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夫人死了,一場風光大葬。
但日子還得過下去,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母。
我開始學著夫人的樣子,首飾不要插滿頭,衣服上不用過多的紋繡,一舉一動,不張不揚。
大家都說我學得像,從背影上看,跟夫人一模一樣。
我心想,等我被扶正,還是讓下人們叫我二夫人吧,我聽慣了。
再者,我還是覺得,夫人就是夫人,死了還是我的夫人。
可還沒等我將這事兒跟老爺說,他就宣布,他已經找好了續弦。
就是城東指揮使家的二小姐,貌若天仙,傲不可言,今年才十八歲,正經的黃花大閨女。
我知道她,還是因為城裡的傳言。
她原本與一秀才定親,後來秀才高中舉人,就成了高門的東床快婿,跟她退了親。
她於是發誓要嫁給比舉人更高一級的進士,還是做了官的進士,正好老爺符合要求,雖然年紀是她的兩倍。
我默然。
正經人家的小姐,的確比我這個妓女出身的體面。
十八歲的佳人,也比我這三十五的老菜幫子吃得爽口。
可我受不了的是,夫人剛死一個月,老爺就這麼迫不及待囫圇個地往下咽。
但我的反對當然是無效的,又過了一個月,新人進門,我還是那個二夫人。
這位小姐姓趙,大名趙瑞珠,從她行事來看,就知道她是個潑辣有主見的女人。
所以,她剛剛進門,就大刀闊斧地對院子進行改建。
平心而論,她沒剋扣我什麼,拆了我的院子,又補了我一棟繡樓,雖然上下樓不太方便。
可她拆了老夫人親手種的葡萄架,夫人悉心打理的薔薇叢。
老爺對她有種對女兒般的寵溺,笑眯眯任她施為。
於是,她越發膽大了,某日早飯間,直接說,夫人素日禮佛的那個小佛堂,看著瘮人,她要拆了,蓋個大大的戲台。
老爺說,好啊,隨你。
我當時正站在她身邊,低眉順眼地給她布菜,聞言手一抖,差點砸了碗。
7
趙瑞珠哎喲地叫了一聲:「星姨娘,你嚇死我了。」
「你幹什麼?一大把年紀了,布菜也做不來。」老爺蹙眉,「還不如年輕的時候了。」
我胸口因憤怒起伏:「誰也不許拆夫人的小佛堂!老爺,她才走了一個月,新夫人都快把她的家拆完了!」
趙瑞珠一聽這話,筷子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扭頭就走了。
「你發什麼瘋!」老爺也吹鬍子瞪眼,「這事兒沒得商量,瑞珠說拆,就立刻拆!」
他說到做到,第二天,趙瑞珠就找了人來,昂首挺胸地把正在禮佛的我趕出去,一通稀里嘩啦,把夫人每天擦三遍的小佛堂拆成了一堆廢墟。
我抱著金佛嚎啕大哭,趙瑞珠就笑著看我:「星姨娘,你還以為你是這個家裡耀武揚威的二夫人啊?睜開眼睛看看吧,這府里早就是我趙瑞珠的天下了。」
我要是那麼輕易地就認輸,那一年譁變時,就不可能面不改色地拖著老爺,穿過槍林箭雨、斧鉞刀叉,帶他回家。
我和趙瑞珠的戰爭就此打響。
她心心念念的大戲台落成那日,我帶著夫人身邊的舊人們,跑到她屋裡,砸了個稀巴爛。
大家都跟我統一戰線,跟我的腰板一樣硬,他們嘰嘰喳喳地表示:
「二夫人怕什麼,你是老夫人和夫人一手培養的,還生了府里僅有的兩位公子,強龍他還不壓地頭蛇呢!」
我也很得意,自以為報了仇,老爺看在以往的情分上,頂多罵我兩句不懂事。
可我們都錯了,錯得離譜。
老爺回家後,趙瑞珠哭哭啼啼地告狀,他勃然大怒,命兩個管事婆子把我按住,當眾打了四十個耳光。
在我救了他的命,為他生了兩個兒子,曾給我無上體面之後。
當著所有下人的面,打了我四十個耳光。
「都看著,誰再敢不敬夫人,興風作浪,就是這個下場!」
8
我懷疑我是被老夫人和夫人養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以前在妓院,接不到客的時節,哪天不被剝了衣裳打通堂。
那可是光溜溜白花花的肉露著,客人們人來人往,一個個笑得像死了有錢的爹娘。
可那日,婆子們不敢下重手的四十個耳光,竟打得我無地自容,恨不得立刻死了。
我雙頰腫得吃不下飯,老爺也沒來看我一眼,只有兩個兒子,做賊似的跑來,期期艾艾:
「姨娘,爹娶新婦是天經地義,總不能真的把你這樣出身的女子扶正吧?奶奶和娘都已經去了,咱們都該往前看。您要是真有手段,別拆她屋子啊,悄悄的,讓她生不下孩子是正經,這宋家不遲早是咱們娘三個的天下。」
