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爸爸上班、媽媽出門給她買小零食的間隙,她將我正在看視頻的平板摔了。
「笑尼瑪,賤人。」
漂亮的面孔扭曲成了一張極惡的臉,滿眼皆是輕蔑與張狂。
「又想吃棒棒糖了?」
她早已習慣了將我踩在腳底,習慣了享受我仰視、嫉妒的視線,如今我只是在她失意時表現出那麼一丁點的愉悅,甚至還談不上愉悅,只有淡然而已,但在她眼裡,我便是犯了天條。
「家長會丟人的事情還想再重來一次嗎?我警告過你,在我面前老實點。」
她的聲音不高,卻足夠得意和驕傲。
「惹了我,我分分鐘弄死你。」
是啊,有她在,媽媽怎麼會願意丟下她而跑去給我開家長會呢。
那次家長會,媽媽原本就是為她出席的。
只不過恰巧,我們在同一個班而已。
「這個月交雙倍錢,2000 塊,元旦之前打給我。否則我就請你吃棒棒糖。」
一聽到這個詞,我就感到生理性反胃。但摸了摸兜里的錄音筆,心裡卻是一陣滿足。
因為,我又為親愛的媽媽增加了一份開春禮物。
12
手機設置的鬧鐘響起,螢幕亮了。
兩人親密擁吻的照片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林歡的眼前。
「真惡……」
她嫌惡的話語還未說完,目光就被螢幕上的男人吸引。
我急忙將麻將桌上的手機拿回來,按滅了螢幕。
「你屏保上的是誰?!」
林歡滿臉不可置信,看向我的眼睛又是憤怒又是受傷。
「沒,沒誰。」我作勢忐忑。
「給我!」她向我伸手。
我拒絕。
「我 TM 讓你給我!」
林歡當然不會允許我反抗,當即就與我搶作一團。
恰好媽媽回來,東西還來不及放下,就不由分說地加入了戰爭,手刃仇人似的,不大的拳頭攢足了力氣,一下一下地砸在我後背上,發出沉重的悶響。
我本來就痛的背呀,好似要被鑿出個窟窿。
無數的血液從窟窿中流逝,我渾身都失去了溫度。
我仿佛聽見媽媽在耳邊輕喃,「我家的小祺祺是世界上最乖的小寶貝了,是不是?」
「媽媽最愛的就是小祺祺了。」
溫柔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我的後背,我扯著嘴傻笑,摟著她的脖子不肯撒手。
直到,一個巨響的巴掌拍在我臉上。
「我不許你欺負歡歡!!」
媽媽面目猙獰的樣子將我狠狠地拉回到現實。
我的軀體,宛如金蟬脫離的殼,一下子就空了,碎了。
頭上的假髮,也掉了。
涼颼颼的。
哦,怎麼會忘記,經過 4 次化療,我的頭髮早就掉光了呀。
13
我想媽媽一定是心疼了。
否則她的臉色,不會那麼難看。
畢竟血濃於水,母女連心。
可回神後,她只是嫌惡地移開了眼睛,將地上的假髮朝我踢了一腳。
「丑得我眼睛疼!」
「趕緊把你的假髮戴上。」
她嗤笑:「自己長什麼模樣沒點數,倒是什麼髮型都敢挑戰,別出去說是我生的,我嫌丟人。」
快了,丟不了幾天人了。
我本來就不該再奢望什麼的。
林歡沒有跟媽媽說我手機屏保的事情。
許是不肯相信,許是覺得難堪。
她多驕傲啊,即使打小不愛學習,也能憑藉出色的外貌和社交能力混得風生水起,無論在哪裡,都是眾星拱月,都將我狠狠踩在腳下。
「別讓我知道是你在搞鬼,否則我就把你和老光棍的破事說出去,我看你還有沒有臉活在這世上!」
當天下午,林歡留下一句警告就離家了。我的錄音筆再添一份內容。
她篤定會拿捏我一生,但我都要死了,還在乎有沒有臉活著嗎。
14
晚飯我沒有做。
因為我躺在床上,有些起不來了。
疼,渾身都在疼。
媽媽也沒有做。她點了分外賣,沒有我的。
不過無所謂。這些日子,我已經不太能嘗出食物的味道了,一口口都寡淡得很,我也沒什麼胃口。
再黑些的時候,爸爸回來了。
在外面和媽媽窸窸窣窣說了會話,就來到了我的房間。麻將室。
他掀了我的假髮,看了我的光頭,批評我不該如此反骨。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不應該讓你媽媽生氣。」
「她生你的時候遭了很多罪,腰到現在都沒好。」
