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他還記得我。
「你是娼萍?」
他的中國話流暢許多,看我的眼神帶著熱切:「你到這兒來是……」
我心底一緊,恨意差點湧出,可面上我只笑得更加嫵媚可欺:
「我是來找個人跟著的。託了您的福,我這一年多可都沒開張了,再不找個人,恐怕就要去接那些走卒了。」
那人也笑,白手套勾住我的腰,隨手將我的包丟給一個人,抱著我進去了。
他對我的話,沒有一點懷疑。
畢竟娼萍的名號,已經被傳得不成樣子,就是路過的狗聽了都得罵兩句。
他迫不及待地將我壓倒在床上,急切地拱著。
我只覺得噁心。
可這樣的世道,我這樣的人,出賣身體,是我能想到最快的方法了。
這邊的花樓早就掛牌拒絕接待他們。
男人折騰到了半夜,才沉沉睡去。
我強撐著身體,在周圍轉轉翻翻,很快就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找到了。
信息被寫在紙上,只有兩三行洋文。
就這兩三行字,送了好幾條命。
我捏著紙,眼角濕潤。
「你在做什麼?」
男人低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25
我身子一僵,很快又軟了下來,佯裝惱怒地瞪了他一眼:
「還不是你,弄了人家一身黏膩膩,又不帶人家去洗澡。
「屋裡連張紙都沒有,我只能出來找了。」
我一邊說著,一邊將紙砸到他身上:
「就這一張紙,畫得和鬼畫符一樣,要人家怎麼用啊。」
男人繼續目光沉沉地看著我,直到看我的背後汗毛都要立起來。
他才猛地笑起來:「這間屋子,下次不要進來了。」
「知道了!就你們事多。」
我扭著腰,款款走向來時路。
身後傳來手槍的保險栓聲,下一刻,一顆子彈將擺著的花瓶打個稀碎。
他的聲音帶著輕笑:「娼萍小姐,希望你能記住這個教訓。」
我手捏得死緊,面色蒼白到不行,甚至不會呼吸了。
他笑得更大聲了:「不過我相信娼萍小姐是無心走到這裡的。」
他信的不是我,而我娼妓的身份。
我被男人親自送回了花樓。
不出意外地,我又被罵了一輪。
這次甚至連我所在的花樓都被一起抵制。
我連門都沒進去,就被媽媽趕了出來。
「我們雖然是娼門女子,但是也是要臉的。這樣的女人進不來我們花樓的。」
槍枝舉起,男人沒有發話,他樂得看這樣的趣事。
我撲過去求媽媽讓我進門,就算是趕我走,也得讓我回樓子拿點首飾。
「呸。」
一口濃痰唾到我身上:「抓緊滾,別髒了我的地。」
媽媽推搡著我,手指交錯間,一張紙條悄無聲息地傳遞了過去。
26
我被男人重新帶回了小樓。
經過這次試探,他對我鬆了一點,但不多。
我住在他房間,幫他收拾屋子, 下廚做飯。
時間久了,他好像也生出幾分溫情,我也有了更多的活動空間。
他最愛的就是哄我,教我唱那些噁心人的鳥語。
可我再噁心,也學得很好。
借著這一兩分的鬆懈,我偷偷地傳出了不少消息出去。
對應地,同袍看我的眼神都像是淬了毒一樣。
我對這些都是無所謂的,只是偶爾夜深,看著外面的繁星點點,也會想到另一個眼神里像是盛滿星星的蘇硯。
可我沒想到,我會這麼快見到他。
城市對我所在的小樓仇恨一日勝過一日,終於爆發了一起不小的衝突。
男人抓住了一個人,是蘇硯。
蘇硯認下了昌平的名號,保護了我。
他們對他嚴刑拷打,見實在問不出什麼,乾脆將他捆起來,逼迫城裡的每個人都對他千刀萬剮。
沒有人動。
就像是當年桑桑的那次一樣。
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到我身上。
像是期待,又像是沉默。
「沒有人來,那就我來?」
男人笑著,從身側掏出槍枝對著人群比畫著。
「從哪一個人開始呢?」
人群一陣騷亂。
看向我的人,目光變得更加焦急和怨恨。
他們恨我,為什麼不像當初一樣,第一個站出來當壞人。
如果是從前的娼萍,我可能不會管這些人的死活。
可,我還是昌平。
我知道愚昧是這個世道束縛在他們身上的。
我也知道,這些人中,很多人是寧願死都不會做壞人的。
可我更知道,身後的男人,是個多冷血的畜生。
「我先來吧。」
我從男人懷裡起身,快步走到蘇先生面前,聲音羞惱:「你就是那個天天罵我的昌平?」
蘇硯沒說話,眼神里都是坦然和不為人知的情愫。
我拿著刀靠近。
他的聲音很輕:「別怕,我不疼的,別怕。」
