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訴劉建忠。
「假髮和衣服很像,但人不是。」
語氣篤定,不容置疑。
夫妻倆離開了。
回家路上,兩人各懷心事,都很沉默。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硬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下車前夕,林雲霞嘆了口氣,終於妥協道:「叫她回來吧,明天除夕了。」
劉建忠也回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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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還是小瞧了劉朝祺的執拗程度。
數條讓她回來過年的留言,全部石沉大海。
就連手機,也永遠是提示「已關機」。
直到凌晨 12 點,喧鬧的爆竹聲響徹大街小巷,林雲霞才忍無可忍地摔了瓜子。
這一次,她已經給了她足夠的耐心。
是她,讓自己失望了。
看來劉朝祺還是搞不清楚狀況,離了他們夫妻倆,還有誰會真心實意地待她呢。總有一天,她會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林雲霞一點都不著急。
春假期間,林雲霞照樣走親訪友,照樣談起那個逆女時滿臉心酸和無奈。
直到 2 月 6 日,正月十六這天,一條爆炸性消息刷爆朋友圈,徹底打亂了她的生活。
2 月 6 日,00:00,劉朝祺發布了幾張文字圖片。
密密麻麻的文字講述了舅舅林雲濤對她長達近 6 年的侵犯始末,和舅媽羅素珍對她的身體和心理進行虐待的詳情,以及將她賣給同村老光棍李耀平、李家興兄弟倆凌辱玩弄的犯罪事實。
「我那時常常在想,為什麼一周只上 5 天課,為什麼黑夜會那麼長,為什麼我的爸爸媽媽還不回來看我……」
「林歡的值日我做,作業我寫,書包我背,闖的禍我扛。我不敢得罪她,否則她會故意把老光棍叫來家裡玩,玩一次,她可以換一根棒棒糖。」
後來回了城裡的家,林歡的欺辱也沒有停歇。
她仗著姑姑的寵愛霸占了劉朝祺的一切,把劉朝祺替她扛過的禍宣揚得人人皆知,她造她的謠,帶頭孤立她,霸凌她,只要她敢反抗,林歡就會給她懲罰,比如陷害她偷東西、毀壞他人財物,讓她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她給劉朝祺制定了嚴格的規矩,不准違背她的意願,不准和她不對付的人玩,不准跟別人說三道四,否則。
「她有一萬個辦法對付我」。劉朝祺這樣寫道。
「她說她隨時都能把李家的光棍兄弟接到城裡玩,勸我好自為之。」
劉朝祺上大學後,每個月的生活費都得轉林歡一半,畢業工作後更是每個月得固定「上貢」1000 元,否則,「她會把我被老光棍睡爛了的醜事宣揚得人人皆知」……
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劉朝祺都詳列了年月日,地址精確到具體的門戶,細節很多,誰都不知道這些經歷在她腦海里重複過多少遍。
文章很長,短短的朋友圈無法呈列所有。
所以劉朝祺還添加了一個網絡連結,並附有訪問密碼。
林雲霞順著連結找過去,看到了持續 8 年的轉帳記錄,以及翻不到頭的,林歡辱罵、詛咒、威脅、索要錢款的聊天記錄和音頻。
賤人,傻 B,白痴等詞,幾乎貫穿對話的所有。
「信不信我弄死你」,「B 癢了是不是」,「欠 C」,更是張口就來。
林雲霞簡直不敢相信,一向在她面前乖巧可愛的侄女,背後竟是這樣一副面孔。
她去找還在熟睡的林歡對峙。
面對重重鐵證,林歡無法否認,但依舊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處。
「她害了我爸媽兩條命,我罵她兩句怎麼了?她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姑姑,矯情的人不配活在這世上,這可是您親自對她說的。」
「滾!你給我滾!」