我把頭縮進被子裡,眼睛好酸,好脹。
強壓著起伏的情緒,冷靜地開口:「我沒有要她生我。」
我寧願,她沒有生我。
「砰」地一聲,房門被人踹開。
媽媽歇斯底里的聲音鋪天蓋地地傳來。
「劉朝祺,我們不欠你的,我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學,不是為了看你的臉色。」
「你知道外面那些人說得有多難聽嗎?」
「他們說你品德敗壞,說你性格孤僻不討喜,說你沉默寡言像個啞巴,像個傻子,白痴!說你不懂感恩,舅舅去世都不肯磕個頭!說你不孝順,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說你以後註定會眾叛親離,孤獨終生!」
但再難聽,也不及媽媽親口說出來。
「你知道我們每天要因為你,被人戳多少回脊梁骨嗎?」
「別人都說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自己爛得像狗屎,憑什麼要連累我被指指點點?你身上的這些臭毛病,又有哪一點是從我這裡學來的?我不冤枉,不委屈?」
「你以為我想生你?要是早知道你是這麼個德行,我就是終生不孕也不想生下你這麼個玩意!」
「浪費我那麼多錢,那麼多精力,換算成錢,至少是五十萬。五十萬是什麼概念,都可以再買套房了……」
原來作為我的媽媽,她有這麼委屈啊。
我強忍著疼痛掀開被子,從背包里翻出一張銀行卡來,狠狠拍在麻將桌上。
「這五十萬,我一分不少地還給你。」
「從今以後,你我兩清。」
媽媽愣住了。
爸爸則疑惑地拿起銀行卡,翻看著,「真有 50 萬?你哪來的這麼多錢?」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嗓音驟然嘶啞:「別人聚餐社交時我啃饅頭省的啊,別人逛街睡大覺時我去兼職賺的啊……」
我從來沒有睡過一個懶覺,沒有看過一部電影,我的人生忙忙碌碌,沒有一個喘息的機會。
能有什麼辦法,我從出生起就背負著債務,父母的付出,舅舅一家的恩情。
往後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我自信的枷鎖,是我勇敢無畏的鐐銬。
我不敢落座,不敢夾菜,不敢大聲說話發出聲響。
就像一隻苟延殘喘的蛆,在所有人都厭惡的角落,拚命地去吸取這個世界的營養。
默默無聞,而又臭名昭著的,
活著。
15
媽媽的表情逐漸難看,但依舊傲然揚著下巴,保持著端莊。
然後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
「你以為還錢就能兩清嗎?你的命是我給的,我的恩情你這輩子也別想還清!」
「那我把命也還給你啊……」
我忍不住抽噎了起來。
可兩隻眼睛,卻透過朦朧水霧,死死地看著她。
上一次淚流滿臉,還是三年前。
一個艷陽高照、有些燥熱的下午。
一個工作多年的大姐嘮起了嗑,說她都快 40 的人了,卻一直被她爸媽當成小孩子,每次打電話,總得叮囑她過馬路要先左看再右看,叮囑她下班時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叮囑她不要給陌生人開門,不要買路邊的小吃,不要撿地上的食物,不要跟陌生人走……
同事們紛紛附和,爭著搶著講出自己一把年紀了卻還被父母當小孩子的趣事。
唯有我,低著頭,用撐額的手掌遮住半張臉,淚珠就那麼猝不及防地、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那時我 23 歲,第一次知道:
原來父母的愛是可以保鮮那麼久的。
16
媽媽似乎有一瞬間的慌神,因為她下意識地扶住了爸爸的手臂。
可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冰冷。
「就是死,也是欠我的。」
「是我讓你看到了這個世界。」
我感到絕望。
17
許是對我太過失望,媽媽不再事事針對我諷刺我了,但也不再理我。
