼八抬大轎,我也要穿那身白的。」
他又開始笑,但也一一答應了下來。
笑到最後,他忽然向前一步,整個身影都暴露出來。
「我,我給你起了個名字。
「昌平。家國昌盛,但得平安。等我娶你的時候,婚書上的名字,我就這麼寫……行嗎?」
我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看著他的背影。
上車前,我喊住了他,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盒子:
「要記得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無限的可能。
14
蘇硯走了,可也算沒走。
他的名字逐漸傳遍整個城市,就連我們這個花樓的姑娘,也會時不時地說到他。
我從來不把男人的話放在心上。
可桑桑看我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擔憂,甚至捧了一盒子各色的鐲子來換我手脖上的那隻。
我知道,她是覺得我在強顏歡笑。
可我真沒有。
畢竟每隔幾日,我就能收到門口小童送來的信。
信里只說些好吃好玩的,和姐妹們口中的那個以筆為刀的政客沒有半點相似。
他說江南水鄉多陰雨,讓他的傷口隱隱地痛。
他說路邊看到賣肉包子的,一個個整整齊齊,沒有半個開口笑。
他說他走在了理想的道路上,說他有時候也會迷茫也會怕。
但他從來不會讓我回信。
但信的結尾,都會有一句話。
他說:吾妻昌平,世事艱難,定要平安啊。
15
可活在這樣的世道,哪裡來的平安一說呢。
又過了三年,皇帝起來又沒了,花樓的生意也是時好時壞。
媽媽請來了新的師傅,教我們唱洋文,說洋話,說是更好地招待客人。
我和桑桑總是最出挑的兩個。
我是努力使然。
桑桑是包她的那位教的。
桑桑的客人一個月難得來兩次,但每次來,桑桑都會很開心。
我也試探地問過她,乾脆嫁給那男人當小的算了。
桑桑又笑我:「我說萍萍啊,現在哪還有什么小不小的說話,那都叫姨太太了。」
「那你就嫁給他當姨太太嘛。」
桑桑不說話,手指絞著頭髮,帶著點撒嬌,又帶著點委屈:「不行呢,他說要等等。」
這一等,就等到男人帶來一個姑娘。
桑桑還沒來得及生氣,就被男人一句話堵住。
「蘇硯讓我帶來的。」
桑桑臉上又歡快起來,不過很快又被擔憂遮蓋下去。
「那我們萍兒要做大的哦。」
「不知羞恥。」
女人剪著短髮,一臉不明的怒意:「就你這樣的,憑什麼能入先生的眼!」
得。
盡會給我找麻煩事。
16
按照信上所說,女人名叫司櫻,是他的同志,因為任務要暫居這個城市。
別的地方都查得嚴,想來想去,蘇硯就想到了我。
信上他討乖賣笑:【吾妻昌平,下次見面,你多打我幾下。】
我無所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藏人了,只要這女人安分點,就當做善事了。
可我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差點出事。
當我伺候完人,洗漱回屋的時候,女人氣得要暴打我一頓。
「你真自甘下賤。有了先生這麼好的人還去做娼婦。你這樣的人都不配稱為女性,你就是舊時代的糟粕,你配不上先生。」
一句話裡面兩個先生,不用回頭,我都知道這姑娘在做什麼。
我將梳子放回桌子上,蹺著二郎腿抹著頭油,抽空對她拋了個媚眼:「對對對,你說得都對。但是偏偏啊,你家先生就是非我不要。」
她臉漲得通紅,嘴裡嗚嗚咽咽地說著什麼。
這些小姑娘,不經逗。
我懶得理會她,自顧自地上床睡覺。
半夜,一個柔軟的身子爬上床:
「先生都說了讓你好好照顧我,我才不要打地鋪,那麼大的床,我睡睡怎麼了。」
我勾起一個笑,翻身,不經意給她留出更多的位置。
17
桑桑很喜歡這個小姑娘。
沒事的時候就和小姑娘打聽大官的事。
桑桑陪了大官很多年,可對大官的了解還沒有司櫻多。
每次司櫻講的時候,她眼裡的艷羨都要具象化了。
她曾偷偷對我說過:
如果以後大官要是娶了一個司櫻這樣的夫人,她就是當個小姨太太也很歡喜的。
可現在——
桑桑沒了。
18
強撐著收殮好桑桑的屍骨後,我病倒了。
媽媽很著急,請了無數的醫生。
可,沒有人願意來。