林雲霞發瘋似地把林歡往外面趕,連給她收拾一下的機會都不給,直接把林歡的衣物用品扔出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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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建忠是上午請假回來的,帶著滿腔怒火。
憋了一路,一進門就吩咐林雲霞:「趕緊想辦法聯繫朝祺,讓她把朋友圈刪了,再發個聲明說是開了個玩笑!沒點羞恥心,什麼都要往外發,我這一輩子的臉都在今天丟盡了!」
「你丟什麼臉?」
「你以為別人會怎麼說?他們只會說我們不負責任,把她扔在鄉下六年不管。」
「可是這些都是事實。」
「什麼事實?是我不想把她帶過來嗎?是你嫌帶孩子累,嫌做家務麻煩,是你說你哥哥好嫂子也好,讓我儘管放心。我就問你,他們好在哪裡?!」
林雲霞終於忍無可忍,將手邊的抱枕狠狠砸向劉建忠。
「你現在怪我了?你現在怪我了?!」
「當時是誰說借讀費太貴,讓我想想辦法的!又是誰嫌沒賺到錢,回去沒面子,硬是拖了六年、拖到丫頭要上初中了才肯回去的?是我嗎?」
劉建忠:「拖了六年又怎樣,她花的錢我有少付一分嗎?我每天拼死拼活地上班賺錢為的是誰?你這些年每天就知道打麻將,買衣服,攀比,有賺過一分錢?」
林雲霞氣得聲嘶力竭:「劉建忠,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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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事情的發酵,越來越多有關劉朝祺的事情被知情人提供了出來。
小學同學說看見她尿過血,吃過垃圾;同村居民說經常聽見羅素珍打罵孩子的聲音,說李家兄弟還給村民吹過牛;老師說她在一場重要的期末考試中寫《我最愛的人》,交了白卷……
林雲霞每天默默關注著,突然就想女兒了。
可是翻遍了家裡的照片,始終沒有女兒的身影。
她想起有一次和女兒吵架,當著女兒的面就把兩人的合影撕碎了。
那時她說什麼來著?
她說林歡比女兒好一千倍,說這個女兒她不要了。
林雲霞的眼睛有些酸澀,用手背沾了沾,然後在麻將室角落的快遞箱裡找到了女兒的畢業證和各種榮譽證書,「劉朝祺」三個大字依舊清晰如前,可粘貼的證件照都沒了蹤影。
她去翻女兒的朋友圈,去翻她的博客,卻發現上面竟沒有女兒的一張照片。
哪怕只是背影,也沒有。
她突然,就記不起女兒的模樣了。
輪廓,眼睛,眉毛……
她怎麼好像,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明明年前女兒還在家裡住了一個月,明明她就在自己面前晃悠,每天走來走去,和自己爭吵不休。
怎麼就是想不起她長什麼模樣了呢。
她在微信和簡訊上都給劉朝祺道了歉,並沒有收到回復。電話,依舊是關機中。
33
李耀平、李家興兄弟倆死了。
一個從農用車上摔下來被後車碾壓,當場死亡。一個在家喝農藥而死。
據說是在當地公安機關收到報案,卻因為年代久遠,證據不足而做出不予立案的決定後不久。
2 月 14 日。
劉建忠被查出了三年前的重大違規,被辭退了,連賠償金都沒有領到。
據說他那天垂死掙扎不肯離開,體面了一輩子的人,又耍無賴又吵著要見女婿,臉漲得通紅,後來還是被保安拖出去了,連孫總的面都沒有見著。
誰知回家後再遇噩耗:林雲霞竟然要和他離婚。
因為當天林雲霞收到了女兒發來的一封郵件,其內記錄著父女倆因多年前的強姦一事而產生爭執的錄音。
原來劉建忠早在十四年前就知道了林雲濤死亡的真相,卻打著為女兒好為妻子好的名義讓女兒保持沉默。
「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父親,女兒受了委屈你一聲不吭,就跟個沒事人一樣。」
「那我應該怎麼辦?把你哥嫂從土裡扒出來?人都死了我應該怎麼替她出頭?」
「可是姓李的兩個畜生還活著!」
「他們也死了。」
「他們是因為你死的嗎?你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欺負了你姑娘的畜生還好好的活著?你沒心嗎?不難受嗎?」