「我回來時看見培政的車停在小區門口,是不是來找歡歡的?」
「真的?那我得趕緊給歡歡打電話!」
「那丫頭因為這幾天小孫不接電話,哭得嗓子都啞了,等會兒陪我去樓下水果店一趟,我買點枇杷給歡歡送去。」
「也不敢多買,歡歡小時候就是蛀牙,牙口不好,不能吃太多甜的。」
其實從回來的第一天起,我的嗓子就是啞的,因為腫瘤已經侵犯、壓迫喉返神經了。
但好像,根本沒有人記得我原本的聲音。
我從房間走出來,剛在沙發上坐下,上一刻還沉浸在喜悅氣氛中的媽媽瞬間冷了臉。
她將電視一關,漠然地朝自己房間走去,然後將門摔得震天響。
爸爸一直覺得我上次和媽媽說要把命還她的事情太過分,也還生著氣,一聲不吭地拿起茶几上的保溫杯,接了杯熱水,也回房間了。
不多時,裡面便傳來了輕快的說笑聲。
聲如洪鐘地,衝擊著我的耳膜。
我在家裡,又一次淪為了隱形人。
但沒關係,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在這個家裡發散著臭味,讓他們再也無法忽視。
18
計劃失敗。
因為龜孫威脅我了。
說我再不出現,他就要上門討說法。
我就說他是個騙子。
偏要讓我,不得安息。
19
我陪他去河畔放了煙花。
黑色的河面被絢爛的花火點亮,微黃的路燈下,淡青色的煙霧繚繞,又被微風吹開,繾綣不舍地飄散向遠方。
他抬手看了眼手錶,濃密的眉毛向上一挑,然後微側著頭看向我,長長的睫羽下,映著色彩斑斕的光。
「12 月 31 日 19 時 59 分,劉朝祺,你該履行承諾了。」
他的神情莫名有一種要看好戲的愉悅感。可他氣息不穩,又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你說過了今年就會迎接新生,還有四個小時,我只允許你再渣四個小時。過了零點,你就得對我負責了。」
原本預計今年就能還清父母的債,就能毫無負擔地遠走他鄉,拋下惡名與劣跡,擺脫自卑和怯懦,一身輕鬆地奔赴自由。
如果那時他剛好單身,如果那時他還心意不改,我就能有膽量,也能有底氣地與他站在同一處。
可是好可惜啊,上天它並不眷顧我。
在迎來曙光的前夕,因為一場持續的咳嗽,我被查出了肺癌晚期。
我用半年的時間將他推遠,祈禱他真的可以把心思放在別處。
可他找了林歡。找了那個給了我半生夢魘的人。
我知道他在逼我。
但我沒有底氣去應對。
我希望他渣,真的渣,這樣我才有底氣去淺嘗那麼一丁點屬於愛情的滋味。
沒有任何負擔。
「你得找你的一二三四五個前女友負責,咱倆只是炮友,輪不上。」
「那沒辦法,我剛好今年想結婚,你又正好趕上了。劉朝祺,算你倒霉。」
他說得很輕巧,像個無賴。
「好啊!」
我看著他笑:「再給你最後一個半月的冷靜期,你可以隨意撩,隨意談,如果到時候你還沒找到合適的人,情人節那天我陪你去領證。」
孫培政的笑容都快要壓制不住了,卻還是不屑地嗤了一聲,得意洋洋地扭回了頭,去看身後的燈火闌珊。
然後,我就看見他笑肌的位置鼓出了一個包。
「我只是說想今年結婚,你就直接定在情人節了,看不出來,你倒是挺著急。」
我有點難受。
如果他到時候知道我已經去世的真相,該有多難過啊。
我忍不住提醒他:「但你別忘了,我還有過別人的,所以如果在此期間發生了變故,比如我和他死灰復燃了,我就不會……」
「劉朝祺!」
孫培政轉頭,怒目瞪著我:「你 TM 就非得在這個時候說這個?!」
即使他什麼也沒說,但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已經成了他心裡的一道疤。
「不是只有你有前任,不是只有你感情豐富,我睡過的女人數也數不清,別在我面前得瑟這個。」
「一個半月後誰不要誰,還不一定!」
20
孫培政生氣了,一個人大步在前面走,跟頭倔驢似的,喊也喊不住。
沒一會的工夫,修長的背影就被夜色掩蓋,不知去向。
我大口喘著氣,胸口的悶壓感讓我不得已停下了追逐的腳步,然後趕緊在河畔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算了吧,我想。
