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明明是三觀不正確、引發對立的情緒發泄產物。
我不該聽的。
可是她們就像冰冷的毒蛇般,不受控制地往我的心口裡鑽。
往我的靈魂深處啃噬。
我舉著金鐲,一步步走向我媽,看著她的眼睛問她。
「媽,你也像我爸說的那樣,覺得這個禮物太輕了嗎?」
「你嫌它不夠貴重嗎?」
我忍住淚意,固執地把鐲子往她的手腕上套。
5
「你不喜歡嗎?你再戴戴試試,也許……」
這一刻,我忽然什麼都不想試探了。
我有點低估了這件事的殘忍,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忽然不想知道媽媽的真心是什麼。
我只想保住和諧團結的家。
我自欺欺人地想。
如果媽媽戴上了,忽然笑靨如花地改口,我可以既往不咎地忘掉這些。
我刪掉那個無聊挑事的視頻。
也不會多疑地去想,媽媽是不是根據鐲子的重量猜到了這是真金。
然而事情從來不會按照我期望的方向發展。
「有毛病嗎?說了不要不要,非給我幹什麼?」
我媽氣惱地一揮手,鐲子砰然落地。
軟金在大力擠壓下微微變形。
憤怒的我媽,甚至不願意再低頭看它一眼,自然也沒有發現。
她不顧一切地放出原來苦苦壓抑的憤怒和不滿。
「我本來不想說你的,看在你特意回來給我過節,一片好心的份上。但是你這樣不通人情世故,要怎麼辦呢?」
「身為你的父母,我不能不教導你。」
「你爸有句話說對了,有些禮物你要不然就不要送,不送沒人會說什麼,但是你要送,就要送真的,送假的,對別人來說是一種侮辱,反而把人得罪了,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當然了,我是你媽媽,沒關係。我今天生氣,也不是因為貪圖你一個真的金鐲子,我只是因為你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不通人情世故,我對你很失望。」
「你這樣怎麼在外面處事呢?以後嫁人了,怎麼和公公婆婆相處,不是授人話柄,同時也連累我和你爸的名譽嗎?讓人家覺得是我們沒有把你教育好。」
我媽一口氣說了這樣一長串話,有些累的樣子。
停下來,微微喘氣。
眼神卻不錯眼地盯著我,似乎在查收這一番教育後的成果。
我彎腰把已經有些變形的金鐲撿起來。
「媽,我們母子之間也需要講究這些莫名其妙的所謂禮節嗎?」
「就像上一次因為我的車廂里放著要給領導的酒和茶葉,沒有拿下來給你們,你就因為我不通人情世故,將我一頓罵。當時你說,東西如果沒準備給人家,就不應該放在後備箱裡帶回來,讓人家看到了卻不給,這樣就是不禮貌。」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
「到底是因為你覺得我做事不行罵我,還是因為那些東西沒有送給你們罵我?你心裡真的知道嗎?」
「如果今天,我給你的不是金包銀,而就是一對不值錢的銀鐲子,你就不會指責我了嗎?就會不計較價值,開開心心地接受我的禮物嗎?」
我的語氣很平淡。
仿佛只是在問一件晚上吃什麼的小事。
但是我媽卻更生氣了。
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氣得氣都喘不勻,鼻翼呼哧呼哧地扇動。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把我掛在網上罵我還不算,你也要學那些網友來罵我?感情我是你的仇人,我算計你,我惦記你的東西,得不到我就惱羞成怒地發脾氣,你是這個意思是嗎?」
她隨手抓過灶台上放的刷鍋笤帚,扔了過來。
我毫無防備,一下子就被砸了一個正著。
6
呲著毛的笤帚,是竹片做的,尖銳鋒利。
我的臉很快就被劃破了。
一股熱意下,血汩汩流了下來。
我媽也嚇了一跳。
她本能地往前走了一步,又因為好面子停住了。
她故作強硬地罵我:「你死人啊,不會躲嗎?就傻站在那裡,我看你是要氣死我。」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說完罵完就算了。雨萌,給你媽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我爸回過神來,開始當和事佬。
「其實我覺得這事也不賴姑娘,肯定是上次那個視頻網上太多胡說八道的了,孩子年紀小,心性不定的,受了影響。」
「以前她給咱們買禮物,也從來沒計較過。雨萌,是不是這麼回事啊?」
我爸不斷給我丟眼色。
叫我順著台階下來。
而我媽顯然已經被我爸的說辭說服,只是依舊不滿地嘟囔道。
「自己爸媽什麼人她自己不知道嗎?」