劉建忠哼了一聲,一臉正義地說道:「善惡終有報。你看,他們的報應不是來了嗎?」
「呸!我看你就是個懦夫!一個沒本事又死要面子的窩囊廢……」
「啪!」劉建忠打人了。
林雲霞昂著頭,頂著火辣辣的臉,用一雙鄙視的眼睛輕飄飄地盯著他,道:「所以你不是不敢打人,你只是不敢打外人。」
34
2 月 28,劉朝祺 27 歲生日的前一天。
林雲霞收到了女兒的最後一封定時郵件。
郵件中附有銀行卡的密碼,及一段簡短的文字。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知道我死亡的消息了吧……」
剛看見第一句話,林雲霞的心臟就重重地抽搐了一下。
霎時覺得天地都開始扭曲起來,螢幕上的字跡暈暈散散,無法看清。
她堪堪定住身形,又伸出微顫的手指,死死摳住了座椅的靠背,指甲因太過用力而發白,字跡這才重新聚攏,並逐漸清晰。
看見她的異樣,劉建忠也聚攏了過來。
「肺癌晚期,治不好了。
抱歉沒有活成您心中女兒該有的樣子,也辜負了您之前願我朝氣蓬勃、平安吉祥的期待。臨別之際,我想給您彙報一下我的一生。」
「我當了 6 年的留守兒童,做了 6 年的住讀生,在津城學習加工作共耗時 8 年。
品嘗了大盤雞,油潑麵;
坐了火車,地鐵;
看過了鄉村的泥濘和朝露,城市的煙雨和星辰;
讀了不算少的書,認識了不太多的人;
大半生都在漂泊,卻來不及欣賞一處風景;
沒看過電影,沒吃過外賣,沒浪費過任何一個休息日,花過一分不該花的錢;
有堅強地活過,但很遺憾,結局沒有成功。
2023 年 2 月 28 日,很抱歉我只能把生命延長到這裡了。
體會過,很繽紛,不遺憾。
媽媽,我把 27 歲的劉朝祺還給你了。
連同她享受過的人生,用過的錢,從你身上掉下的血肉,一點不剩地還給你了。
林雲霞女士,在餘下來的日子裡,願你幸福。」
林雲霞將文字前前後後翻閱了幾遍,突然給自己披上外套,又把鑰匙、身份證、瓶蓋、牙籤盒等亂七八糟的物件往包里塞,倉皇無措的樣子,劉建忠拉都拉不住。
「別碰我,我的祺祺怕是要尋短見了,我得去找她。」
「卡呢?」
她看向劉建忠,嘴唇都沒了顏色,問:「祺祺給的銀行卡呢?」
「快拿出來給我,我去還給她。」
「她的錢我一分都不要。我要她的錢幹什麼?她想還清我的債,呵,想都不要想!」
林雲霞有些語無倫次地碎碎念,將劉建忠錢包里女兒給的銀行卡抽走後,又拿走了抽屜里的存摺和金條。由於手不穩,光滑的金條往地上掉了好幾回。
嘴裡是一刻沒停。
「祺祺得了肺癌,我得去救她,我得讓她好好活著,讓她看看我又為她付出了多少,看她到底還不還得清……」
「別拿了,全拿出來小心弄丟。」
劉建忠想攔,卻攔不住。因為這一刻,林雲霞的力氣大得出奇,倔得跟頭牛似的。
一次次拉扯中,劉建忠終於忍無可忍,喊出了那句話。
「還救什麼救,她早沒了,死透了!」
林雲霞一頓,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又翻出手機不斷地佐證:「不可能,她剛給我發過消息,你看,你看,13 點 16 分,就是剛才,不信你自己看……」
「都是定時發送的。」
劉建忠將掉落的金條撿起,擦了擦,放好,不敢看林雲霞的眼睛。
聲音也是低到聽不見:「除夕前一天我們就見過她的屍體了,你忘了嗎?」
「那不是祺祺!」
怎麼可能,那都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她的祺祺,怎麼可能在那個時候就離開了。
林雲霞鬆了口氣,趕緊否定,「祺祺根本就不長那個樣子!」
那個樣子她好陌生,好陌生,眉眼輪廓她都沒有一點印象。
她敢篤定她不認識那個人。
劉建忠:「她的右手小指上有道疤,是三歲那年被鐵絲勾過留下來的。我看見了。」
又補充:「不過我沒敢看,當時聽你說不是,就沒說這個。」
林雲霞一愣,屍體的手指她還真沒注意。
但還是不信:「那也不是。」
祺祺不長那樣。
才半個月不見,怎麼能瘦成那樣呢。
劉建忠突然就笑了。
「我剛查過了,肺癌晚期是會吃不下飯,暴瘦的。」
失業的打擊讓他顏面盡失,這段時間蒼老了不少,此刻又意識到已經喪女,一笑起來,有一種窮途末路的悲壯。
只見他語帶嘲諷地問:「雲霞,你真的記得祺祺長什麼樣子嗎?」