就這麼算了吧。
任他去吧。
最後一程也不是非要找個人陪著不可。
可孫培政那貨又回來了。
「別鬧,咱們以後都好好的。」他說。
「還記得操場角落的那株芍藥嗎?咱們以前夜跑累了都會在那裡休息,你喜歡得不行,還畫過它來著。」
「我在海市有套房,院子裡剛好種了一大片芍藥,白的粉的黃的都有,等開春了我帶你去看嗷。」
他牽起我的手,手心灼人,語調是難得的認真。
「你要是喜歡那裡,咱們就不回來了。」
好。
不回來了。
21
我又在家裡住了好幾天。
已經不太能進食了,感覺食道堵得慌。
咽上一小塊麵包,喉嚨里就跟針扎似的疼,下行一寸都困難。
喝口水,也被嗆得半死,閉著房門,咳嗽個天翻地覆。
外面的大門關了又閉,閉了又關,腳步聲常常在我門口經過,電視聲,說笑聲,轟轟烈烈。
「尖子生,我有一場猴戲,想不想看?」
某日,孫培政給我發了一條莫名其妙的信息。
「你演的嗎?」我故意逗他。
「我可以演根棍。」
看,這人就是傻不愣登。
沒過幾日,就聽聞孫培政和林歡復合了。
我保持觀望態度,總覺得孫培政這廝沒憋好屁。
後來,聽說孫培政又給爸爸加薪了,聽說媽媽被送了一個愛馬仕,聽說林歡拿著孫培政的卡去挑選了喜歡的戒指,靜等出嫁了。
小寒那天,爸爸捂著口鼻進入了我的房間。
「都幾點了還不起床?」
一進門,就直奔陽台而去,不顧室外呼嘯的北風,將窗戶開到了最大。
寒氣穿過被子和我乾癟的皮膚,直達骨頭。
我打了個冷戰,忙蜷了蜷腿,在被子裡將自己裹成了一團,只露出一雙眼睛。
爸爸皺著眉,「天天咳,都不知道攢了多少細菌,也不說通一下風。」
「以前就跟你說不要光講風度不講溫度,要多穿點,多喝熱水,勤通風,你偏不聽,總覺得我們是想害你。這下好了,快咳成肺炎了吧?總得讓你長長記性。」
「快起來,趁著今天太陽好,趕緊起來把房間收拾一下,再把廚房和衛生間擦一擦,你姐夫過兩天要過來吃飯,你媽一個人忙不過來。」
哦,敢情這姓孫的是要上門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瞌睡,眼皮沉沉的幾乎睜不開。
「我不舒服,想再睡會。」
氣流摩挲著氣管,又疼又癢。我的嗓子,啞得幾乎失聲。
「生前何必貪睡,死後必定長眠!」
爸爸突然文縐縐地整出這麼一句,言語間都是失望。
「想睡就換個地方睡去!把房間騰出來,我和你媽好收拾。人家上門看見你大白天地睡覺,不知道要怎麼笑話,還以為咱們家都像你這麼懶。」
看我半天不肯動一下,爸爸氣得將我的行李箱從角落搬出來,扔在地上。
直催:「快快快,不想幹活就起來,滾到外面住幾天。」
我無奈只得起身。
過一會兒,聽見媽媽在客廳驚呼:「你感冒還沒好利索呢,哪能幹這些?!」
「能有什麼辦法,」爸爸的聲音並不低,還夾雜著兩聲咳嗽,「兒女不心疼,可不就得自己干。算了不說了,又不是頭一回,這麼多年都這麼過來了。」
拉著行李箱往外走的時候,媽媽剛好迎面朝這邊走來。
但她目不斜視,擦著我的衣角離開。
其實我的臉已經腫了一圈。
因為收拾得匆忙,蒼白的面色及發黑的鼻頭也並未來得及用化妝品進行掩蓋。
等我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好在,她對我視而不見。
鼻子一酸,嘴巴就先於腦子問出了聲:「我住幾天回來?」
媽媽頭也不回,語氣藏著濃濃嘲諷。
「你不是說要和我兩清,還回來幹什麼。」
22
其實不想流浪的。
但感覺死在別人的酒店裡,不太好。
有些膈應人。
橋洞下又陰又冷,我靠著橋墩假寐,睜眼看見一個小女孩打量我許久。
許是太過好奇,終於鼓起勇氣問我:「姐姐你晚上要在這裡睡嗎?」
我點了點頭。
「你怎麼不回家呀?」
她的媽媽及時制止了她,朝我抱歉一笑,拉著女孩走了。
我覺得,我得找個更隱蔽的地方。
23
周六一大早,林歡就發了陪我爸媽逛菜市場的朋友圈。
還配了一張孫培政給員工們開會的西裝照。
配文:再嚴肅的老闆,也得見丈母娘。期待孫先生中午可以氣場依舊,不要緊張。