「去聽網上的人說什麼,是不是蠢?」
「網上說你爸媽不好,你就真覺得爸媽不好,你自己一點腦子都沒有嗎?」
媽媽好像越說越氣,情緒如潮水翻湧,竟然無論如何也收不住了。
爸爸把我推到媽媽面前。
「雨萌,爸爸說句公道話,今天確實是你太不像話了,不管你抱著什麼樣的心態送這個鐲子,你總歸是太失禮了。」
「你正兒八經和媽媽道個歉,然後我們去金店給媽媽補個真的,這事就算了,你看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我不要,我這還沒收呢,就生了一肚子氣,如果真要她的了,那還不被屎盆子扣死了,一輩子也逃脫不了要壓榨她吸血她的罪名了。」
不等我回答,我媽已經氣鼓鼓地拒絕道。
「看來一個鐲子是解決不了你媽這滿腹怨氣了,雨萌,你要大出血了。」
我爸似乎只是開玩笑。
可是我聽來如此刺耳,總覺得他是打著玩笑的名義說實話。
「媽,弟弟給你送了什麼?既然你對我送的禮物不滿意,那我就參照一下弟弟的吧。」
「你用不著陰陽怪氣地把你弟扯進來,他送他的,你送你的,這兩者並不相干,你不需要對比,更不需要知道。」
我媽好不容易被我爸安撫下去的情緒再度翻湧上來。
她炸了毛般怒道。
「你滾,你馬上給我滾,我看你根本不是來給我過節的,就是純心來氣我的。」
氣氛劍拔弩張時,弟弟的電話忽然打了進來。
我深吸一口氣,本能地按了免提。
「我靠,姐,三八婦女節,你給媽買了金鐲子啊,這麼大手筆。」
「要不是我到這家金店買首飾送客戶,我都不知道。」
「姐姐,我的好姐姐,如果你這麼有錢的話,能不能借我兩個周轉周轉啊。」
爸爸愣了。
媽媽也僵住了,她本能地看向我握在手裡的金器,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麼。
她的臉忽然一片慘白。
她本能地想來拿我手裡的鐲子,大約是想看仔細些吧。
但我微微往後退了退,躲開了。
我媽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到底沒能說出來。
7
尷尬的沉默讓氣氛更加僵持。
我爸看了我媽一眼,又看看臉色同樣不好的我,忽然笑著打破寂靜。
「看你,轉一大圈,拿你爸媽當樂子嗎?開這樣的玩笑多沒意思啊,咋想的,都三十歲的人了,還這麼幼稚。」
「我就說,你不至於這麼蠢的事。」
我爸對我伸手,等著我主動把手鐲遞過去。
他的神態、語言乃至動作都如此自然。
我笑了一下。
無視他伸過來的手。
從他身旁錯身而過。
一步一步,我往外走的時候,踏得很穩很從容。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裡空了一大塊。
血淋淋的。
除了痛,還是痛。
無數回憶充斥在腦海。
比如說,我媽總說她不在乎錢,不在乎禮物,只在乎我們記掛她的心意,但是每當我送的禮物並不是很昂貴的時候,她總會打著心疼我的名義還給我。
她的話說得並不誠懇,眼神也沒有多麼真摯。
但是遲鈍得幾乎後知後覺的我,卻從來不會往「她在嫌棄我」這種方向想。
比如說,我每次發給她的紅包,她總是推辭不要,要我花費極大的力氣打電話或者長篇大論地發小作文說服她收下。
但偶爾哪一次我忙於工作,忘了進行這個步驟,她也會卡著紅包過期的時間卡點悄無聲息地點了收取。
這樣類似的畫面很多,很尋常。
尋常到在記憶的長河裡隨手一撈就是一大把。
尋常到我甚至不會多想。
我這才發現,同樣的畫面,同樣的行為和言語,在不同的 z 主觀傾向的解讀下,意義居然完全不同。
曾經我深以為傲的「愛」原來也可以在轉瞬間化成「傷害」的荊棘。
一寸一寸,往心臟深處壓。
而我毫無還手之力。
我又是一夜沒睡。
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
我把媽媽抽錢的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
卡著每個時間節點,暫停放大媽媽的表情,對應著網友送給我的分析。
像做閱讀理解一樣認真。
我不是在找一個正確答案,我只是在自虐,變態似的自虐。
至於為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
當內心的酸楚、痛苦,伴隨著徹夜不眠的頭痛一起侵襲上頭時。
我把視頻從私密里放了出來。
然後一個個刪掉了我曾經的解釋。
曾經我解釋得有多認真,此刻我刪的就有多狼狽。
做完這一切已經是凌晨四點,疲倦的大腦終於有了睡意。
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但是沒過多久,手機就瘋狂震動。