「當然……」
林雲霞想反駁,但又無從開口。
因為林雲霞不記得。
印象中的祺祺寡言少語,喜歡低著頭,縮在角落。常年不修剪的劉海耷拉下來,總是遮住她大半張臉。
林雲霞老奚落她:「年紀輕輕,卻沒有一點朝氣,活著像個鬼。」
她在家的這些天,林雲霞也沒好好看過她一眼。即使她在跟自己講話,即使她就坐在自己面前。
最後的印象,還停留在她聽聞家裡被撬門、匆匆趕回去看到的那一面。
那天女兒化著濃妝,自己只看了一眼就嫌棄地撇開了頭,說了一句:「真丑。」
「我的祺祺……」
霎時間,林雲霞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無盡的寒冷吸走了她的一切能量,心裡的那點可笑的傲慢啊,全部土崩瓦解。
35
兩人匆忙趕到殯儀館。
卻被告知劉朝祺的屍體已經火化處理,並被人領走了。
那人自稱是死者的未婚夫,卻在停屍房裡罵了好久。
「你怎麼能讓別人領走?她是我的孩子啊!」
面對夫妻倆提出的質疑,工作人員滿臉鄙視,問:「你們不是來認過嗎,怎麼連自己的親閨女都不認識?」
劉建忠解釋:「她是肺癌死的,瘦脫了像,我們不知道她的病情,一時沒認出來。」
「誰說她是肺癌死的?」工作人員否認。
「年前不是下了好幾場大雪?她是凍死的。」
工作人員很是唏噓:「找到的時候褲子全是濕的,都結冰了。」
36
劉朝祺的追悼會沒有辦,據說燒了後直接送進了公墓。很低調,全程沒有任何旁人參與,也不知埋在了哪裡。
親朋好友都不理解,質問兩人為什麼冷落了孩子一輩子,連個追悼會也不給辦。
「省錢也不是這麼個省法。」
兩人無從解釋。
他們沒有遺體,沒有骨灰,甚至連劉朝祺的遺像都沒有一張。
他們如何舉辦?
又如何解釋連自己孩子的遺體都認不出來這件匪夷所思的事?
他們也曾攔過孫培政的車,找他討要骨灰,但孫培政卻只回了兩個字:「撒了。」
他並不搭理二人,並在三月搬去了海市,再也沒回來。
其實對林雲霞來說,現在的生活和以往並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也是老兩口,加一個不歸家的孩子。
但林雲霞的心裡總是空落落的,總能在某個不起眼的瞬間,就瀰漫上無法訴說的愁。
不小心瞥見一個字,就想起了給女兒起名字的時候。
她給她起「朝氣」的朝,寓意著平安的「祺」,願她一生活潑快樂,平平安安。
後來,女兒活得死氣沉沉,膽小怯懦,沒有半點孩童該有的朝氣與天真,陰鬱沉默的樣子像個垂死的老人,讓她提不起半點喜歡。
可她的女兒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她也會張著胖乎乎的小胳膊求抱抱,蹬著白嫩嫩的小腳丫往她懷裡躥,撅著紅嘟嘟的小嘴巴在她臉上留下大片的口水印。
就因為她初叫「媽媽」時自己笑了,她就扶著床欄,仰著小腦袋,沖自己叫了一整天的「媽媽」,得到回應後就開心地手舞足蹈,咯咯傻笑也不知道疲累……
她明明是生日許願也要和爸爸媽媽永遠在一起的孩子啊,怎麼會離開。
怎麼能捨得和自己斷絕關係。
直到某一日,林雲霞輾轉許久,弄到了 2008 年元旦時女兒班級聯歡會的視頻。
五年級。
她的祺祺坐在角落,瘦瘦小小地被歡騰的人群淹沒,卻比誰都要顯眼。
因為她是全班唯一沒有穿自己衣服的人,也是唯一沒有帶零食、桌面空空的人。
她穿著污跡斑駁的藍白色校服,捂著一不小心就從拉鏈炸開的口子裡露出的、銹紅色乾癟鼓坨的襖,長長的劉海下,眼睛死死地盯著螢幕上家長們對各自孩子的新年期許和祝福。
孩子們穿著各自最漂亮的衣服,互相交換著零食。
她的祺祺,吞著口水,卻連眼睛也不敢瞟一下。
侷促得,像個誤入高檔宴席的乞丐。
那一天,所有孩子都收到了家長準備的驚喜視頻,除了祺祺。
可她的笑容卻沒有一刻落下過,更是在老師引導孩子們感恩父母時說得比誰都大聲。
「爸爸媽媽,我愛你們!」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祺祺,眼睛都在閃光。
林雲霞不斷重複著最後半分鐘的視頻,聽著女兒對自己的高調錶白,心裡酸酸澀澀,悲慟不已。
那時她的寶貝已經身陷囹圄,千瘡百孔,卻仍將最赤誠的愛給了自己。她無時無刻沒有深信不疑,她的爸爸媽媽定會拯救她於水火。
可自己後來都做了些什麼?