似乎有許多人給她留言點贊,林歡回復得很勤。
「謝謝二姨,您別看他很冷酷,但其實平時還是很體貼的。」
「直播不太好吧……」
「再調皮,小心你們老闆回去收拾你們!」
「好噠好噠,我給你們說說情。」
「嗯嗯,謝謝老同學。」
「我家那位在海市也有房,以後我們可能會到海市住一段時間,具體日子得看我家那位的規劃,過去的話找你玩啊!」
再然後,我看見爸爸給林歡點贊了。
還留了一句俏皮的話:叫他不要緊張,我們家不吃人。
林歡:謝謝親親姑父,我會轉告給他的。
頭暈暈乎乎,好像有些發燒。
睡了。
24
下雪了,刮來的風冰冰涼涼,還帶著濕意,把我凍醒了。
手機上有數十個未接來電,微信的未讀消息也爆了。
有孫培政的,爸爸的,林歡的。
就連半年前將我拉黑的媽媽也發來了信息。
「連你表姐的男朋友也搶,還有沒有廉恥心?什麼醜事也做得出來!」
「立馬和小孫分手,聽見了沒有!」
原來林歡偷偷開了直播,邀請同事們圍觀老闆拘謹場面,準備暗戳戳秀一把恩愛,沒想到直播翻了車,成了公司的大笑話。
直播中,孫培政不僅否認和她談過戀愛,還警告林歡不要再散播不實消息影響他和女朋友的關係。
他口中承認的、即將領證結婚的女朋友,是我,這讓林歡十分崩潰,也讓爸媽深感震驚。
現在林歡抑鬱症復發,整天窩在房間裡要死要活,媽媽照顧得很辛苦。
「所有人都知道你姐和小孫要結婚了,你弄出這麼一出,讓你姐以後怎麼活?」
我捏了捏凍僵的手指,又搓了搓,然後回信息:「她怎麼活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憑什麼要替她考慮?」
「沒良心!」媽媽很快回了三個字。
緊接著,又是一段憤慨的語音。
「憑什麼?就憑她是你舅舅的獨苗!憑你舅舅照顧你長大!憑你害死了她的爸媽讓她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
「如果不是你亂跑,他們就不會深夜出門找你,自然就不會失足掉到山下摔死!可你個沒良心的,讓你給你舅舅磕個頭你都不願意!你還是不是個人!」
遙遠的回憶再次重重襲擊了我,我依舊覺得委屈和絕望。
但現在,還攙雜著興奮。
我扯著喑啞的笑,發出了一絲如銼刀打磨瓦片的聲音,伴隨著喉嚨里囤積的濃痰咔咔作響。
「如果那天他們不死,死的就是我了。」
「你在胡說什麼?!」
媽媽似乎不敢相信對面的人是我,打開了視頻連接。
我直接就拒絕了。
媽媽:「你三年級肺炎住院,你舅舅在醫院照顧了你七天七夜,花了上千塊錢,不是他照顧,你早就病死了!你說這樣的話不怕遭報應?再說他們有什麼理由要弄死你,弄死你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我愈加興奮了,興奮得雙眼腫脹。
我沒有回消息,而是關了手機,拿出了錄音筆,繼續給她準備禮物。
聲音卻是控制不住地顫抖:「因為你的親哥打著照顧我的名義強姦了我六年,他怕我跟你告狀,這算不算一個理由?」
「他所謂的照顧我七天七夜,不過是背著舅媽把我帶到旅館睡了七天七夜罷了,他逼著我陪他看小黃片,他墊付的醫藥費,都是旅館的住宿費!」
「後來舅媽為什麼討厭我?因為她發現她的丈夫對我動手動腳,認為我搶了她丈夫!」
「她有多恨我啊,甚至趁舅舅不在家,收了錢,把我塞給了村裡的光棍……」
「我為什麼不給他們下跪,因為他們不配!為什麼不願意待在老家?因為這裡讓我噁心!」
「不管是他們,還是你們,都讓我噁心!!」
25
其實這些,我有告訴給爸爸的。
14 年前,我就告訴他了。
但他說這件事丟人,說出來不好,會讓我成為所有人的笑話,會讓我一生都抬不起頭。
說千萬不能告訴媽媽,因為媽媽重感情,會受不了這個打擊。說她易衝動,會讓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
他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放下過去,好好生活。
他說舅舅舅媽都不在了,我還想怎樣。
還要怎樣?