我眼睛都未睜地抓過來,還未靠近耳邊,就聽到了我爸的破口大罵。
他語速飛快,又夾帶著方言,讓我本來就混沌糊塗的大不被愛的,根本就接收不過來。
生理困頓下,我遵從了內心的第一需求。
關機睡覺。
等我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多的事。
手機一開機,就被各種信息轟炸得險些報廢。
光是我爸的未接電話就高達幾十個。
其次是我弟的。
然後七大姑八大姨分別打了幾個。
我終於從他們發的留言中拼湊出他們瘋狂聯繫我的原因。
因為我重新放出來的視頻,再次大爆了。
8
最開始不過點贊一萬,瀏覽量四十萬。
而現在已經點贊五十萬,瀏覽量三千萬,就連轉發都高達五百萬。
眼尖的網友不但發現我放出了視頻,還發現我將原來的評論逐一刪掉。
他們推測我終於覺醒,紛紛在評論區鼓勵我。
也通過我以前和父母、弟弟的互動,找到他們的帳號。
一股腦地湧進去,肆意謾罵。
我爸媽的帳號都被衝垮了。
而弟弟。
網友也沒有放過他。
不知道是哪位神通廣大的網友,居然挖出了弟弟以前跑單的黑歷史。
他們輪流蹲守在弟弟的直播間。
每當弟弟賣貨就不停地刷他的黑歷史,硬生生趕跑他很多客戶。
上一次網友只是說了幾句媽媽的壞話,爸爸尚且受不了。
何況這次牽累到他們的寶貝兒子。
我猜到這次事情恐怕很難善了。
但我還是沒想到,他們會一起跑過來,對我興師問罪。
最沉不住氣的是我爸。
他指著我的鼻子罵了一通難聽到完全無法入耳的髒話。
弟弟在旁邊拉都拉不住。
「別攔我,我說的不對嗎?當時讓她刪掉,她也答應的好好的,結果轉頭視頻又發出來了,熱度甚至比以前更高,說她不是故意引導網友來網暴我們,誰信啊?」
「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不管你有多大的氣,和我沒關係吧,我沒惹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啊?」
「你知道這段時間我損失了多少錢?」
「我好不容易把微商幹起來了,小店開起來了,現在好了,一朝回到革命前,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我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圍著我繞個不停。
「而且說實話,到現在為止我都不知道,你生氣的點是什麼?」
「從頭到尾你要送爸媽什麼禮物,是你自己定的,對吧?花多少錢是你自己願意的,所以你到底有什麼不平衡啊?」
「如果你覺得你付出的多,以後你少付出就好了,沒必要這樣傷害自己的親人啊。」
「還是說你真的被那些網友洗了腦,覺得咱爸媽重男輕女,對你不好?」
弟弟煩躁地看著我,不停地推測著。
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明明在我的腦海里有那麼多記憶,在我覺醒以後,都可以成為爸媽重男輕女的明證。
可是我說不出口。
或者是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沒用。
沒人會認的。
就像那個抽錢視頻,網友已經把細枝末節分析的那麼清楚了,所有的過程抽絲剝繭,一秒一卡點,完美無錯。
落在爸媽嘴裡依舊是一句:「網友太陰暗了,才把想的多,把人想的那麼壞。」
揭露實情的反而成了壞人,罪人。
所以我沉默著。
而我的沉默也激怒了從來了就一直站在一旁,一句話都沒有摻合的我媽。
她忽然冷笑一聲,問我:「三八婦女節,你拿回那個金鐲子,到底是什麼意思?」
9
「明明是真的,卻說是假的,是別有用心吧?」
「你想做什麼?給自己多提供一點素材,坐實我們重男輕女的罪名,踩著爸媽狠狠地火一把?」
「怎麼還不發出來呢?是還沒到時候嗎?」
「這不都是你起號的手段嗎?為了火,不惜抹黑爸爸陷害媽媽傷害弟弟,這就是你的本事。」
我媽恨恨地說。
我愣住了。
我完全沒想到我媽會這樣想我。
我張了張口,本能地想為自己辯解,但是目光落到我媽身上。
我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腦海靈光一閃。
我一把搶過媽媽的包,果然發現了隱匿其中的小型攝像頭。
在意識到媽媽對我的愛可能沒有那麼純粹時,我不曾情緒激動。
在知道爸媽愛錢遠遠超過愛我時,我只是傷心難過,但並沒有情緒崩潰。
即使是在剛才,聽著爸爸用一句句難聽的話罵我時,我也不曾破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