她,林雲霞,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媽媽……
37
林雲霞再次和劉建忠提了離婚,態度很堅決。
「我不管你晚節保不保,我也不在乎別人會怎麼看笑話。」
「我不像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我一分一秒都和他待不下去。劉建忠,你知道我現在有多討厭你嗎?」
劉建忠幾近卑微:
「祺祺的事情或許是我處理得不妥當,但你我可是從來沒有虧待過。我為這個家操勞了一生,你不能讓我沒了女兒也沒了老伴。百年後,我還是想跟你們埋在一起的……」
「那你去收拾林歡。」林雲霞打斷了他的話。
嘴角揚著詭異的笑,字字清晰:「給祺祺報了仇,我就原諒你。」
「好。」劉建忠一口應下,「回頭我就開個小號,把她做的那些事轉發出去,讓她徹底名聲掃地。」
「就這?」
劉建忠皺眉:「總不能做得太過,要不然得不償失。而且轉發的痕跡人家網絡警察也是可以查到的。」
林雲霞突然就什麼也不想多說了,只有一個訴求,就是離婚。
且態度堅決。
劉建忠失去了耐心,音調增高:「你還想讓我怎樣,祺祺走的時候連一句話都沒給我留,全是寫給你的。她有把我當爸爸嗎?」
「我供她吃喝,任勞任怨,臨了還不落個好,你們一個個的都怨我,一個好人做了一件錯事就被否定一生……難道她經歷的那些是我做的嗎,她得的病是我傳染的嗎?我能不計前嫌做到這樣,已經仁至義盡了!」
卻激怒了林雲霞,這下,是徹底談不攏了。
為了維持最後一絲聯繫,保留最後一絲體面,劉建忠提出了「離家不離婚」的提議,並在錢財方面做出了極大的讓步。
房子留給了林雲霞,劉朝祺留下的 50 萬兩人對半分了。
劉建忠拿著分得的錢款,以新工作太遠,要長期住宿舍為由搬了出去。
一月後,林雲霞將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賣了,將女兒留下的 25 萬一道,全部捐給了本市關愛留守兒童的「鄉村守望計劃」項目。
38
(孫培政視角)
高一那年,我的公寓對門搬來了一個名聲很差的女生。
據說她中考全市第一,卻是個慣偷,手腳不幹凈得很。
我當天就在門口安裝了監控。
那個女生的作息很規律,每天比我早一個小時出門,晚上比我晚半個小時回來。搬來整整一個月,我都沒和她打過照面。
但我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不止我,全校都認識她。
呆板無趣的中分頭,參差不齊的潦草短髮,加一成不變的校服套裝。
每次課間操,我都站在他們班旁邊,一抬頭,就能看見她狗啃似的發尾,和修長白皙的後脖頸。
同學們都悄悄喊她「冬菇頭」,我也覺得像。
她標準認真的動作,在一群敷衍耍酷的高中生中間,正經得像個異類。
我很難不注意到她。
在別人都三五成群、生怕被落下的時候,她總是孤身一人,淡定地做著一切。
晨讀,早自習,上課,晚自習,夜跑。
流言蜚語似乎被她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影響不了她絲毫。
我真的很佩服她強大的內心。
期中考試,她又毫無懸念地拿到了全校第一。聽到別人談及她的各科成績時,我被狠狠地震撼到了。
她怎麼可以每一門,都比我的總分還高。
難道她上課的時候,從來沒覺得瞌睡嗎?