他身上的傷都是深可見骨的。
天氣炎熱,圍著很多的蚊蟲。
可他還是笑著,說不疼。
我面無表情,舉起匕首,將刀尖狠狠刺入他的心臟。
一下,兩下,三下……
直到蘇硯徹底沒了氣,男人上前來奪走我的刀,才算停歇。
「再罵我,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我沒有流下一點眼淚。
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恐怖,不然為什麼所有人都避開我的視線。
可我也有些難過。
我親手殺了要娶我的他,我再也等不來我的八抬大轎了。
27
這事之後,我回花樓,門口再也不會有人罵我了。
男人對我的警惕心也越發得少了,甚至給我起了一個鳥語名字,說等結束帶我回去他的家鄉。
我笑意盈盈全都接受。
花樓裡面我的房間還是乾乾淨淨。
司櫻等在裡面,見到我就用力地抱住:「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
我沒有心思想。
「你要是痛苦就打我罵我吧,不要憋著。」
可我真的不痛苦。
我的心好像被挖走而來一樣,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情感。
「昌平,你要活著,先生說過想讓你看看新世界,你一定要看到。」
我知道她是擔心我像桑桑那次死掉。
可不會的。
我還記得,我身後有什麼。
28
一次次的戰事失利,讓男人勃然大怒。
他懷疑了很多人,唯獨沒有懷疑我。
畢竟我的身後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個能說話的朋友都沒有。
我就像名字一樣,浮萍無所依,除了他。
撤退消息傳來的那日,下了很大的一場雨。
司櫻不忍心看著我,支支吾吾:「昌平,我們沒有時間。要以大局為重。」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他,可他……」
我腦子裡涌過很多人的臉,最後停留在一張滿是血污的笑臉上。
「是的,昌平,這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只能放他們回去。」
原來,沒有人能幫我啊。
29
我又一次進了桑桑的房間。
這次我拿走了她壓箱底的紅色旗袍。
那是她原本打算送給我結婚時候穿的。
可惜,她沒看到,他也沒看到。
點唇、畫眉、梳發……
媽媽拿著發梳,輕輕地唱著: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說到最後,她已經控制不住地哭出來。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
可她沒有攔我。
她只是死死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刻在心裡一樣。
我掏出那張已經落色的黑白照遞過去:
「等到以後,幫我多看看吧。」
媽媽點著腦袋,一句話不說。
我用力地回抱住這個人。
她是別人眼中的賤人,可卻是最疼我的媽媽。
「要好好地,幫我看看新世界啊。」
我揮手離開,進入那棟小樓。
男人欣喜地抱住我,讓我收拾東西跟他一起離開。
我笑了,問他:「你說,我好看嗎?」
「娼萍顏色,是我生平所見之最。」
「那就好。」
我長出了一口氣。
娼萍就是一條爛命,能把這些人渣帶走,也算是值了。
可昌平是乾淨的。
蘇硯,不用轎子,我親自來嫁你了。
番外:蘇硯
1
我有一個妻子,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妻子是娼妓。
可他們沒有一個人笑話我。
因為她所有的金銀都寄過來支持我們。
我想拒絕,可我們實在太缺錢了。
我抱著領導痛哭,說我實在無用。
救不了家國,護不住妻子,甚至還要用妻子的賣身錢。
五個大漢圍著小燈聽我哭。
最後領導熄燈:「咱們都節省點吧。」
黑夜裡,沒有人看見我的狼狽模樣。
天亮,我開始給昌平寫信。
我寫水鄉多陰雨,讓我傷口疼。
可我想說的是,一想到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就覺得傷口之疼,不敵心上三分。