我承認,他們說的話,我以前也偷偷想過。
夫人生不出孩子,這宋家遲早是我們娘三的天下。
可是今天,夫人和老夫人親手撫養的孩子吐出這樣的狗話,甚至慫恿我給趙瑞珠下藥,我卻氣得全身打戰:「滾!滾!我和夫人都不是你們的娘!」
他倆對視一眼,很無奈的模樣:「哎,你真是被奶奶和娘寵壞了。」
他倆走了,連傷藥都沒給我帶一包。
我沒吃沒喝,孤零零躺了一宿,越想越氣,第二天,就讓人叫了老爺來,威脅他:
「你們把夫人的佛堂拆了,我念經都沒地方。既然這家裡容不下我,我明天就去明光庵吃齋念佛,給老夫人和夫人積德,你們誰都別攔著我!」
我承認,我說這話,是賭氣拿捏老爺。
我也承認,我真的不自量力,賭輸了。
老爺頭疼地揉著眉心:「行行行,都隨你,這就給你備車,你滿意了吧?」
9
被塞上馬車時,我心酸地想,我應該說點軟話的。
我出府時什麼都沒帶,只帶了夫人留給我的螺鈿描金檀木盒。
自她去後,萬事忙亂,我還沒來得及打開看。
此刻正好打開,原來裡面是整整齊齊一層銀錠子,約莫有百來兩。
還有個夾層,我用銀耳針撬開,裡面掉出三張紙片。
感謝夫人,這些年教我管帳,我多少還認得幾個字。
知道大的那張,是一千兩的銀票。
而另外兩張……
我瞪大眼睛。
另外兩張,是身份證明和路引。
一個全新的身份,一張期限永久的路引。
我的手有點抖,撥開銀錠子,又在盒子底下發現一封信。
【阿秀吾女,見字如晤……】
第一張信紙已泛黃,是老夫人的母親留給她的一封信,大意是說,如果宋家過不下去,可以利用那身份和路引,改頭換面,到遠方去。
第二章信紙,是老夫人留給夫人的信,除了將抬頭的幾個字換成【如環吾媳,見字如面】之外,內容一字不差。
第三張信紙……
我仿佛預感到什麼,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打開,果然是夫人的字跡。
【星兒吾妹,見字如面,一向與妹和睦,不意姊福緣薄淺,不得相守終生,唯有此盒相贈,來日宋家若負汝,權為逃脫之資……】
10
我想像不出,老夫人的母親,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替女兒準備這個盒子。
也想像不到,老夫人又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把它留給夫人。
更想像不到,夫人又是在怎麼樣的迷惘和痛苦中,把它留給我。
【來日宋家若負汝,權為逃脫之資】
一模一樣的三句話,傳了三代。
老夫人和夫人都是規訓好的閨秀,人生的困難,她們默默忍耐,又以一種淡然的態度,為後輩撐起一片天。
那……我呢?
突然之間,我感覺自己不僅僅是自己,仿佛還背負了另外兩個人的人生。
馬車還在走,軲轆壓過枯葉遍布的山路,窸窸窣窣作響。
正是一年秋好時,晴空萬里,碧霄九重,遠行的大雁掠過天際。
而我,因為跟新娶小嬌妻的丈夫賭氣,正要被送往寂寥的寺廟。
是我的錯,是我飄了,是我不修女德,不守婦道,我應該好好地在廟裡念幾天佛,然後跟老爺認個錯,回到宋家,守著我的兩個兒子,學老夫人,學夫人,平心靜氣地到老,然後將這個盒子,傳給下一個不幸的女孩……
我努力地回想著老爺的好,想他跟我初見時,芝蘭玉樹,想他為我抗爭時,抬頭挺胸。
想我的年紀,我三十五歲,大兒子已經十九,二兒子已經十五,都是馬上要娶媳婦,我要做奶奶了。
怎麼想,我都應該消消停停的。
可下一刻,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撩開帘子:
「停一下,我想解手。」
11
我,一個妓女出身的老姨娘。
在送走了老夫人和夫人後,帶著她們留給我的那個盒子,逃跑了。
我漫無目的,不知去往何方,被關在四方的宅院裡二十年,外面的世界繁華得讓我腿打顫。
好在,因為目的地是寺廟,我穿得素凈,戴得寒酸,走在人群里,像個三十出頭的管家娘子,不曾惹眼。
不知不覺,走到渡口,我聽到船家在喊:「往江東的有無?往江東的有無?」
他說話的音調有點熟悉,恍惚間,我記起,我的故鄉,也說著這般吳儂軟語。
我就朝他招招手:「有!」
「儂往江東呀?」
「是呀,銅鈿幾多?」
「兩千文,早起里行,夜快點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