而且她每天起那麼早。頂著個飽滿的大冬菇。
我每次去衛生間都會路過她的班級,無數次與她擦肩而過,在我默默關注她的時候,她卻連個眼神都不給我,高傲得像只目中無人的花孔雀。
我也開始夜跑。
一圈又一圈,比她跑得還快,還好。
我可不跟她一個速度,總是超過她五米左右,只讓她欣賞我矯健又挺拔的背影。
她的腳步聲追來了,我就提點速。
聲音淺了,我就跑慢點。
我特地穿了修身的款式,肌肉的線條一定很好看。只是不知道這操場上昏暗的燈光,能不能讓她看清楚。
還有……要是我沒有因為分神被自己絆倒,那就更好了。
「你沒事吧?」
她追上來扶我了。
聲音可真好聽!
小冬菇的眼睛黑溜溜的,劉海比我想像中的還要不齊,厚的厚薄的薄,靠近眉尾的地方還有個大缺口,一看就是她自己的手筆。
好可愛!
39
可她真的有點瞧不起人,隔天就把我忘了。我在樓道遇到她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她似乎被嚇了一跳,呆滯了好一會兒才不太確定地朝我點了點頭,「同學你好。」
連我的名字都沒記住!
我又夜跑了一段時間,終於讓她勉強記住了我的模樣,校園內遇到的時候,她也會沖我微微一笑。
12 年冬天,我打籃球扭傷了腳,打了石膏,拄了幾天拐。
照例屎遁逃課到衛生間偷偷抽煙的時候,發生了大地震。
教學樓里瞬間充斥著尖叫,都呼呼啦啦地往樓下跑,大樓晃得更厲害了。
我褲子還沒拎好就被晃倒在地上,另一隻腳也扭到了。
我窩在狹小的隔間裡,眼看著無數人影驚惶失措地從門口閃過,誰也不肯為我駐足,我以為我的小命該交代在這裡了。
是那個小冬菇,逆著逃命的人群擠了過來,進了男廁所。
「同學別緊張,我扶你出去。」
她一邊把我從地上扶起來,一邊安慰我。後來擔心來不及,更是直接將我的兩條胳膊往肩頭一扛,把我背了起來。
整整五層樓,小冬菇連腳步都沒停一下。
力氣還真不小。
後來我才知道,她其實早就下樓了,只是一直沒看到拄著拐棍的我,才又尋回來的。
她冷漠孤僻,卻在別人有事相求時從不吝嗇伸出援手。做了好事不邀功,承了冤枉也不委屈,永遠不訴苦不埋怨不喊疼……
我真的,
好喜歡她。
後來文理分班,我找關係和她進了同一個班,成了她「有些呆頭呆腦,又愛問問題的傻大個」同桌。
高考後,我向她表白過,被她拒絕了。
小小的冬菇,脾氣還挺倔,短短一個暑假,拒了老子二十回,後來更是連簡訊都不回了。
40
可我知道她也喜歡我。
那年我趁她幫我補課,裝睡倒在她肩膀上,她都沒捨得推開我。
她說她是不婚主義者,一輩子都不會談戀愛。怎麼可能一輩子不談戀愛?沒有人能忍受那麼長久的孤獨的。
嘴硬的小冬菇,瞧不起誰呢,我又不是等不起。
為了不讓她有壓力,我聘請了幾個女朋友,然後以朋友的身份陪伴著她。
整整七年。
第八年的時候,小冬菇又不理我了,好氣。
這一回,我找了那個整天捏著嗓子跟我打招呼的前台,冬菇最討厭的人:林歡。
我不信她能忍受林歡占有這麼有魅力的我。
後來小冬菇聯繫我去酒店的時候,我生怕她反悔,直接推了一個重要的會議,就屁顛屁顛地趕回去了。
她理了光頭,成了一顆會發光的冬菇,好酷。
我也想剃個光頭,讓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們是一對。
可還來不及提上日程,就發現她竟然不是第一次……
我嫉妒得心臟都疼了。
我守了她 11 年,連親她一口都捨不得,究竟是哪個不要命的趁我不在,碰了我的小冬菇!