我說偶遇路邊包子,圓潤可愛。
可我想寫的是,包子再好,不如昌平親手所包開口笑。
可我沒有辦法寫,只能借著筆墨藏得嚴嚴實實。
司櫻是自己無意間闖入我們組織的。
在知道我們做的事之後,就吵鬧著加入。
沒有辦法,我就把她分到了昌平那裡。
可我不知,司櫻居然對我起了想法。
當我得知她對昌平說的那些話時,第一次發火:
「亂世無家國,你該笑的不是昌平,而是我這個無用、保護不了妻子的男人。」
司櫻嚇得一直哭:「我知道,我知道昌平姐姐頂頂好,我只是覺得你配不上她。」
這一句話,讓我卸了力氣。
是了,我本配不上我的昌平的。
2
再次見到昌平,是桑桑走的時候。
她躺在床上,半分生氣也沒有,像是要枯萎的花。
我語無倫次地求她,求她活著。
我知道,這樣的亂世,活著比死了還痛苦,可我不敢想,沒了昌平,我該怎麼孤身前行。
昌平像是聽懂了。
她堅強地活了下來。
她說,無論什麼時候,都會努力地活著。
我信了。
我的昌平,一言九鼎。
3
司櫻最近一直躲著我,每當我問起昌平近況,都是支支吾吾。
我擔心昌平,想去找她。
司櫻急了,這才告訴我們,她一個人進了敵營。
我幾乎是要瘋了,可我的腳卻邁不開一個步子。
我這才知道,讓我們節節高的信息都是怎麼來的。
司櫻哭著說她也沒辦法,讓我以大局為重。
大局,大局,大局——
可我的昌平怎麼辦?
4
我要死了。
可讓我開心的是,死之前又見到了昌平。
她見到我時,眼裡沒有半分波動。
可握著匕首的手,顫個不停。
我越過她的視線,對上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滿心滿眼都是昌平。
可我知道,我的昌平每看他一眼都是噁心。
我哄著昌平:「看著我,我不疼的。」
昌平沒說話,只是用力地將刀一下下地捅進我的胸膛。
血濺在她的臉上,襯得越發嬌媚。
可我知道,我的花, 終究是枯萎了。
我的昌平啊,我的昌平啊……
早知道,那時就不求你為我活著了。
番外:司櫻
1
昌平沒了。
找到她的時候,只有一糰子裹著焦糊布條的手臂。
有逃出來的俘虜哀號。
說是這個女人在湯里下藥,給所有人迷倒了之後拉響手雷。
他說我們這是虐待。
我不敢想,這樣一個嬌嬌弱弱的姑娘,是怎麼做出這樣的事的。
領導站在那人面前很久,一臉為難。
沒有傷藥啊,只能撒鹽消毒了。
那人的痛哭聲持續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沒挺住, 沒了。
我將昌平僅剩的東西送回了花樓。
花樓媽媽沒有哭,她說昌平是好孩子, 能不能給她正名?
我用力點頭, 將這件事答應下來。
她又問,能不能把昌平和蘇硯的骨灰交給她處理。
我繼續點頭。
她說:「那就好啦。這兩人都挺苦的,活著不能在一起, 死了葬一處,也算是偕老了。」
撒骨灰那天, 我和媽媽一起去的, 我們站在高山,一捧捧地傾撒。
風卷著骨灰飛起, 纏綿地奔向遠方。
我的昌平,最終沒有走進先生為她努力的新世界。
2
昌平走的第二個月, 我找到了領導。
我申請替代蘇先生的位置,成為新的情報員。
領導抽著煙, 手裡握著一張手寫的結婚證。
那是蘇硯閒暇時畫的,甚至沒有一個正經的章。
煙霧繚繞間,領導在我的申請書上籤下同意。
「你的代號打算叫什麼?」
「昌平。」
領導抬頭, 眼神中滿是錯愕。
我再次重複一遍:
「昌平。我的代號就是昌平。」
一個昌平倒下了,會有無數個昌平站起來。
昌平在黑夜中不為人知,在歷史上不為人道。
可太陽,最後也會被無數個昌平和蘇銘托舉起來。
3
我沒想到,自己真的會活著看到太陽升起來的那天。
雖然那天來的時候, 我已經走不動路了。
重孫子背著我,來到了那座山頭。
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碑,是花樓媽媽走之前請人刻下的。
「太奶奶, 咱們來這山頭幹嗎啊?」
重孫子搓著手,哈出陣陣白氣。
我抬頭看向天邊暈紅的一片, 聲音很輕:「來看日出。」
太陽升起, 從碑頭划過,將那串字染得通紅:
【骨為筆,血為墨,身死留得無名書, 成引萬家燈火明。】
先生,昌平,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