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我媽的諄諄教誨,我總算理解那句話,眼淚只對心疼你的人有用。
我胡亂地抹掉眼淚,語氣嘲諷:「誰生的誰養,別拿姐姐的名頭道德綁架我!」
「你覺得壓力大就別生啊!既然生了就該一碗水端平,房子我跟弟弟都有份,我是不會過戶的,死了這條心吧!」
見我油鹽不進,我媽臉色臉色驟變,「噗通」一聲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家門不幸啊!我怎麼就生了你個自私冷血的東西!我和你爸老了還能指望誰啊!」
弟弟被嚇得哇哇大哭,兩道哭聲此起彼伏。
周圍不少同學拿出手機拍照錄像。
我媽不管不顧,捶胸頓足:「大家快來看啊!這就是華大的高材生!騙走爹媽房子就翻臉不認人!」
我冷冷地回視她:「你敢去辦退學,我就敢找婦援,上電視把這事弄得人盡皆知,看誰有理!」
話落,我轉身便走。
10
那天,媽媽被聞聲趕來的保安請出了學校。
我再也沒見過她,不知道是被保安攔在校外,還是放棄回了老家。
可她造成的陰霾,卻籠罩在我心頭,久久不散。
咱們宿舍是四人寢,平日裡相處得融洽。
周五下午,家在本地的舍友林曉婷提議:
「今天我家天台燒烤,我媽說人多熱鬧,你們要不跟我回家?」
我記得她曾提過,家裡有個小十五歲的弟弟。
報道那天,她是爸媽一塊送來的。
他們忙前忙後,她爸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她媽整理蚊帳鋪好床墊。
兩人眼裡的疼愛似不摻假。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或許,是她爸媽手段更高明,懂得怎麼拿捏女兒。
抱著這點陰暗的念頭,我跟從大部隊點了點頭。
林曉婷用鑰匙打開門,招呼著我們換鞋。
她弟弟看見我們,立刻丟下玩具跑過來:「姐姐回來啦!」
曉婷揉了揉他頭髮,語氣親昵:「是呀小魔童,還給你帶了三個仙女姐姐。」
小傢伙脆生生喊:「姐姐們好。」
曉婷媽媽端著湯煲從廚房出來,笑著說:「這食材還沒弄好呢,大家先喝點湯墊墊肚子。」
我們自然沒有異議。
飯桌上,樂樂手一歪,不小心打翻湯碗,淋了自己跟曉婷一褲腿。
小傢伙愣住兩秒,然後「哇」地一聲哭了。
我條件反射地屏住呼吸,等著叔叔阿姨像我爸媽那樣,責怪曉婷沒看好弟弟。
可叔叔只是放下筷子,輕聲說:「樂樂,是你自己碰掉的,該跟姐姐說什麼?」
樂樂癟著嘴掉眼淚,內疚地說:「姐姐對不起,把你的衣服都弄濕了。」
我握湯勺的手猛地一顫,鼻尖忍不住發酸。
原來,父母的愛是可以不偏不倚的。
原來,姐姐也不必無條件讓著弟弟。
眼淚毫無預兆落入碗里。
我趕緊低下頭掩飾,舀起一勺湯往嘴裡送。
天台上,我幫著燒旺了木炭,獨自走到角落吹風。
看著手機里編輯好的帖子,指尖懸在發布鍵上,良久,我點了下去。
不知何時,幾個舍友都圍了過來。
白棠躊躇著率先開口:「希希,你今天狀態不太好,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看著她們臉上真切的擔憂,我緩緩開口:
「上午刷到一個採訪視頻,是我媽來學校鬧事那天。」
「她……跟別人說,弟弟是我高中時懷孕生的。」
11
那個視頻是華大畢業的學長回校拍的。
他主頁全是靠噱頭博流量的內容,大概是見我媽帶著孩子,身後還有保安,覺得有爆點,便湊上來搭話。
鏡頭裡,他故意引導:「阿姨,你帶上孩子來學校,是因為孩子的媽媽在這嗎?」
聰明人絞盡腦汁,不如蠢人靈機一動。
我媽眼珠一轉,附和他的話往下編:
「我是來找我那沒良心的女兒!故意考這麼遠躲爸媽,還算計我們兩老,把拆遷的兩套房都記在她名下,租金也全進她卡里,這養孩子花銷大,我們兩老也沒收入,我去求她把房子給孩子,她竟然叫人把我趕出來……」
去頭掐尾,成功塑造白眼狼女兒的形象。
視頻熱度居高不下,加上之前同學拍了我媽鬧事的視頻,我的信息很快被扒出。
聽我講完來龍去脈,舍友們臉上的心疼藏都藏不住,七嘴八舌鬧著要去找輔導員,揪出那個學長討說法。
我輕輕搖了搖頭。
「剛才我已經將高三那年的體檢報告,還有我媽之前發的逆天帖子發上去了。」
看清父母不愛自己已是剜心。
認清他們因為另一個孩子而恨你,更與凌遲無異。
但我自虐地回味這種痛,一點點剝離,逼著自己清醒。
翻出手機,那篇配文【謠言止於智者】的帖子下,評論區早已炸開。
有人扒出了我家的底細,罵聲鋪天蓋地。
【造自己女兒黃謠,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
【幸好女孩聰明,將兩套房握在手裡,不然以後還不被啃得渣都不剩嗎?】
【不跑就是下一個我,為父母養老,替弟弟掙彩禮錢,至今未婚。】
......