他們說,不願意為爛泥一樣的賣國賊看病。
司櫻氣得直哭:「昌平唱歌,是為了保全你們剩下的人。國破仍有山河在,可人沒了就真沒了。昌平擔下罵名,保全是你們這群只敢對著女子撒氣的東西。」
旁人不管,只罵得更凶。
我也勸她:
「算了吧,反正我做的就是這樣的生意,如今又做出了這樣的事,怨不得人罵。總歸,人要找個出氣的才能順心嘛。」
司櫻只哭,說先生看了會心疼。
我背過身,不想看她。
我不知道蘇硯是怎麼知道的。
他帶著藥,在深夜叩響了小門,在媽媽的引路下,進了我的屋子。
他試探地握住我的手,喊我:「昌平,我回來了。」
我沒回答他,看向他身後的男人,一張口,就哽咽了:「桑,桑桑沒了……」
「我都知道了。」
那人抬起頭,是桑桑最喜歡的臉。
他的神情頹然,像是一池死水,沒有波瀾。
「不怪你的,是我將她教得太好了。」
他的聲音有些啞:「能告訴我,她是怎麼……走的嗎?」
我張了張嘴,眼淚卻止不住半分。
「我們都知道世道亂了,可誰也沒想到世道亂得這麼快。
「前一日還在揮舞著手絹,笑語晏晏。
「第二日,外面就槍聲一片。」
我的思緒回到白手套來抓人那天。
19
門被踹破了。
媽媽拿著一大沓的良民證,諂媚地上前。
還沒說話,就被人踢到一邊。
樓裡面的姑娘被一個個驅趕了出來。
我和桑桑也沒有逃脫。
外面很亂,亂到語言根本形容不出來。
到處都是血和屍體。
眼神呆滯的女人一身破爛地抱著沒有聲息的嬰兒。
隨處可見的斷肢。
姐妹們嚇得尖叫。
下一刻,槍聲響起,聲音最大的兩個直接倒下。
領頭的那個取下白手套,對著我們說了一通鳥語。
另一個人立刻翻譯道:「這是讓你們為他們的勝利歌唱。」
歌唱?在這種地方?
我嘴唇哆嗦,渾身的血液像是一寸寸地凍住了。
「不唱就得死。」
翻譯立刻恐嚇道:「是不是沒錢不想唱的啊?你們要是唱好了,錢財是大大的有。」
翻譯說著,在地上搜尋一番後,舉著一個戴滿戒指的手丟了過來:「唱得好了,都是你的。」
有兩個年紀小的,直接兩眼一翻,直直地栽了下去。
身邊有人試了口鼻,居然是活活嚇死了。
那些人對這場景一副滿意的模樣。
「現在你們可以唱了。」
20
沒有人唱。
整個大街安靜異常。
不知道過了多久,桑桑忽然瘋了一樣,蹲下撿起石頭砸了過去:「我唱你奶奶個腿!」
石頭還沒落地,桑桑就倒下了。
子彈穿胸落地,染紅了她的一身白色旗袍。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擠到桑桑跟前,抱起她。
她還有氣,只是獻血不停地從口鼻湧出。
「桑,桑桑。」
她看著我,又像是看著別人:「咱們娼門,也是有骨氣的。」
我哭著哄她:「桑桑是最有骨氣的。一點都不怕疼。」
她又笑了:「你放屁,明明,明明很痛。但又不是很痛,比我被賣出去的時候,好多了。」
她的呼吸一聲重過一聲,手忽然舉起。
美艷的臉上寫滿了委屈:「你,你不是說,會保護好我的嗎?我好疼啊。」
最後四個字,幾乎是含著氣音吐出的。
她的手臂重重落下,眼睛還沒有合上。
桑桑沒了。
到死,也沒等來那個人娶她。
也沒穿上她幻想過很多次的白色婚紗。
21
講述完畢,我閉上眼,甚至不敢再看男人。
男人抿著嘴,落到蘇硯身上的目光居然帶了幾分艷羨。
也許他在想:
如果不教桑桑家國情仇,不教她三觀正義,不教她剛直不屈,不將她保護得那麼好。
是不是就如我一樣,雖然背負罵名,卻可以活下來。
他眼神閃爍,可最後,什麼都沒說。
他給了媽媽一大筆錢,想要帶走桑桑的骨灰。
媽媽沒收錢,消瘦的臉上帶著幾分苦笑:「這世道,有錢有什麼用,朝不保夕的。」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將我床頭的花瓶遞給男人:
「這丫頭最愛美。這瓶子可貴著呢,就交給你了,也算是我這個當媽媽的心意。」
男人道了謝,跟著媽媽去了桑桑的屋子。
22
我躺在床上,努力睜眼看著蘇硯。
他變了好多。
以前一看就是個溫吞先生,現在看起來卻是有了幾分狠厲。
「原來,你現在長得這樣好看了。」
我伸出手,順著他的眉眼往下。
「先生,你娶不了我了,我不想活了。」
這樣可怕的世界,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蘇硯眼圈紅了。
他猛地握住我的手,握住:
「昌平,能不能求你活著。
「世事艱難,我於大公之上無懼以身殉國。
「但私心仍求,你活著。
「活著比死更艱難,可我仍求你活著,為我活著。
「這條路,我不知道通往何方。我有時也會怕,也會慌張。可我想著還有你等我,我就又有勇氣走下去。
「昌平,我知道自己自私。可,能不能,為我活著啊?」
他一開始說得還算流暢,到了後面,就是不成字句的哭號。
也是了。
這人算起來不過二十四五。
雖然比我大兩歲,可面對的一定比我多得多。
我嘴角動了動:「能,為桑桑報仇嗎?」
「能的!」
蘇硯驚喜地看著我,認真地回答我:「不僅是桑桑,我們會為每個被欺辱的族人報仇。」
我信了,所以我吃了藥。
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蘇硯的眉頭也一天比一天緊。
他離開那日,託人請來了照相師傅,拍下了一張黑白的婚紗照。
他說,這是他欠我的,等新世界來的時候補給我。
我也說:「白的不吉利,還是紅的吧。你記得八抬大轎來娶我。」
這場劫難過後,我的身邊少了那個會調笑的姑娘,多了媽媽無力的嘆息。
23
百花樓桑桑之死,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城市。
妓子尚知家國讎。
人們稱呼她為先生,為她寫了無數的文章。
我捏著丫鬟送上來的傳單,忍不住笑。
你看,這世道就是這麼奇怪。
非要用人命去說明什麼,好像這樣,才是值得歌頌的。
可我知道,桑桑不喜歡被人稱作先生。
她滿心滿眼,都是想做那人的姨太太。
她沒有很多的文化,一輩子就踏出小樓一次。
比起那些文筆書寫出的貞烈先生,她更想別人誇她一句花娘子。
可是,沒有人會誇了。
又過了一年,一股熱潮湧起。
花界也順應其中。
媽媽帶著龜奴將我寫好的單子分發給各個花樓。
這一年,我被罵得更慘。
每次對桑桑讚揚一番,就要把我拉出來批判一頓。
我沒敢寫自己的名字,只時不時用化名寫些文章。
效果還算是不錯。
這次的傳單,只有一段話:
【國事危急,學生被捕,商業停頓,挽救學生,我們花界,斯業雖賤,愛國則一。願我同胞,抱定宗旨,堅持到底。國賊弗除,學生不放,誓死不休。】
各家花樓門口,多貼有長八九寸、寬二寸之小傳單。
上面是我寫的一句話:【吾亦中華民國之國民。】
路過的人,都是頗為感慨:「妓子尚有愛國心,可那娼萍娘還是賤娘子。」
罵吧罵吧,反正我都習慣了。
司櫻倒是很生氣。
她覺得我就應該署自己名字,讓那些人看看,他們追捧的文章,是誰寫的。
我捏著她的臉頰:「可別給我找事了。」
那些人追捧的是筆如劍鋒的昌平,可不是我這在同胞熱血上討好敵人的娼萍。
司櫻不滿地坐到我的床上,從懷裡掏出一沓子的信。
「先生讓我帶來的信。接下來風聲會越來越緊了,他可能沒時間再給你寫了。」
「啊,好大的一股子醋味啊。」
司櫻氣鼓鼓,上來和我撓癢:「哪有醋味,哪有醋味,你和我說,我要蘸著餃子吃了。」
媽媽端著餃子推門進來,見著司櫻頗為驚喜。
對比起我,司櫻才是媽媽想像中的女兒。
單純,乾淨,美好。
可她晚了一步,媽媽先認識的我,也最疼愛我。
24
司櫻這次的任務很難。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負傷的模樣。
她紅著眼,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將頭埋在我懷裡:「昌平,我們上線都沒了。」
司櫻是負責消息傳遞的。
這次的消息非常重要,他們中間只不過出了一個小差錯,就被人抓住,只險逃出來一個她。
「怎麼辦,沒有這個消息,先生那邊肯定會出事的。」
她哭得不行,求我替她給下線傳一個消息。
我拿著消息條出了門,卻沒有按照她說的傳遞消息。
我進了桑桑的房間,換上了一身黑紫色的旗袍,給自己梳妝好,出了門。
司櫻不說,我也知道。
距離花樓不遠的地方,才爆發槍戰,死了兩個人。
媽媽看我要出門,招呼著找兩個人跟著我。
我一一拒絕,來到了那個地方。
那棟小樓正在戒嚴,來來往往的人都端著武器。
也是巧了,門口站著的那人,正是當年下令射殺桑桑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