「你父母雙全,吃穿不愁,身體健康,模樣也好,我們給了你良好的基因和物質基礎,你已經比很多人幸福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說劉朝祺,這世上每個人都不是一帆風順的,都會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坷,就像我們遇到困難不會要你一起分擔一樣,這道坎,你也得自己邁過去。不牽連到無關緊要的人,不打擾其他人的生活,自我消化,是你的教養。
可我放不下的從來不是這些坎坷。
而是我的親生父親,在明知道我委屈、我有苦衷的情況下,還能視而不見,並心安理得地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說著無傷大雅的風涼話。
他多大度啊,大度到不管自己女兒受了什麼樣的委屈,他都可以替她原諒所有人。
我只是個資質平凡的庸人,不配做聖人的孩子。
我沒有回他的消息,只是給孫培政留了一條言:
「我們這個家呀,爛透了,別來。」
26
1 月 12 日。
雪下了一天一夜,河畔的行人更少了。
光白晃晃的,刺眼。
我這地兒不錯,沒風,乾淨,可以看見麻雀覓食,但怪陰涼。
更糟糕的是。
我好像,尿褲子了。
27
1 月 14 日,出太陽了。
今天很倒霉,被一條耳朵炸毛的小白狗發現了。
小白狗的主人是個戴著紅色毛線帽的老太太,眼神不太好,還囉里囉嗦。
非要說什麼「孩子別亂跑了,趕緊回家去,回頭天黑了河妖出來,把你抓走呀」。
當誰是三歲小孩呢。
可好想哭是怎麼回事?
誰又不想成為三歲小孩。
28
我想挪到個乾爽些的地方,可是好像起不來了。
雪真美啊。
鋪在陽光下,跟一地碎玻璃渣子似的。
扎得我眼疼。
29
在劉朝祺失聯的第二天,孫培政報警了。
但對於警察的詢問,劉建忠卻有不同的想法。
「這丫頭從小脾氣倔,一不高興就喜歡鬧失蹤,巴不得所有人都圍著她轉。」
「前幾天剛說了她兩句,就又氣走了。」
他怕給警察添麻煩,將其勸走了。
但在 1 月 20,臘月二十八這天,警察又找上了門。
說在柳江南段沙陀村附近高架橋下發現了一具無名女屍,讓夫妻倆去認屍。
走到停屍間的時候,林雲霞的腦袋都是空的。
只一雙眼睛緊盯著警察的皮鞋跟。
它走,她也走。
劉建忠跟在她後面。
咚咚咚,每一聲都在走廊里迴響許久,似也要被這寒冷永久冰凍一樣。
白布被輕輕掀開,一頂深栗色的假髮滑落下來,露出一顆紫紅色的光頭。
很嚇人。
林雲霞的手劇烈地顫了顫,心臟卻仿佛驟停。
她木訥地扭頭,看向劉建忠,手停在半空不敢再動。
劉建忠僵著一張臉,用眼神示意她繼續。
林雲霞憋著一口氣,在心裡默數個一二三,然後猛地將白布拉開,露出了被覆蓋的人臉。
是一張極致瘦削的、毫無人氣的、陌生的臉。
林雲霞驟然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嘴角不自覺露出劫後餘生的弧度。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