可我還是忍不住再約她,試探著告訴她,我想和她在一起,一輩子。
元旦放完煙花,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在車裡睡著,做了個噩夢。
二十大幾的人了,還像個小姑娘一樣哭著喊「媽媽」,讓媽媽別丟下她,我心疼壞了。
他們家的情況我有所耳聞,對林雲霞和林歡那兩個女人,我厭惡透頂。
我想早點帶她離開,所以決定上門拜訪。
但從那天后她就消失了,還在年後發了一條控訴醜陋的朋友圈。
我逐字逐句地看完時,心臟都疼得抽搐了。
我的女孩,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人生啊!
41
我發了瘋地找她,可再見著她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停屍房。
我的小冬菇生病了,瘦了好大一圈,可可憐憐地被放了二十天,沒有人認領。
一把火,燒出了三斤灰。
我找人收拾了李家兩個雜碎,又將認不出女兒的劉建忠辭退,然後帶著小冬菇搬去了海城。
至於林歡,我得留著慢慢折磨。
三月初,不負責任的兩口子終於意識到她沒了,還來攔過我的路,找我要骨灰。
我自然沒有給。
我的女孩,做夢也想離開這座城市, 我怎捨得不滿足。
五月一日勞動假期的頭一天, 老家發生了一件大事。
林雲霞下藥迷暈了在外躲避流言蜚語的林歡, 將其從酒店的八樓扔下,致其當場死亡。
林歡落下的位置距離酒店大門很近,還緊鄰著繁華的街道,門口右拐就是地鐵站出口, 出事後不到一刻, 現場就被無數路人包圍, 難堪的照片頃刻就刷爆了視頻平台。
據說林歡落地時穿著暴露的情趣內衣,下體還彈出一隻碩大的 Y 具。
羞恥的死法,瞬間就成為網民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不到半日,酒店墜樓案主角林歡的身份就被扒了出來, 連帶著劉朝祺的遺言截圖也一起衝上了同城熱搜。
事後林雲霞來到劉建忠的出租屋, 剛袒露殺人事實,還沒來得及填一填飢餓的肚子, 就被劉建忠反手一個舉報, 告訴給了警察。
想來也是好笑,女兒失蹤時他死活不讓警察找,妻子犯事了他聯繫警察卻比誰都積極。
不過林雲霞發現後倒也沒吵沒鬧, 只是再度提出了離婚。
這一次, 劉建忠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警察趕來的時候, 兩人已經領了離婚證。
他讓林雲霞別害怕,他來請最好的律師幫她。
可第二天上午傳來消息,林雲霞在看守所服用事先準備好的藥, 自殺身亡。
一句話,都沒給他留。
42
一年後。
我帶著小冬菇的一小捧骨灰出門旅遊的時候,遇到了劉建忠。
他開著輛全是毛病的破二手車, 穿著件洗得發灰起皺的皮夾克,蒼老得不成人樣。
他蹭了我的車, 全責。
修理費預計 25 萬, 不多。走保險的話,就更不是事了。
但劉建忠就跟天塌了一樣, 即使灰發被梳得一絲不苟, 舊皮鞋被擦得油光發亮, 也擋不住他的頹敗。
他痛哭流涕地跟我哭窮, 還說自己得了抑鬱症,是如何如何才堅強地活到現在。仿若我讓他賠錢,就會逼他上絕路。
我無所謂地笑:「那你就去死啊。」
他驚恐地搖頭:「祺祺給的錢還在我手裡, 我死了錢就充公了,我捨不得。」
又威脅似地看著我:「要賠錢的話, 我就只能拿祺祺的錢賠了, 這是她留在世上最後的東西。」
「賠唄。」
我冷笑了一聲, 不想讓小香菇聽見, 把她貼身藏起來,提醒劉建忠:「早點花完,早點死。」
「我還準備攢著親手還給她……」
「誰又稀罕呢。」
該算清的時候他犯糊塗, 不該算清的時候他倒是算得比誰都清楚。
別過處理事故的交警,我一腳油門離開。
那時陽光明媚和藹,有人仍在陰暗的角落苟且偷生, 有人陪伴愛人嗅著自由的芬芳,而海市的芍藥花啊,開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