我爸的電話連環似的打進來。
剛接起,便聽見他急促的聲音:「希希,你趕緊把那什麼帖子刪掉!」
見我沒應聲,他語氣陡然軟下來:
「有人打電話來罵你媽,我才知道她在網上說的那些混帳話,爸爸罵過她了,我看你媽這次是真的知錯了,你別跟她一般計較。」
「你媽刀子嘴豆腐心,好多話都不是她本意的,你還不清楚麼?」
「弟弟是老來子,年紀又小,她難免偏寵些,對我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房子給誰都一樣。」
他話音一轉,低聲下氣地開始哄我:
「希希,你一向乖巧懂事,把不知道是你媽這次傷透了你的心,你才幹出這種事來。」
「按我說就把你弟名字加上去就得了,我們百年以後,不都是你們姐弟倆的。」
我很清楚,事件起因看似在我媽。
但我爸並不無辜。
要不是他一直想要個兒子,我媽怎麼會有這麼深的執念?
只是他比媽媽會裝,一個唱紅臉撒潑,一個唱白臉扮慈父。
如今這種伎倆,已經騙不到我了。
我乾脆拒絕:「成年人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不是我早有準備,輿論鬧得這麼大,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更有可能被學校退學,你有想過這個後果嗎?」
他不以為然地說:「那都是假設,現在不是沒發生嘛?」
「你是不知道那些網友罵得多難聽,你媽那麼要強的人,都在家哭了好幾回,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
我當然知道。
他們罵我【沒良心,她媽生下來就該掐死她】、【騷貨,高中就跟人亂搞,大學肯定在賣了】、【生完孩子扔給父母,再對外說那是她弟,不知道哪個倒霉鬼會接盤】。
思及此,我狠下心腸。
「我是不會刪帖的。」
「爸爸,媽媽只是說出你心底話而已,手心手背也分肉多肉少,你也不見得公正到哪去。」
說完,我先一步掛掉了電話。
12
撕破臉後,我拉黑了爸媽所有聯繫方式。
直到輔導員被他們纏得沒辦法,委婉勸我給個台階,我才重新將他們加了回來。
大概意識到,我不再是從前那個言聽計從的好女兒,兩人改成懷柔政策。
噓寒問暖不斷,偶爾還會多打些錢,絕口不提房子的事。
大學四年,我找遍理由留在學校,愣是沒回過一趟家。
連語音通話都掐著時間,三兩句就掛斷。
他們大概是真慌了,知道等我畢業,就更沒辦法拿捏我了。
將實習報告提交給學校那天,我爸突然打來電話。
「希希,你媽她……住院了。」
我停頓片刻:「嚴重嗎?」
他在那頭嘆著氣:「小手術,腸息肉摘了,病理結果沒事,就是她老念叨你,說想你了。」
「你都四年沒回家了,你弟也吵著說沒見過姐姐,聽你輔導員說,你沒留在實習的公司。」
我爸語氣里滿是小心翼翼的試探:「有空的話,回家一趟好嗎?」
「好。」
我掛了電話。
正午的太陽曬得我發暈,腦子卻異常清明,也該徹底了斷了。
按我爸給的地址找到新家。
來應門的是我媽。
她瘦了,頭髮也白了不少。
看見我,嘴唇囁嚅著,眼淚掉了下來。
「希希,你個狠心的丫頭,可真記仇啊,硬是四年都不回家!」
我打斷施法,徑直問她:「媽媽,我的房間在哪呀?」
媽媽腳步一頓,強作鎮定道:「回家就好,還能讓你沒地方睡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語氣平靜:「哦,那就是沒有了。」
她被我這話噎得臉色難看,卻沒像以前那樣立刻發作。
我挑了挑眉,這都能忍。
熱臉貼冷屁股,肯定大有圖謀。
爸爸從書房出來,臉上堆起笑:「希希回家啦?快洗手,剛好趕上飯點。」
弟弟從他身後探出半個腦袋,好奇地打量著我。
我爸忙將他推到我面前:「這就是你姐,快叫人!她在京北讀書工作,難得回趟家。」
眼前的小少年,恍惚間與記憶里的小嬰兒重疊,我愣了愣神。
他怯生生地喊了聲姐姐。
看著弟弟的仰慕眼神,我心頭莫名一軟,像被什麼輕輕蟄了下。
我爸在一旁嘆道:「爸媽年紀大了,以後啊,你們姐弟倆可得相互扶持!」
我媽親熱地拉起我的手,往飯桌走:「來,先吃飯。」
「這次回家就多住些日子,你弟準備上小學了,你有空就幫他補習,別讓他輸在起跑線上。」
他們這話猶如當頭一棒,我瞬間清醒。
剛才那點莫名的觸動散得乾淨。
留在這個家,我是保姆、家教、女兒、姐姐……
唯獨不是我自己。
13
「飯我就不吃了。」
我掙開她的手,從包里拿出文件,視線掠過提到補課就蔫頭耷腦的弟弟。
不用猜,我也知道父母的望子成龍,給他造成多大壓力。
可我不想犧牲自己,去拯救他。
「讓……安安先回房間,我有話跟你們說。」
等他回房後,我開門見山。
「現在這套房,我可以加上弟弟的名字。」
我媽臉色一喜,笑眯眯地說:「我就說,咱們希希最乖巧懂事,怎麼會鑽錢眼裡跟家裡較勁。」
她往前湊了湊:「對了,你林阿姨介紹了個小伙子,人在國企上班,你年紀也到了,過兩天見一面,就當多個朋友。」
爸爸在旁邊幫腔:「那小伙子家境好,要是成了,彩禮能幫你弟攢著再買套房,你那套房就當陪嫁了,不過得加上弟弟的名字……」
原來在這等著我呢。
有時候我覺得,父母很像在暗處潛伏的野獸。
只要你稍露破綻,他們便用溫情迷惑你的雙眼,趁機撲上來撕咬你的血肉,直至啃噬殆盡。
我忍不住冷笑出聲,打斷了他們的白日夢。
「爸、媽,不妨先聽我把話說完,你們這些年的積蓄,我一分不要,全留給弟弟。」
「城區那套房子我賣了 300 萬,當初買入是 280 萬,賺了小 20 萬,只要你們簽下這份『免撫養協議』,明確我未來無需贍養你們或弟弟,賣房的錢我會分給你們 180 萬,另外這套回遷房,也會配合加上弟弟的名字,今天就能辦。」
媽媽的笑僵在臉上,臉色從最初的疑惑轉為不可置信。
她踉蹌著後退兩步,跌坐在沙發上, 拍著大腿哭喊:
「造孽啊!我怎麼就生出了個討債鬼, 我們辛辛苦苦把你供上大學,你翅膀硬了, 竟然要跟自己的親生父母斷絕關係!」
她眼神怨毒地盯著我,仿佛恨不得提刀手刃了我。
「我當初就不該聽你個小畜生的鬼話!」
爸爸揚手就要扇過來, 卻在看見我眼裡的嘲弄時停在半空,轉而狠狠踹翻了椅子。
「好啊,老子沒你這個女兒!簽就簽, 你有本事就永遠別回來!」
他們不知道, 我申請了澳洲的研究生, 下周就走。
如無意外,確實不會再回來了。
當父母在我最需要托舉的時候, 選擇生下弟弟,就註定了我只有兩條路可走。
要麼,當家庭的血包、扶弟魔。
要麼, 背上涼薄不孝的罵名, 徹底脫身。
我承認自己自私又怯懦,只能保全自己。
所以我選第二條路。
14
爸媽陰沉著一張臉, 簽下協議。
我跟著他們去辦了房產證加名手續,又去了銀行辦理大額轉帳。
收款提示音剛響起, 我媽拽著我爸轉身就走, 自始至終沒再看我一眼。
我目送著他們的背影,陽光灑在我臉上, 暖得有些發燙。
心裡沒有不舍, 只有一種解脫的輕鬆。
我像個瘋子似的在街上放聲大笑,可笑著笑著, 眼角卻不自覺地濕潤了。
在澳洲的日子很忙,忙著上課, 忙著做研究,忙著適應新生活。
內心那道缺口,在不知不覺間悄然癒合。
一年後, 我跟白棠聊天時, 她提起我爸媽在到處打聽我的下落。
她替我憤憤不平:「他們現在說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就是擔心你過得好不好,之前可不是這副嘴臉, 逢人就說『養出了個白眼狼女兒』。」
我當然知道。
斷親後,兩邊的親戚輪番上陣罵我, 可難聽了。
我輕笑著轉移了話題。
其實閒暇時, 我也會想起弟弟, 在高壓環境下成長,大抵又是一個不快樂的小孩。
但每當這個念頭冒出來, 我都會提醒自己,別聖母心發作, 他是父母的責任,不是我的。
夕陽落在雪梨歌劇院的貝殼頂上,金紅色的光漫過海面。
新買的薯條沒吃幾口,又被邪惡海鷗搶走了。
我乾脆往椅背上一靠, 仰頭看著它越飛越高,漸漸成了天邊的小黑點。
遠處的海面波光粼粼,與天邊的雲彩相連接。
是屬於我自己的、想要飛往的廣闊天地。